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伯的歧路人生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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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至半酣，大伯带我走出了房门，信步走向河畔的另一处高地。那里水草丰茂，有一丛丛的红毛柳杂生其间。居然还有一株苍松，耸立在高高矮矮的红毛柳中，看上去分外惹人注目。
　　我们沿着一条蜿蜒小径缓步而来，小径的尽头处，有一座高高大大的坟墓赫然而立。那是一座圆而又圆的土丘，看不出有一点点人工修饰过的痕迹，倒很像是一个浑然天成的地壳隆起。一派葱茏的青草覆盖着它，还有一朵朵或红或黄或白大大小小的野花点缀其中。这一切，使得它丰姿绰约，很是耐看。
　　我一丝不苟地学着大伯的姿态，肃立坟前，垂首致哀。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因为我想到了爷爷和父亲向我介绍过的一些事情。然而，我却无法说得清楚，自己心里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
　　大伯说，这就是华娟的坟墓，她早就长眠于此了。
　　我们在华娟的坟前席地而坐，大伯把与之相关的故事一一讲述给我。
　　当年，华娟婚后不久，其夫周保田就转业到了地方，被安置到省城一家大企业任保卫科长。最初，他们在一起过了几年还算可以的日子。但有一个问题一直在困扰着他们，那就是总也未能生儿育女。经过反复检查，最终确认华娟并不具备生育能力。就从那时起，周保田对她生出反感，夫妇关系日趋紧张。正所谓祸不单行，后来华娟又染上一场大病。病愈出院后，她的身体状况已大不如前，基本上丧失了性功能。到了这种地步，那周保田仍驴一般地作践她，借以发泄自己那永不满足的淫欲。稍不如意，则大发雷霆之怒，轻则恶语相加，重则拳打脚踢。不要说当初的那种情感早已荡然无存，甚至连一点点的怜悯之心也已不复存在了。
　　华娟也曾不止一次地诘责过自己的丈夫：周保田，你现在不拿我当个人看了，那为什么当初非要挖空心思娶我进门呢？
　　那还用说吗？周保田的回答可谓直言不讳，我需要的是一个女人，一个出色的女人，可现在呢？你已经成了一个废物，再也不能满足我了呀！
　　你……
　　我怎么样啊？
　　你不是什么好人！
　　可我是一个男人！
　　……
　　这之后，周保田又移情别恋，姘上一个二十八岁的大姑娘。有了新欢之后，他开始夜不归宿，十天半月也难得回一次家。这样一种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久而久之，无形中让男女双方都感受到一种厌倦。于是他们一同走上法庭，心平气和地办理了离婚手续。因为既无子女牵扯，又无财产纠纷，所以他们的分手显得十分简单而又自然，双方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曾说过。
　　周保田以最快的速度与那小女子结成了夫妻。而华娟，则孤身一人返回了卧龙镇。
　　说着说着，大伯的脸上露出了灿烂无比的笑容，说到他和华娟的新婚仪式尤其值得一提。那一天，一匹老马拉着一辆花轱辘车，走过斑驳陆离的土路，送来了骨瘦如柴的华娟。赶车的老板子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干爹赵神仙，专程赶来为他们主持一场婚礼仪式。
　　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大伯和华娟的婚礼仪式在门前的空场上正式举行。大伯采来几朵鲜花，戴在华娟的鬓边。又为她蒙上了一块红布，当做盖头。而后，两个人牵着手相依相偎，仪式就在赵神仙的高声唱喝中依次进行：
　　孟祥德，你愿意娶华娟做你的妻子吗？
　　我愿意。大伯提高嗓门儿回答。
　　你不嫌弃她有病吗？
　　我不嫌弃！
　　赵神仙又转向华娟：华娟，你愿意让孟祥德做你的丈夫吗？
　　我愿意。华娟重重地把头一点。
　　你能做到陪他一生一世吗？
　　我能做到。
　　而后，赵神仙开始高声唱喝：一拜天地！
　　大伯扶着华娟跪了下去，双双望空叩拜。
　　二拜高堂！
　　大伯拉着华娟转过身来，一起向赵神仙行过三拜九叩大礼。
　　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
　　大伯还说，那一晚他弄了四个菜，陪赵神仙喝了好多的酒，两个人却谁也没有醉。把赵神仙送走之后，他弄来一大抱干柴，开始烧炕。华娟身体不好，炕烧热了，她睡在上面才会舒服一些。
　　华娟坐在炕上，一直在打量着他，后来忍不住开了口：祥德大哥，你快歇一歇吧！这都忙了一小天啦！
　　我还不累。大伯柔柔地说。
　　天不早了。
　　嗯。
　　那……我先把铺盖弄好？
　　嗯。
　　咱们也该睡了。
　　那就睡吧！大伯做了一个手势，华娟，你睡炕头儿！
　　不，还是你睡炕头儿吧！华娟一脸苦笑，连连摇头，那咋行呐，你是男人，是一家之主，炕头儿得你睡呀！
　　咱家没这个说法儿，你尽管睡好了。
　　不，还是你睡炕头儿。
　　不，你睡……
　　两人推来让去，于下意识中竟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那一刻，华娟心中隐隐作痛，口中禁不住喁喁哝哝地说：祥德大哥，是我对不起你呀！
　　不，你千万别这么说。大伯连连摇头不止。
　　祥德大哥，你不嫌弃我吗？
　　我怎么会嫌弃你呢？
　　你应该知道，我已经是一个废人了呀！
　　不管你咋样，我都爱你。
　　我已经不配做你的女人了。
　　不，除了你，换上谁我都不娶。
　　华娟凄然一笑：这对你来说不公平啊！
　　我不在乎。
　　和我生活在一起，也太委屈你了吧！
　　有什么可委屈的呐，咱们两人朝夕相处，你陪伴着我，我陪伴着你，我打鱼，你做鱼，咱们吃一锅饭，睡一铺炕，品尝酸甜苦辣，共度春夏秋冬，这难道还不是一段美满姻缘吗？大伯侃侃而谈，脸上笑得十分惬意。
　　祥德大哥，你说得好极了呀！
　　华娟妹妹，你尽管放心就是，我一定好好待你，往后我们两口子会有好日子过的。
　　大哥——
　　娟妹——
　　……
　　一对男女泪眼相对，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终至于热泪横流，呜呜咽咽地抱在一起大哭了一场。
　　岁月匆匆而过，大伯与华娟的日子却显得长而又长。大伯待华娟极好，十年如一日，从无任何异样表现。那期间华娟病态渐显，身体已每况愈下，甚至到了连生活都无法自理的地步。大伯从不要求她为自己做任何事情，而是尽心尽力地服侍着她。天热了，背她下河洗澡，为她扇风纳凉。河套蚊子多，大伯还亲手为她制做一顶蚊帐，并在窗前笼起篝火，为她驱赶蚊蚋。天寒地冻时，大伯会把那一铺火炕烧得热而又热，不消说，炕头则非华娟莫属。那一份无微不至的体贴，令华娟从里到外都感受到一种温馨。至于日常起居，吃喝屙撒等等，则更无须一一说及了。
　　华娟并无别的嗜好，只是喜欢看一看电影而已。大伯虽然对电影不怎么感兴趣，但为了满足华娟的欲望，每逢听到卧龙镇有好一点儿的影片上映时，他都不辞劳苦，陪同华娟前往观看。一路上他们两人走得颇为艰难，大伯对华娟扶了又背，背了又扶，直到弄得大汗淋漓。一去一回有十几里路，常常让华娟觉得于心不忍，大伯本人却从未说过一声辛苦。
　　有一回，看罢那一部感人至深的《天仙配》，夫妇两人慢慢腾腾地走上了归途。走出一半，华娟累了，大伯又把她背在了背上。夜色浓浓，凉凉的晚风徐徐吹来，如同一只只温柔的小手在抚摸着他们的面颊，那种感觉温馨而又舒适，不能不让人为之陶醉不已。华娟似乎依旧沉浸在那种缱绻缠绵的剧情之中，她伏在大伯那宽宽大大的后背上，竟于忘情中吐出一句话来：祥德，你真好，你就是我的董永哥哥呀！
　　照这么说，你就该是我的那位七仙女了，对不对呀？说罢，大伯为之由衷一笑。一般的影片，他很少看得进去，但这一次却是例外。银幕上男女主人公的命运已经深深地打动了他，一度让他为之感慨不已。
　　那我可不配。华娟忘情地说。
　　我说你配你就配。大伯一句话脱口而出，掷地有声一般。
　　大哥——
　　娟妹——
　　董郎——
　　娘子——
　　他们就那样一声声地呼唤着，应答着，仿佛都已陶醉在一种忘我的情境之中了。
　　后来，他们又不约而同地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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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窑虽破能避风雨，
　　夫妻恩爱苦也甜。
　　你我好比鸳鸯鸟，
　　比翼双飞在人间。
　　……
　　
　　这一曲“夫妻双双把家还”，本应是甜蜜而又欢快的唱腔。可一旦出自他们的口中，却难免给人一种悲凉而又凄楚的感觉。歌声在那寂寥的夜空中久久地回荡着，听在耳中别有一种淡淡的苦涩。
　　……
　　时光如水而逝，华娟的病情一日重似一日，终至于卧床不起。人世间的任何神医良药对她都不起任何作用，仿佛谁也无力回天。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华娟把大伯叫到近前，用尽最后的气力说出一番话来：祥德大哥，我就要离你而去了，临走之前，还有几句话要说给你。
　　娟妹，千万别这么说，好好养病，你会好起来的。大伯紧紧拉住华娟的手，摇了又摇。
　　不，我要说，你不让我说出来，我会闭不上眼睛的。
　　也好，那你就说出来吧！
　　你说真的会有一个阴曹地府吗？
　　应该有吧！
　　华娟连连颔首：那就好，那就好……
　　咋讲？大伯越听越觉不解。
　　我就在阴曹地府等着你，咱们可以好好地做一回夫妻呀！
　　现在我们也是夫妻呀！
　　这个不能算数，等到了阴曹地府，我们再重新做起，你说好吗？
　　——好，也好。
　　你愿意吗？
　　我当然愿意。
　　你愿意就好，我在那边等着你就是了。华娟禁不住一阵哽咽，眼中潺潺地流出两行泪来。
　　大伯也已热泪盈眶，轻轻地为华娟拭去腮边的泪痕：娟妹，看你很辛苦的，就别再撑着了，还是早一点儿上路吧！
　　我……我想陪你再待一会儿。
　　我很快就会找你去的，你还是放心地走吧！
　　大哥，等我把家安置好了，你再过来吧！
　　……
　　华娟终于撒手人寰，悄悄地走向另一世界。
　　那临终一刻，她仰卧在大伯怀中，笑出一脸妩媚，似已无憾无悔。
　　大伯痛哭一场之后，亲手埋葬了华娟。
　　葬毕，大伯独立坟前，哀哀而泣。于天高地远中看眼前那一抔黄土，生和死仿佛没有了任何距离，也许只是一步之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