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

　　我看得出来佳乐的怅意不快，故而将他拽到一旁，与他一根烟。哥俩一边抽着烟，一边聊了起来。
　　“知道了吧。”我说。
　　“知道了。”佳乐既愁且恨地说，“我还以为是博众精工厂直招的呢，没想到也是中介啊。”
　　“肯定的呀，现在很少有公司直招了，尤其是对普工这一块，直招纯粹就是梦。兄弟，除非有关系背景的，有高超技术的，否则找工作就别指望有直招这一说，都他妈是骗人的。我之前也认识好多人事经理，苏州也有，北京也有，家乡那边也有，无一例外，全都是中介公司里的人，印张名片就是经理，比他妈流浪狗都多。”我恨恨地说。
　　“这……这怎么办呢？”佳乐怔怔地看着我，问，显得茫然无措。
　　“既来之则安之呗，还能怎么办，你不会是想管老王要身份证，然后回去中达公司上班吧。”我说。
　　“那还是算了吧。先看看呗，就像你说的，来都来了。”佳乐说。
　　“就是，况且你也说过，招聘信息上不是说干足一定时间有机会转正嘛。，等转了正，咱们不就是博众精工厂的正式员工了嘛。”我说。
　　“对噢，我都忘了。那咱哥俩可说好喽，好好干，然后一起转正，一起学技术，将来一起挣大钱。”佳乐乐观地说。
　　“可以。”
　　我自然不好用语言打击他这股子莫名其妙的积极性。虽然我认为这种机会丝毫不亚于竞选中央主席，比起看到他哭丧的脸，还是满怀希望的笑脸更舒服。即便他想哭，也要让他自己感受为什么而哭才好，我深知我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未必能听进去。
　　逐个测体温，足有近一百人的应聘者大队气势汹汹，浩浩荡荡杀入博众精工厂去。诚然，我们的行李则被勒令放在大门口，不准带进去。
　　然而我得把自己那个老旧的笔记本电脑带进去，虽说老是老了些，可毕竟是我身边唯一值点儿钱，有点儿用的东西，毕竟在网上发表文章小说可全靠它呢。
　　突然想起文章小说来，我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写东西啦，我认为主要还是工作不稳定的原因。犹记得在北京当保安的时候为什么能够笔耕不辍，原因就是有份工作，看着小岗，挣着小钱，虽说挣的少了些，但起码能挣钱，不致让自己的生存有问题。即所谓无后顾自忧，这样一来才能有时间、有意兴搞精神层面的东西。我不否认精神层面比物质层面更高贵，但我要说的是，没有物质层面，又哪里来的精神层面呢？难道枯瘦如柴，打坐圆寂，终成舍利才是真的精神境界？精神层面就好比建筑的风格样式，或素白简单，或豪放大气，或绚丽浪漫，或古朴典雅，或富丽堂皇。至于物质层面嘛，则是地基，撑起各样风格建筑的根。
　　这个时候我已经决定把苏州之行以小说的形式写下来，尤其着重标注周聪等人事经理，只是苦于没有时间，因为还没有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
　　博众精工厂里的花草树木等布置想必是借鉴了苏州园林的风格。在这一点上，我不得不服苏州的企业，到底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其风格虽然各个相近却又各不相同。
　　我无心于花草树木，更无心于建筑风格，现在最能令我上心的唯有钱，世俗的社会自然要配以世俗的人心人性才最完美。
　　我们一群人，以及那几个包括王哥在内的，应该是各家中介公司的人事经理，在两个从博众精工厂出来接待我们的人事员的指引下来到了位于一栋大楼里的一楼会议室。
　　这间会议室不大，像是一个小型电影院，前方的讲台为最低处，像是舞台中心，会客椅则一层高过一层，像是观众席。当然也不会高出太多，那就不是观众席了，那就成了登山梯了。
　　我和佳乐找个座位并排坐下，听那两个人事员讲解一番，其中包括我们在招聘信息上看到的内容，还有一些招聘信息上没有的内容。
　　这很正常，招聘信息就跟电视上播放的广告，直播平台里大主播带货时讲的各种好处一样，可当真买到手了，你就会发现其实坏处也不少。
　　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认真梳理过，凡是招聘信息，那上面从来就不会讲公司奖惩条例这类东西，但面试的时候会讲，而且讲得很细致。
　　说白了，你服从公司制定的规章制度是应该的，因此没有任何奖励；可一旦你违反了公司制定的规章制度，你受到至少经济上的处罚也是应该的，因为你藐视了规章制度的权威性。
　　等两个人事员讲完之后，不算太大的会议室，或者称之为面试大厅亦可的这里竟陷入了莫名的鸦雀无声的沉寂。
　　“这是怎么了？”佳乐悄声问我。
　　“我也不知道。”我说。
　　“请大家稍等片刻啊，稍等片刻，我已经给咱们这次面试大会的面试官打过电话了，他一会儿就会过来给你们挨个面试。不过在此之前，还请你们填写一份个人信息表。”一个不算柔美动听的女性声音回荡在这间面试大厅。
　　我这才注意到这两个人事员，一男一女，都很年轻。男的个子不算高，也就一米六多，但却非常瘦，穿着一条七分裤，脚踩蓝色运动鞋，像个兔子似的连跑带颠，上蹿下跳。他主要负责照相、递文件、向一些有疑问的应聘者解释一些东西，还有最重要的，为我们这些应聘者发放个人信息表。
　　至于那个女的嘛，个子也在一米六左右，身材偏胖，可相貌却娇俏白皙，故而称她为富态更适宜。她的性格很好，从她查资料啊，查看应聘者的个人信息啊；尤其照着一摞身份证点名就可见一斑，不认识的字直接说，“马什么，马什么同志，请你回答我你到底叫马什么”。
　　当然不止姓马的后面的名字她不认识，还有许多姓氏后面的名字她都不认识。还好我孙鹤的名字没有被她喊出“孙什么”来，倘再有配合的，无缝连接的，接一句“孙子”，我可真就无地自容啦。
　　要说现在这人也是，起个名字不是取《诗经》，就是翻《离骚》的，既然喜欢雅的东西，为什么不看看《易经》呢，那东西岂不是更玄，更神，更雅。其实直接从《千字文》里找多接地气啊，整天接地气，接地气的，全他妈是借口，脚不沾地才是高贵和幸福的体现和象征，为什么人要这么虚伪呢？
　　服了，但在服的同时也只能黯然神伤，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嫉妒者，自己这双肥大的平足只能踩着泥泞踽踽前行。
　　那个长得富态的年轻女子真的很美，尤其是爽朗露笑时粉腮不自觉会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也不知是因为偏胖的原因，还是因为性格开朗活泼的原因，给人瞧着简直就是一种享受，只是这享受也只能远观，不能近瞧，更不能伸手或伸嘴予以玷污，狎玩一番。
　　我对于女人的美真的只是单纯的视觉上的享受，而无性爱方面的欲望，主要是我觉得性得伴着爱一起来，只是我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找到我爱且爱我的女人。看样子，这辈子都很难喽。
　　我们很快就写完了个人信息表，然后由那个兔子似的男人事员一并收走。
　　个人信息表这东西是我来苏州之后填的最多，也最烦的东西，感觉比这几天写日记的次数还要多。
　　面试官大步流星出现在我们面前。这两个人事员显得非常客气，全都起身为这个身材消瘦，年纪四十来岁，留着卡尺长短的平头的面试官让座。
　　“大家好，我是博众精工厂一区生产经理，我叫张光明，也是今天你们的面试官。”
　　张光明坐下来之后的开场白毫无气力，说得更直接点儿，连一点点精神都没有，感觉完全就是把这一次的面试当作是敷衍塞责，混混而已。
　　可能是我想多了，当他作为面试官开始他的工作时，他的态度可谓一丝不苟，认真对待，每叫到一个名字，那个人就会坐到他面前的椅子上，接受他问的几个问题。他满意了，会轻轻点点头，他若是不满意，会直截了当地让你回到座位上去；然后在他面前的小桌上的一张写着全体应聘者名字的花名册上你的名字后面会被画上一笔，不是勾，也不是叉，一字型的一笔。我起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直到我被点名坐在他面前，我才知道这一笔敢情是淘汰的意思。
　　佳乐是在我前面接受面试的，我们俩挨着，可佳乐面试的时间却很短，满打满算还不到三分钟，就被这个自称一区生产经理张光明给画了一笔。
　　我看到了，在我接受面试的时候看到了佳乐名字后面被画了一笔。我以为佳乐成功了，以至于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为什么笑？有什么可笑的吗？”张光明冷冷地看着我，冷冷地发问。
　　“没什么，能来到博众精工厂工作，我很开心，所以笑了。”我难得圆滑地说。
　　“记住，你还没来博众精工厂上班呢。”张光明冷冷地说。
　　“快了。”我说。
　　“你很自信嘛。”张光明说。
　　“我不自信，我一点儿都不自信，我来苏州好几天了，面试失败好几次了。”我说。
　　“为什么？”张光明问。
　　“可能是因为我太胖了。具体什么原因面试官没跟我说。”我说。
　　“你以前是干什么的？”张光明问。
　　“最早在炼钢厂干了差不多十年吧，后来就一直在北京当保安。”我说。
　　“转炉还是电炉？”张光明问。
　　“转炉。”我回答说，且心里面很清楚张光明此问是怕我诓骗他，刻意彰显自己有多年的工作经验。
　　“多少吨的？”张光明问。
　　“五十吨。”我说。
　　“这么小？”张光明说。
　　“跟安钢、首钢、宝钢比，是有点儿小，他们的炉子都是好几百吨的，而且工作环境，设备也相对原始些。不过公司的规模可不小，毕竟隶属于建龙钢铁集团。”我说。
　　“好的，我知道了。”张光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