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

　　这个司机明显比上午那个司机强，这个应该跟上下午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但我认为跟年龄一定有关系。这个司机是个老师傅，上午那个司机是个才三十岁出头的小中年，所谓“人心不古”的说法或许是有根本上的原因的，年轻人无一例外只会义无反顾跟着新时代的价值观走，脑子里除了钱，还是钱；恨不得自己长着一双神眼，目及之处，所看之物皆成金银。而老师傅虽然也随着年纪的增长活在新时代，但心中仍弥留一部分上一个时代的烙印，不敢说彻底摒弃了“人为财死”的执念，好歹知道挣钱要挣良心钱，不能昧着良心，朝三暮四，舔碗望锅，没有始终。
　　当然啦，专门坑人、骗人、讹人的老家伙们不再其中啊，心狠手黑，一肚子坏水的人是不分时代，不分年纪的。
　　他们存在于世的价值我认为无外乎只有两点，一个是严厉打击世人的和谐论、善良论、真实论，让世人明白这些新闻稿件里的说辞一旦离开电视、网络、报刊，就彻底变了模样；活在当下的人要时时刻刻小心谨慎，避免被坑、被骗、被讹，这即所谓警示作用。
　　再一个就是让大多数人能够得到一定程度的自我安慰——哦，原来我是一个好人。对，像我这样的人就经常臭美自己是个好人，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什么都较真的好人。倘若那些坑人、骗人、讹人的人全都死掉了，没了，我这样的好人还算是好人吗？我有自知之明，当然不配啦，这即所谓安慰作用。
　　很快，司机师傅把我和佳乐送到博众精工厂大门口。我和佳乐深表谢意，遂将后备箱里的属于我们的行李拿出来，目送司机师傅驱车远去。
　　“这个必须好评！”佳乐笑说。
　　“这个你要是给差评的话，那就过分了啊。”我笑说。
　　“咱不是那样的人。”佳乐说。
　　“对了，之前那个混蛋你不是投诉了吗，到底怎么解决的？”我问。
　　“我上哪儿知道去啊，客服也没通知我。他妈的，投诉这种事儿啊，我算是看透了，基本上就是摆个样子。”佳乐苦笑说。
　　“可别瞎说，我之前在北京认识的一个哥们就靠经常投诉可没少白吃白喝。”我说。
　　“投诉还能白吃白喝？”佳乐惊讶不已地说。
　　“能啊。咱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外卖。家乡那边差了点儿，但北京那边火啊。我认识的一些外卖员一天下来二三百块呢，就是有一样不好，骑个摩托跟宝马奔驰抢道，看着都吓人。”我说。
　　“抢单呗。”佳乐说。
　　“对啊，就是抢单呀。”我颤颤地说，“这帮人可他妈厉害了，人家外卖小哥自己也承认，抢单其实就是抢钱，你不抢别人也给抢走了。”
　　“别光说外卖小哥啊，说说你那个白吃白喝的哥们，我想听。”佳乐说。
　　“他就是，经常点外卖吃，挨家挨户地点，店铺里面不是有新用户奖励嘛，然后呢，这家伙又经常投诉，发照片那种投诉。比方说买一把肉串，打开盒子之后先不吃，先把一个肉串扔地上，沾点儿灰，然后拍个照片给商家发过去，投诉，然后他再吃。”我说。
　　“这样有什么用吗？”佳乐问。
　　“当然有用啦，投诉不得处理嘛，他也不管是商家赔钱，还是骑手赔钱，反正他这一单是没花钱，返钱了不是。然后他才把其它肉串吃到肚子里去，嗯，一边吃还一边嘀咕呢，‘嗯，便宜味儿就是香’，”我声情并茂地说。
　　“还可以这么干啊，我还真不知道。”佳乐说。
　　“肯定可以啊，他就这么弄。可后来就不行了，他那个号被好多家店铺拉黑了，因为他投诉的次数太多，几乎他买过的店铺都被他投诉过。”我说。
　　“按你的话说，玩大了呗。”佳乐说。
　　“对呀，不光肉串，什么都能投诉。米饭一边弄个苍蝇，拍张照片发过去，投诉，然后把苍蝇扔了，那一块扔掉，剩下的接着吃。”我说。
　　“那……那不恶心吗？”佳乐震惊不已地说。
　　“还想不花钱，还想看着舒服，还想吃最好的，玩最好的，你咋想的。人家这叫本事！该说不说，我是真的服气。”我说。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挺服气他的。”佳乐说。
　　“我不是说了嘛，后来就不行啦，还没等他准备投诉别人呢，人家直接给他拉黑了，微信、支付宝，通通拉黑。”我说。
　　“该！活该！这就是作！”佳乐气愤不已地说，“我要说店铺老板，我看到他，一碗盖饭扣他脸上我。”
　　“那他得讹死你，一件衣服讹你一千，精神损失费讹你五千，再检查出个心脏病啥的，小几万没了。”我笑说。
　　“这种人活着究竟是为什么呢？”佳乐不仅陷入迷茫。
　　“赚钱凭本事，智者办法多，都他妈说钱闹的。不想挨累，不想吃苦，还想赚钱，只能想办法了。我不知道这样的人有多少个，但应该不会少。”我感怀不已地说。
　　叫人不快的话题能止则止，免得把自己陷了进去。我们扭头望向博众精工厂大门口，见数十人或抽烟，或喝水，或说笑，或各自看着行李呆等，只有少数几个拿着大笔记本或一小摞文件似的东西的人。
　　“啥情况？面试的人这么多吗？”我惊呼。
　　“不知道啊。”佳乐也是一头雾水。
　　“郭哥不是说博众精工厂不好进嘛，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面试。”我说。
　　“可能是来的多走的也多吧。”佳乐说。
　　“郭哥呢？没看到他呀。”我说。
　　“咦，是噢，他怎么还没来呢，这都快一点了。”佳乐说。
　　“你打个电话问问。”我说。
　　“好的。”佳乐掏出手机，给郭哥拨去电话。
　　“别他妈咱哥俩真遇到骗子了。”我说。
　　“嘘！喂，你好，郭哥，我们是上午跟您见面的，我叫佳乐，对。我想问你，你怎么还没来呢，我们哥俩正在博众精工厂大门等着你呢……”佳乐跟电话那头的郭哥聊了起来。
　　我抽根烟，四处走走，四处看看，高矮胖瘦等诸多应聘者像极了热锅上的蚂蚁，包括我在内。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疫情的原因也好，平民百姓的身份也好，总感觉自己低人一等，找起工作来亦难免卑微，生怕在这特殊时期被大社会，被诸多小公司抛弃，成为区别于新冠感染者的特殊性质的病人，只能盲目游荡于市井街头，甚至怀着报复与犯罪的心理。
　　“好的，郭哥，我知道了，谢谢啊。”佳乐挂断电话，微微一笑，说。
　　“啥情况？”我问。
　　“郭哥跟我说了，他已经安排好了，今天下午一点钟的面试有我们哥俩。他还把我们的身份证交给了人事经理，他现在就给人事经理打电话，跟他说我们来了。”佳乐说。
　　“哦，原来是这样，那再好不过啦。”我说。
　　“佳乐、孙鹤……”
　　有人在喊我们的名字。我们目光横扫，看到一个身着深蓝色汗衫、黑色休闲西裤、黑色皮鞋的、身材匀称的中年男人，他还在喊我们的名字。
　　我们赶忙报道，并走到他面前。
　　他看了看手里属于我们的身份证，又看了看我们本人，以目光作为扫脸仪器，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与本人相符。
　　“你是佳乐？”他问。
　　“是，我就是。”佳乐说。
　　“你是孙鹤？”他又问。
　　“我就是。”我说。
　　“好的，我记住了。我姓王，你们叫我小王就行。当然啦，叫我王哥也可以。之前郭哥已经交代过我了，要我安排你们今天下午一点，就是现在来面试，我已经帮你们安排好了。现在呢，你们跟着我就行，我一会儿会带你们进厂面试的。”王哥说。
　　“那真的是太感谢啦！”佳乐说。
　　“嗨，这有什么的，应该的嘛。对了，你们之前在哪个厂子干过？”王哥问。
　　“我之前是炼钢工，干了有好几年了。那个环境让我受不了，外加总是受伤，每天不挨渣子烫一两下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炼钢工，所以就出来找工作了。”我说。
　　“你呢？”王哥问佳乐。
　　“我今年刚大专毕业，九月份才能拿到大专毕业证书，现在不是实习期嘛，就寻思出来找份工作。”佳乐说。
　　“我听郭哥说之前你们在中达电子公司干，是吧？”王哥说。
　　“没有，我们是昨天下午刚在中达电子公司面试上的，可我不想干那个活儿，所以我就在网上查了查。看到了博众精工厂这家企业的招聘信息，那上面写得不错，常白班，工资待遇也还不错，主要是能学技术，我就寻思过来看看。”佳乐说。
　　“哦，是这么回事啊。我实话跟你们说吧，不是说中达电子公司不好，你们还都年轻，不应该在流水线浪费你们的青春，同样是干活，同样是挣钱，为什么不找一个能学技术的地方呢？现在这社会，没技术你只能吃苦受累，干最低贱的工作。小伙子，你的想法很好，就应该找一个像博众精工厂这样的企业干，既能挣钱，还能学技术，多好的事儿啊。想想看，现在想学技术多难啊，教会徒弟，饿死师傅，除了父母，谁愿意真心实意手把手教你们技术啊。来这上班，跟着师傅们学技术，明着学，偷着学，想法儿学，努力学，到时候可都是你们自己的本事，谁都抢不走，将来挣得钱也多，人家也尊重你们，不比一辈子没日没夜干流水线强啊。”王哥语重心长地说。
　　“没错，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佳乐附和说。
　　“那好，你们现在这儿等着，一会儿面试我招呼你们。”王哥说。
　　“好嘞，好嘞。”佳乐说。
　　“对了，你们一定要记住我们公司的名字。”王哥说。
　　“博众精工厂嘛，我一直记着呢。”佳乐说。
　　“不是，那是你们工作的地方。我说的是我们劳务派遣公司的名字——因斯贝尔，啊，一定要记住啊。等一会儿面试成功，签合同也都要标注上，知道不。”王哥说。
　　“哦，知道了。”佳乐淡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