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

　　我觉得很好笑，笑夏羽书其人，经常性的加班加点居然被他当成是一份好工作的重要标准之一。这难道不是世人最最痛恨的吗？之前的张子暄，眼前的夏羽书，他们作为比我还要小上几岁的年轻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难道他们的家庭条件还不及我这卑微、萧瑟的家庭条件，比我还要卑微、萧瑟？
　　难怪我每到一家公司工作，无论重工业公司还是轻工业公司，领导在对我们训话的时候通常会讲出这么一番话来，“能干的话，你们就给我好好干。不能干的话，就给我滚蛋！咱中国最不缺的就是人，别嫌乎又什么挣的太少，又什么杂活儿贼多，我实话告诉你们，你们前脚刚走，我们公司后脚就能招来好些人顶替你们的位置。就你们现在这工资，就你们现在这待遇，换成他们，他们都乐不得的，别身在福中不知福，赶紧的，忙活起来”。
　　但凡领导讲出这番话来，纵然心中怨气满满，恨意绵绵，也只能藏在心里，含在嘴里，断不敢张扬出去，生怕领导真的果断找个人把自己给替换掉。恰如一句俗话说得好，“三条腿的鸡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还不遍地都是嘛”。
　　为什么经常有人说活儿不好找，我认为这里面无非两个至关重要的原因，一个是咱们自己确实不具备引以为傲、同时也能引他人以为傲的高超技术，如果有，一定会遭到各大公司高薪、高福利待遇猛劝猛挖。第二个是中国人是真的多，寻常普工本就是吃苦、挨累、受罪，且工资低廉的，可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身后还有数以万计，十万计，甚至百万计的应聘者趋之若鹜，从而形成了极为壮观激烈的战争式的竞争态势。从正面看是在给工作者以强劲的心理暗示，强烈的心理压力——你得好好干工作，不能有偷奸耍滑、混日子的表现，并且还要在好好干工作的同时多学习一些关于设备上、专业上的知识，以免应聘者的理论知识和实践能力远远超出作为老员工的你，到时候可就别怪公司无情。所谓市场经济，优胜劣汰，物品如此，人更是如此。
　　这不禁又让我想起了在北京一所幼儿园当保安的日子，我原以为幼儿园老师，也就是幼师是个非常幸福的职业；天天陪在孩子身边，一起游戏一起玩，心情也舒快，性格也变得年轻漂亮了，不比在重症病房对着瘫在床上屎尿靠人的老人强啊。
　　可岂料，我想得未免太过片面了，职业毕竟是职业，幼师毕竟不是陪着孩子一天到晚玩耍的大朋友，既然要赚钱，责任和业务能力也必须要具备。而且我也了解到，这个职业仅靠高文凭是远远不够的，你要有属于自己的独特的风格，教学如此，班级装饰如此，节目游戏如此，如何让孩子以你马首是瞻，如何让孩子在回到家之后受到父母和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的高度赞扬，这都是作为幼师的必修课。惯着不行，孩子回到家依旧跟个祖宗似的，除了吃就是玩，家长会怎么看待你这个班级老师呢？无需多言，不合格。打骂也不行，孩子回到家一旦惨叫哭闹，家长第二天必定来幼儿园兴师问罪，一来找园长，二来调录像，又该何如收场？恐怕开除都是轻微处理。
　　以至于我看到很多年纪轻轻的女幼师来的时候脸上挂满笑容，皮肤紧致而白皙。可当干了一年半载以后再看，笑容是越来越少，皱纹则越来越多。每天各种各样无形的压力仿如枪林弹雨般推动着自己务必快些，更快些，直到腰也弯了，腿也细了，脸上也开始靠化妆品收紧水分，防止干巴，涂上白粉，防止黑眼圈、粉刺等卑点外露。
　　考评、奖惩、末者回家，你辛辛苦苦争取到的一份看似安稳的工作，但凭领导一句话，是去是留，宛如风吹之衰草，雨过之泥沙，刀俎之鱼肉，由不得自己。
　　中国之人多，多在哪里？多在幼儿园。二胎的政策一经放开，那些孩子就跟埋在浅土里的草籽似的，有个风吹雨润就冒出头来了，土挡不住，砖挡不住，就连沥青地面也挡不住，任何一个缝隙都有生命的迹象，都是生命的萌芽。
　　有很多家长更是痛并快乐地说：“一胎生了一个，我们两口子寻思着既然二胎时代来了，得紧跟时代步伐啊。这一跟不打紧，确实如我们所愿，二胎来了，可一来来俩，双胞胎，这可倒好，一下子多了两张嘴得照顾。”
　　我闻言，除了笑笑，还能说什么呢。
　　性欲这东西可以解释为是为了传宗接代。这就跟潜规则可以解释为是全面考察，择优录取，请相关领导吃饭喝酒交心可以解释为是促进友谊升华，压榨廉价劳动力可以解释为提升业务能力，市场经济萧条的无奈之举是一个道理。公有公的道理，婆有婆的心思，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简单而复杂，忽明又忽暗。
　　笑着笑着，我由笑夏羽书、张子暄其人改为笑我自己。人各有志，每个人的想法自然是不一样的，倘真都一样的话，这个世界要么彻底和谐，这个世界要么彻底毁灭。所以，我对他们喜欢经常性加班的观点由绝不苟同转变成了不敢苟同。我不喜欢，凭什么不允许别人喜欢呢？别人喜欢的，谁又在乎我喜不喜欢呢？
　　看得出来，夏羽书还是有心去博众精工厂的，因为他对我和佳乐说了这么一句话：“你们先去，等你们进了厂，干好了，再跟我说。”
　　“行！”
　　佳乐的回答极为迅速，我不晓得他讲的是真心话，还是单纯的敷衍。我没有问，也懒得问，事不关己，何不妨高高挂起呢。
　　但我心里面却一直在冷笑：“我们先去，干好了找你。可以不可以？可以，但问题来了，下一批面试究竟在什么时候？新员工的工作安排是否与我们相同？如果令你不满意，我们究竟是在搭救你，还是在把你踹进更深处？”
　　“我现在先在这儿干一两个月，钱没了，还能去哪儿呢。”
　　夏羽书怆然若失地倒在床上，像一条刚刚做了绝育手术的狗子，一点儿精气神都没有，连动一下的欲望都失掉了。
　　钱，这个被世人骂尽肮脏的东西，不仅它本身脏，我有说过，那上面沾满了人类的汗水、泪水、口水、血水，它能不脏嘛。而且因为它导致的更为肮脏的人性就更是罄竹难书了。然而纵然如此之肮脏，有了它的男人仿佛阳性十足，无论做什么都有模有样。可一旦失去它，就跟做了绝育手术，失了雄性激素的狗子一样，只想等人救济，赏口饭吃，然后倒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深有体会，因为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也跟做了绝育手术的狗子没什么分别，主人（父母）给口吃的，我填饱了肚皮就趴在床上呆着，什么时候困了就睡，醒了就吃，吃完还呆着。
　　那种生活……算了，往事不要再提。
　　我看了一眼腕表，时候差不多了，我招呼佳乐一同带上各自行李赶赴博众精工厂。佳乐并不着急滴滴叫车，因为他知道，门岗这一关一定不好过。
　　确实如佳乐所想，到了大门口，我们就被保安大哥叫住了。虽然说老相识，但我们由于携带着全部行李离开，他按照规定有权对我们行李箱里的东西进行检查。
　　诚然，对于保安大哥来说，所谓检查不过就是个形式罢了，倘真对每一个背着行李离开的人都要进行严格的检查，不仅他得累死，而且离开的人也一定会非常愤怒。尤其是女性朋友，女人的行李是能随便检查的吗？势必得通知人事部，叫人事部派两个女人事员过来才行。
　　保安大哥分别看了看我和佳乐，连我们的行李箱都没打开，就更别提倒箧翻查了。
　　“你们不打算在这儿干了？”他悄声问我和佳乐。
　　“不打算干了。”佳乐说。
　　“有好地方了？”保安大哥问。
　　“对。”佳乐说。
　　“那好吧，我呢，也就不检查你们了，你们走吧。”保安大哥说。
　　“这……这就让我们走啦？”佳乐惊异讶然地问，好像自己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似的，甚觉不可思议。
　　“叫你走就走，哪儿那么多废话！”保安大哥突然板起脸子，冷冷地说。
　　“谢啦。”我一手拉着佳乐，一手拎着行李，头也不回就走了。
　　“他……他这是啥意思？”佳乐见离开中达电子公司大门已有数十米，这才问我。
　　“还能啥意思，当然是让我们走啊。”我说。
　　“可他既没检查我们的行李箱，也没管我们要工牌，啥情况这是。”佳乐疑惑不解地说。
　　“还能啥情况，哥们够意思呗。”我说。
　　“怎么个够意思？”佳乐问。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我冷冷地说。
　　“你怎么说话呢……哦，明白了，这下全明白了。”佳乐豁然开朗地说，“保安大哥还是讲究，给我们留了条后路啊。”
　　“知道就好。赶紧的，叫车！”我说。
　　“诶，好嘞，我这就叫车。”佳乐说着，掏出手机，叫个滴滴。
　　我和佳乐坐在车上还在聊着关于保安大哥的好。
　　很明显，保安大哥并没有因为我们的突然携带行李箱的离开而通知人事部，否则的话，人事员不仅要检查我们的行李箱，还得将我们的工牌收走，这样一来，我们就彻底跟中达电子公司说再见了。
　　半盒香烟换来的短暂的情义，有时候真的非常管用，人情社会，无舍无情，怎么能行。
　　如此一来，我的心里也好受了些。哪怕博众精工厂不要我，我还是可以腆着脸回去中达电子公司上班，那个时候的我自然再不敢奢望常白班之类的公务员式的工作强度和工作环境了，能挣钱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