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这一批应聘者中第一个看见张光明这个面试官笑的，反正他对我笑了。这抹如同卷着败叶的和煦，夹着泥沙的清澈的笑容似乎对我起到了一定的干扰和影响，我甚至打从心底萌生为自己欢呼雀跃、振臂高呼的冲动——我被博众精工厂入取了。
　　岂料是我想多了，我也没有情不自禁到忘乎所以，做出神迷狂喜之举动，从张光明那张黝黑的、四四方方如一面魔方的方脸看，他对我的面试还远远没有结束。也不知是他对我仍抱有试探或纠结的审视，还是说他还觉得从我嘴里得知的东西还不够多，以至于他并没有给我一个准确的答复，他还在向我提问题，这也是作为面试官最牛逼的权利，最过瘾的地方。
　　“你今年多大了？”张光明问我。
　　“三十二了，八八年的。”我说。
　　“为什么选择来博众精工厂面试？”张光明问。
　　我很想跟他把我在苏州遭到的蔑视和冷眼一股脑地讲出来，但想想还是算了吧。我经历过好多次面试，从十来岁开始到现在，我深知没有哪一个面试官喜欢应聘者喋喋不休，就算是精英应聘者对于科研技术、市场调查的慷慨激昂的陈述面试官都不见得喜欢洗耳恭听，就更别提卖惨诉苦这一套了，那还不得把之前面试官对自己的好感一扫而光了啊。
　　市场经济社会是没有人情观念的，只有利益关联，而卖惨诉苦这种事情只适合于早有剧本的娱乐节目，并不适合于真实的公司聘雇。你若不能给公司带来超出自身薪资的利益，纵然你已悲惨到彷如卡西莫多一般，你也只能争取到圣母院去敲钟，而不是公司花钱一味接济你，任何一家公司都不是上帝或圣母开设的。
　　于是乎，我想到了佳乐的一句话。
　　“因为博众精工厂可以学到技术。”我一本正经地说。
　　“谁告诉你的？”张光明问。
　　“没人告诉我，我是自己从网上看到的。博众精工厂是一家自动化科技研发公司，难道，我说错了吗？”我说。
　　“没有，你说的很对。”张光明说。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心里面的暗喜在慢慢升腾，我相信这个面试官一定会在花名册上我的名字后面画上一笔；因为我觉得作为面试官他能跟我说这么说，一定不是打算跟我俩浪费时间，否则他这个面试官也太混了。
　　“你看看这个是什么？”张光明也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五号还不六号的内六角扳手，指着它问我。
　　“内六角扳子，这个型号不是五号就是六号，应该差不多。”我淡淡地说。
　　“你知道？”张光明说，脸上划过些微的讶异神色。
　　“以前用过，但后来离开工厂就很少接触了。”我说。
　　“我们公司对胖子从不歧视，公司里也有好些胖子，只要肯干活，会干活，就是好员工。”张光明说。
　　“谢谢领导！”我欢喜非常地说。
　　“先别谢我，你先回去。”张光明说。
　　“好的，我明白。”
　　撂下这话，我便起身回到“观众席”。但在回“观众席”之前，我特意拿细如缝的余光扫了花名册一眼，发现张光明并没有在我的名字后面画上那一笔，这让我和佳乐至少在张光明的心中分到了两边。
　　我悒悒不欢地回到佳乐身边坐下，苦恼不已地喃喃说：“完犊子了，面试又失败了。”
　　“啊？你也失败了？”佳乐惊呼。
　　“我也失败……等等，你说啥，你面试失败了？”
　　我的情绪显得很吃惊，但我的嗓音还在克制，并没有发出东北人特有的洪亮高亢来。
　　“啊，我失败了，他没留我。”佳乐哭丧着脸说。
　　“不能吧。不对不对，张光明手上的花名册我看了呀，你的名字后面不是画了一道儿嘛，那就说明被选上了呀。我看被画了道儿的还有不少呢。”我说。
　　“拉倒吧，那是你看错了。”佳乐说。
　　“看错了？我虽然眼睛小，但是还不瞎，怎么会看错呢。”我冷冷地说。
　　“我问小康了。”佳乐说。
　　“小康？小康是谁？你怎么说话云山雾绕的，我都被你弄糊涂了。”我说。
　　“你别打岔就不糊涂了。”佳乐说。
　　“好，我不打岔，你说你的。”我说。
　　“小康就是那个哥们。”佳乐指向那个瘦巴巴的，穿着七分裤，运动鞋的年轻男性人事员，“他不仅是人事员，也是我们这家叫什么来着……哦，因斯贝尔中介公司的驻厂。张光明没问我两句话就让我回来了，我很奇怪，就找他问问，他一听说我是因斯贝尔中介公司的，就跟我说我们是一家的，他让我先别着急，他去帮我问问。结果等他问完回来，他跟我说我没面试上，花名册上名字后面画道儿的都是没面试上的，我这么说你能听明白了吧。”
　　“明白了，明白了。”我频频点头，说。
　　“听你的意思，你面试成功了？”佳乐抬眼凝视我，那是一脸的无奈，一脸的憋屈，却丝毫没有嫉妒之色。
　　“如果你跟我说的没错的话，我应该是面试成功了，因为花名册上我的名字后面没画道儿不是。”我说。
　　“那你可真幸福。”佳乐伤感地说，连手里紧握的手机都没兴趣再看再玩了。
　　“快别这么说，我们之前不是说过嘛，要来一起来，要走一起走！放心，你要是没面试上，我们俩就一起回中达电子公司上班。”我掷地有声地说。
　　我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心里面究竟是怎么想的，我应该感到欣慰和狂喜，难得有面试官跟我聊这么长时间，难得有面试官认为胖只是个人缺乏自律性，而非自暴自弃的混蛋。但如果能够积极完成领导布置的工作任务，那么胖也不算罪过。
　　多么开明的领导啊！
　　我应该自私一点，决心留下来，让佳乐一个人回去，或者让他自行再找其它能学到技术的工作。毕竟对于我来说，这的的确确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既可以挣钱，还可以学到技术，对于普通百姓来说，难道还不满足吗？我当然懂得满足，晓得餍足，但我却不能伤了佳乐的心，违背彼此的誓。虽然我和佳乐相识还不满三个整天，但仅就来博众精工厂这一事，他不仅仅是与我一同面试的朋友，更是我的恩人；是他让我离开黑白颠倒、流水作业的中达电子公司，转头跟着他来到博众精工厂面试的，这份恩情我断不能忘。倘使没有他的劝告和鼓励，我只能呆在中达电子公司。
　　现在他既然没面试上，那么我们一起回去，权当没有佳乐的劝告，我还在中达电子公司上班，也没有受到什么太大的影响。唯一的只是会在心中留有些许遗憾，但遗憾总比背信弃义强。虽然不是什么大信大义，继续一段友情应该好过拥有一份好工作吧。我不知道换作别人会怎么想，反正我就是这么想的。
　　“算了吧，大哥，我可不想你再跟我回中达公司去，既然你都面试成功了，那么你就留在这里好好干，反正这儿离中达公司也不远，我们偶尔还是会见面，还是可以小聚的嘛。”佳乐以一份看淡风云的语气说。
　　“我说过了，要来一起来，要走一起走！机会有朋友重要吗？反正我不这么认为。”我冷冷地说，幸好我已经把声音降至很低很低，否则一定会给佳乐一种训斥的威严。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这心里也就不觉得不好意思啦。你看现在我们是不是……”佳乐欲走不舍地说，心里面可谓纠结至极。
　　“等等，还有转机。”我说。
　　“转机？别闹了，哪儿还有什么转机。”佳乐怅然一叹，苦笑说。
　　“你听我的，赶紧找小康好好聊聊，跟他说明你的情况。说你是大专生，你想学技术，让他想办法帮你跟张光明单聊会儿。”我替他出主意说。
　　“这样……行吗？”佳乐疑惑地说。
　　“管它行不行的，不试试肯定不行啊。你傻啊，这点儿事你还不知道吗，快去呀，别磨叽了，哎哟。”我下意识地推了佳乐一把，急切切地说。
　　佳乐听从了我的建议，快步跑去前面找到小康，跟小康窃窃私语了足有五分钟。那张离我较远的小康的脸上一时颔首点头，一时咧嘴微笑，一时张口出言；最后拍了拍佳乐的肩膀，向他摆出一个放心的手势。
　　佳乐再度回来，心情由纠结难受变作忐忑不安。他不晓得小康究竟能不能说服张光明，让张光明从新审视年仅二十三岁的大专生的自己。
　　这个时候的我也无能为力，只能陪在佳乐身边，静待小康的好消息。倘若小康没有好消息，那么我们俩也只能重回中达电子公司，且万分感谢保安大哥特意为我们留了一手后路。
　　趁张光明上厕所的间隙，小康追了上去，一时间，面试厅里只有那个偏胖美女人事员主持，当然了，还有三五个应该是不同中介公司的经理，因斯贝尔中介公司的王哥就在其中。他们一有机会就跟美女人事员聊天，当然不是搭讪，中介公司的人事经理不光只是男性，还有女性，女性又怎么会跟女性搭讪呢，他们的目的很明确，争取尽量多的保全自己公司手下的应聘者留在博众精工厂。
　　而年轻美女人事员则在一颦一笑间洋溢灼灼芳华，尽露世故圆滑——这个事儿得听面试官的，我说的不算。
　　中介经理们也只能继续坐在椅子上，或打开手机看看，或翻着手里的文件瞧瞧，异常平静的脸上尽量掩盖内心深处的波澜。
　　谁不想自己公司的人多入职呢？那不仅能彰显自己中介公司的体面和影响力，同时还能为自己增加一定数额的人头钱，可这种事情自己毕竟说的不算，唯有等待别人给出的无可反驳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