第五十六章 战山河
作品名称:歪脖柳下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20-08-04 22:18:26 字数:5626
现在看着程孟仁的车屁股,我就想,不是说邪不压正吗?难道是风水轮流转吗?在我们村主事的,真的是好赖都有。从我记事起,唐有福、马明本、王三思、程伟宏、程凡同、王群旺、程孟志、王明杰、程孟仁……这一大串,真是五颜六色的。
“明杰,又干么去?”我正在皱着眉头想着,听熙康一声喊,抬头看见王明杰骑着一辆电动车,跟程孟仁的一模一样。嗯?
“村里村外转转。这两天放鞭炮的,烧纸钱的,小孩儿玩火的,一不小心就会出事,我这不济也是治保主任不是?”说完,明杰就“突”地一下走了。
“主任,你应该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哈哈。”熙康扯起嗓子喊。
明杰精神挺好,比他爹健康,虽然走路的姿势不好看,还是挺有力气的。模样像谁都不会差哪里去,可惜啊,要是像他爹好好读书早就出息了。可能就是像根吧,倔得很。别的都行,就是不爱念书。他爹爱养猪,他爱瓦匠活。前些年当个包工头,十里八庄的,没有不知道明杰的活儿干得好。本来媳妇不让他回村里选村长,他说不当一下村长对不起他爷和他爹。
程凡同的贫管会主任突然被罢免了,褚老师突然回青港了,村小校长突然调走了,在外村当教师的明升突然回村里代理校长了,群旺突然当上村委主任兼贫管会主任了,学生突然复课闹革命了,程伟宏突然回公社管文教了。
据小道消息说,程凡同在公社跟李作阳吵吵起来了,至于为什么,谁也不知道。
后来,李作阳调往县里当县革委副主任的时候,程凡同跑到李作阳面前痛哭流涕,扇自己的耳光,然后就当了民兵连长。
一点儿官迷没有的群旺毫不推让地走马上任。三苗用脚踢他,用拳擂他,用眼瞪他,一哭二闹三上吊,十八般武艺全用上了,也阻挡不了,就像当初谁也阻挡不了他回村里一样。
新官上任三把火,首先把我赶回了木匠铺,让我该干吗干吗。然后召开全体师生会议,一个贫下中农代表没要。穿着刚在猪圈里干活的衣服就坐在了主席台上:“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共产党员最大的道德就是为人民服务。上级让我来当这个贫管会主任,我文化程度也不算低,但不懂教育。赶鸭子上架,不上也不行,那么我就为大家服务服务。”
大家一听,吃了一惊,谁也不敢有动静。群旺把上衣整理了一下,咳嗽了一声,接着说:“我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和要求,就是希望老师们认真教书,孩子们认真学习。没有文化,做不了大事情,就只能过苦日子。这是教书育人的地方,不是耍威风的地方。只要我干一天主任,就没有人来捣乱。”
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直到群旺走出了会场也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
群旺除了当村主任之外,最关心的还是养猪的事儿。后来,村里的经济一度就是靠养猪维持的,一度也被割了尾巴。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生产队的猪舍被拆掉了,变成了粮田,后来改成了住宅区。我经常看到群旺经过曾经的养猪场的时候,总是放慢脚步,倒背双手,凝望着,摇摇头,又点点头,嘴里嘀嘀咕咕。再后来,村民不养猪了,他大儿子又建起了养猪场的时候,群旺就没机会看到了。所有的一切,都会在历史变革的尘埃里,飘荡在广袤的时空里,成了一串串无尽的回忆。
明杰转了一圈又回来了,熙康老远就喊:“大王巡山回来了。”
“那不是抢程孟仁的活儿吗?”
“我看天下猫头鹰一样瘆人。”熙康擤了一下鼻涕,“坏了,感冒了。”
“发现问题了吗?”我看明杰身上草屑,站起来用手给他掸了掸。明杰这才发现身上有草屑,扑打了两下:“没啥大问题,就是草场那里的草垛昨夜里被大风刮散了不少,我都整理好了。”
我对集中堆草垛这个做法不太感冒。你就说大儿子明理吧,本来草垛堆在门口,既不碍事也很方便,祖祖辈辈都是这样,也没见得不美观。现在倒好,都集中在离家老远的场院,要想烧草,得推着小车去取。老头儿老婆儿七八十岁了,去一趟得歇好几回。村里是干净了,大家伙儿的生活不方便了有么用?
“去年草场起火,至今还后怕,要不是抢救及时,你哥的养猪场可就遭殃了。”熙康又擤鼻涕,好像真感冒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可是有些工作……”明杰挠了挠头。
“哎哟——”红亮突然叫唤了一声。大家一看,红亮坐在了地上,马扎到底还是断了。
“哈哈,明杰啊,你真是神仙啊。”熙康哈哈大笑,“红亮,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亮叔,你也别太配合我啊。”明杰赶紧停稳车,把红亮扶起来,扑打泥土草屑。
“唉,看来啊,还是老话说的对啊。”我提溜着断了的马扎在眼前晃了晃,“你糊弄生活,生活就糊弄你。”
“亮叔,你在这等会儿。”明杰骑着车走了。我知道这小子干么去了,跟他爹群旺一样。
群旺跟程凡同好像是天敌,没有顺溜的时候。我一算他俩的属相,群旺属龙,程凡同属虎,原来是龙虎斗啊。他们俩的冲突在“战山河”的时候爆发了。
俗话说“吃水不忘挖井人”,我们现在种的田地,蓄水的水库,都是经过“战山河”干出来的。听说县城里吃的自来水的水源地龙门山水库就是那个时候千军万马搞成的。
“农业学大寨”,不仅仅是一个口号,那是一种精神,是敢于斗天斗地的胆量。那时候满大街的都是青年人,日子虽然穷了点儿,但都斗志昂扬。公社成立了农田基本建设指挥部,从各村抽调男女青年,组成五个专业连队,长年从事着挖山搬土,修整河套、兴修水利的工作。到了冬天呢,就不仅仅是“战山河”突击队的事了,村里所有强壮劳力都要集中搞农田基本建设。工地上红旗招展,喇叭喧天,车水马龙,好不热闹。“学大寨,赶昔阳,一年一个大变样”,“治山改水,人定胜天”,标语板到处可见。
“战山河”招人的时候,水莲搂着我说:“听说孙吉日调回咱公社当革委会主任了,你去求求他把明清调进战山河吧。”
“他那身子骨……”我知道,战山河挺累的,刨土、推小车,还要凿眼放炮,既出力又危险。夏天烈日盖顶,脚下白沙烤人,休息时间很难找到遮阴的地方。冬天寒风凌厉,大雪纷飞,也要顶风冒雪奋战,大干、苦干、加巧干。被寒风吹硬的土地,镐头落下去扎个白点儿,两手震出道道血口。
“就是儿子身子骨不行才让你想办法的?”水莲声音都变了,“儿子身子不好,都是我……”
“好好,别哭,”我搂紧水莲,“他去干么呢?”
“当炊事员,明清说他可以做饭,反正大锅饭谁都会做,”水莲突然欢快起来,“明清说,战山河里有好多漂亮闺女……还有,听说挣工分比村里高,每月补助15元生活费,像工人一样享有4个礼拜天,招工、当兵、提干优先……”
就在“战山河”风风火火的时候,不知什么人出了个馊主意,说我们南面的那条河每年洪水泛滥的原因是弯儿太多,就像黄河九曲十八弯,经常闹洪水。所以,只有裁弯取直,就不会再冲毁良田了。
王群旺想保留这南河原来的样子,说加固河堤就行了,村子两面环水一面有山一面平原,多好的风水。民兵连长程凡同说,裁弯取直,河水可以少走五里的弯路,就像社会主义少走很多弯路,直奔共产主义,王群旺那一套是搞封建迷信,
孙吉日一听,大拇指一竖,同意了。没几天,一纸令下,程凡同替代了王群旺。
轰轰烈烈的裁弯取直行动开始了,由于是直接关系到我们村的事儿,我们村出人最多,甚至把参加龙门山水库建设的人也调了一部分回来,木匠铺的活儿突然多了起来。程凡同跟姜永凯商量,选了几个人让我带着干木匠活。干啥呢,扁担断了,得换;锨镢柄撅了,得换;小推车坏了,得修……甚至晚上开大会的桌子、凳子,经常断胳膊少腿。
程凡同把生产队的木匠铺升格为大队的,又陆续派了三个人来。我一看,全是他家里的亲戚:“主任,你还是找个姓程的领着干吧。”
程凡同整理了一下崭新的绿军装:“怎么?有意见?这是党的需要,你不听我的就是不听党的。”
我又哑巴了,外面轰轰烈烈的,我可不敢嘚瑟。上次吃忆苦饭的时候,我要是不老实,恐怕早就成反革命了。
程凡同让石步全做忆苦饭,石步全一听就不愿意了:“现在解放了,生活好了,干么还要自己找罪受?”
程凡同指着石步全的脑门子:“你……真是对得起你的姓,石灰炉脑袋,花岗岩脑袋,这是让我们不要忘了本。上次让你逃过了,你还想扎煞?”
“可是,除了挨饿那年,也没吃这么糟的东西啊。”我多了一句嘴。程凡同一把捂住了我的嘴:“我的祥叔,看在你当年救过我们家的命,我饶了你。这要是让邢步浩听见了,你也得被枪毙。”
我真的是吓了一跳,祸从口出,怎么就是记不住呢?
石步全只好做忆苦饭。有时用玉米面、地瓜干、花生皮糠蒸成窝头,有时用麸子、玉米面、榆树叶子混合后蒸窝头,有时用烂菜叶、芋头花、南瓜花、萝卜缨或野菜煮米糠。做好了之后,送到学校。明升代理校长,但得听程凡同的。吃饭之前,程凡同咳嗽了一下说:“今天请邢步浩同志作忆苦思甜报告,大家鼓掌欢迎。”
大伙儿心想,怎么叫这玩意儿作报告?就没几个人鼓掌。邢步浩倒是不在乎,用手捋了捋中分的头发。村里人说留这发型的都是叛徒汉奸。
“同志们,我……解放前苦命啊……”邢步浩刚开口就流泪了,“我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都让恶霸地主霸占了。”
所有人都瘪着嘴,也不敢议论。邢步浩擦了一把眼泪:“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今天就是吃忆苦饭,感谢毛主席共产党让我翻了身。”说着,拿起一个菜团子就啃,一下子噎在那里了,眉头紧皱,抬头看了看程凡同。遇到的是一双豹子似的眼,他只好猛地一咬,强撑着往下咽。
过了几天,村里来了“拉练”的解放军,听说村里忆苦思甜,就马上配合。邢步浩再也不敢逞能了,领忆苦饭的时候,他就往后缩到了墙根。没想到,不一会儿,社员们就“呼啦”一下涌上前一抢而光,眨眼间便把忆苦饭吃得干干净净。原来解放军炊事班将麸面、菜叶、豆腐渣搅和在一起蒸成了窝窝头,这样的饭食好久没捞着吃了。
战士们看傻了,指导员忙对大家进行现场教育:“同志们,请看贫下中农觉悟多高,自觉地抢着吃忆苦饭,我们要虚心向他们学习。”更傻眼的是邢步浩,等他反应过来,锅里连一点儿渣渣都没剩下。
新来的几个人笨手笨脚只出工不出活,只配打个下手,干个粗活。二顺倒是挺上手,越来越有模有样了。我正在领着伙计们修理家把什,有人喊我,一看是孙吉日,就低下头不喜得搭理他。
“老姜,革命干劲冲天啊,连老朋友都没看见?明清在战山河干得不错啊。”
我一听,心里一虚,赶紧停下活计:“啊呀,是主任大驾光临,活儿太多了,累得头昏眼花。二顺,赶紧给主任倒水。”
“你们这木匠铺要为战山河努把力啊,将来给你们记上一功。”孙吉日接过二顺的碗,喝了一口,抹了一下嘴,“老姜,你们村这一下多出300亩地了。”
“可是,风水没了。”我敲了一下推子。孙吉日踢了我一脚:“赶紧闭嘴,幸亏是在我面前说的,不然吃不了兜着走。”
“知道,也就在你跟前才敢说。”
“老姜,你这木匠手艺我还没享受过呢。”孙吉日蹲下来,摸着刚修理过的小推车,“这是好手艺啊。”
“你有事就直说呗,当领导都羞面了。”
“小儿子要结婚了……”
“行啊,我全包了。”
“真的?”孙吉日高兴得差点儿蹦起来,“工钱一分不少。”
“不用,听说公社养殖场少个会计?”
“嗯……哦,你家明义是队里的会计吧?”孙吉日挠挠头,踢了我一脚,“你这家伙趁火打劫啊。”
村南河被一点点填埋,两岸成片的树林没了,河套里成片的绿草没了,成片的白沙被掩埋了,潺潺的流水没了……可以想象,明年春天再也看不到弯弯的河套里草长莺飞鸥鸟展翅的景象了,妇女们一边洗衣服一边唱歌的场面再也看不到了……
群旺打死也不参加平填村南河的劳动,程凡同就让他领着人给北水库清淤。村北的水库是大跃进时利用村东河在村北的一道弯的基础上开挖的,既能在暴雨的时候截住洪水,又能在干旱的时候放水浇地。解放前谁还有这本事?新社会新气象,谁也抹杀不了。
群旺也不含糊,接了水库清淤的活儿就来找我:“姑父,北水库当初修的时候,是不是存在很多问题?”
“嗯呢,当时为了多快好省,一个冬天就修完了。”
北水库正对着村庄,高出一大截。当时突击修坝,也就是泥巴堆砌起来的,跑冒滴漏的事儿经常发生。一旦溃坝,后果不堪设想。看到所有的水库都存在这种问题,我就不敢说了。
“我想,趁着这次清淤,尽量把危险问题解决了。”群旺皱着眉头,“可是人力物力……”
“眼目前就这个样子,能干多少是多少,干了总比不干好。”
“嗯,我觉得修补比清淤更重要。”
“这个活是个仔细活,小青年不行,你就让程凡同把老头队调给你,他准答应。”
一个冬天过去,村南河变成了一片平展展的土地,一条笔直的河道从李家村边潺潺流过,我们的村南河永远成了记忆。村里丈量了一下,新增土地300亩,一时间,大伙儿眉开眼笑,有了土地,还怕没有粮食?
一个冬天过去,北水库的溢洪道做了最坚固的修整,库坝里层用石头整整齐齐铺满。评功论赏的时候,程凡同被评为兴修水利先进人物,王群旺猫逼狗逼没捞着一点儿。三苗点着群旺的脑门儿笑着说:“你呀,就是个劳碌命,人家吃着你看着,人家坐着你站着。”群旺木吱吱(俗语,有点发木,仿佛没有感觉)地:“这有啥?我干的是良心活,等着看吧,出水才见两腿泥!”
时间证明,有些梦想叫异想天开,叫痴人说梦。这块300亩的土地并没有给村里人带来多少快乐,持续干旱,浇水成了问题,小麦长不好,玉米长不好。程凡同脑袋一热,种上了三季梨,说是一年能吃三季。结果呢?梨长得倒不小,一年怎么可能三季?一季也无所谓,关键是不好吃啊。
几十年下来,水库没有出现过一次险情,水库周围的土地变成了长流水的水浇地。这个时候,谁也没有想起群旺的功劳。
后来,水库被承包了,养上了鱼。天旱的时候,放水是不行的,抽水是有限制的。当年那些修水库的早就走了,眼不见心不烦,我也装聋作哑。有什么办法呢?什么都承包了,承包了就成个人的了?上山砍柴,被人赶;下海捞鱼,被人赶;水库洗澡,被人赶。这个时候,更没有人想起群旺了。
村里一下子多出300亩地,程凡同都忘了自己姓什么了,一到开会的时候就说自己多么多么英明。河道南移之后,河水一哄而下,确实没有再毁坏我村的庄稼地,可再也没有给村子带来任何好处,因为南河从邻村的土地上经过,想从河里抽水都是个问题。
人家隔壁公社赵家湾就没有裁弯取直,他们说“赵家湾,赵家湾,没有了这弯,就没有了这湾;没有了这湾,还叫什么赵家湾”,取了大量石头加固了河坝。几十年后,赵家湾利用这一个半圆的弯,清凌凌的一湾水,这一湾水滋润的河两岸的花草树木,建设成了旅游度假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