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伯的歧路人生 5
作品名称:龙图腾 作者:梦里乾坤 发布时间:2020-08-04 08:29:12 字数:5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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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不夸张地说,此后的一切都极具戏剧化色彩。一个堪称波澜起伏的故事,在推进到高潮之后,又出人意料地戛然而止,恰到好处地营造出一种悬念。
一个好的悬念,往往可以起到扣人心弦的作用。包括故事的三位主人公在内,似乎所有的卧龙镇人都在对那一故事的结局翘首以待。
爱并没有错,原本无可指责。也可以说,爱和被爱都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幸福。然而,等待却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精神折磨,它往往可以把岁月拉得长而又长。谁都无法预料,那究竟会是怎样一种结局。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还是峰回路转,别有佳境。
也许只有时间可以化解世间的一切难题。漫长的等待过后,人们终于看到故事的结局已初露端倪。说来也很简单,大伯退伍回乡了。
三年的军旅生涯,可谓九死一生。大伯经历过血与火的洗礼之后,从外表一直到内心世界,都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昔日英俊潇洒的小伙子,如今已变得深沉稳重,给人一种成熟老练的感觉。
人生需要历练,而苦难更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磨砺。战场是什么呀?那是出生入死的所在。换言之,也是最能造就男子汉的场所之一。说到这一点,恐怕无论是谁,都会毫无质疑地表示信服。
大伯干得很不错,由士兵到班长,再由班长升任副排长。还立过一次三等功,光荣地戴上了大红花。而今因伤退伍,在部队开回的介绍信上,对大伯给予高度评价,并要求地方上酌情安置。恰好卧龙大队缺少一个民兵连长的人选,于是就把大伯安排上了。
半个月之后,部队上又有消息传来,说周保田在朝鲜战场上失踪已达半年之久。因为时间过长,归还无望,所以部队上已把他定为烈士,一应证书均已随信寄到,有关抚恤方面的具体事宜也将陆续办理。
至此,可谓一切难题都已自行化解,大伯与华娟这一对青年人的美满姻缘已再无任何障碍可言。孟氏家族的长者们正式出面了,一番交涉之后,终于与华家老头达成协议,可谓一切顺利。他们甚至计划把这一婚礼仪式办成孟氏家族的庆典,其排场之大,可谓盛况空前。据说,光是那响器班子就雇下了四伙。而烟花爆竹一类的喜庆用品,更是成筐地抬了回来。
周氏家族这边,则是另一番景象。噩耗传来,举族上下,悲悼不已。孟氏家族那边越是张罗得欢,他们越是觉得无法忍受。至此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自怨自艾而已。这才叫个大喜大悲,大起大落,两大家族正好形成鲜明的对照。一时间,看得卧龙镇人心旌摇动,眼花缭乱。
然而,正所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总会发生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令人拍案叫绝。就在孟氏家族一切准备就绪,喜期临近之际,周保田突然回到了卧龙镇。
那种情形,恰如鬼使神差从天而降一般。
只在片刻之间,这一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卧龙镇。其传播速度之快,影响范围之广,简直可以说是前所未有。仔细想来,这种反应也属正常,不难理解。周保田死而复生,这一故事本身就极具传奇色彩,值得人们为之关注。更何况他回来得不迟不早,恰恰赶在大伯婚期临近这一节骨眼儿上。
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卧龙镇人自然心中有数。没别的可说,下一步应该有一场好戏看了。
似乎一切都在人们的预料之中。就在当天晚上,周氏家族开始行动了。他们左右开弓,痛下杀手,大有一种出奇制胜志在必得之势。
周氏家族的长者们齐集华家,冠冕堂皇地提请华家老头不要忘记自己当初的承诺,应该重新考虑一下女儿何去何从的问题。他们说到周保田大难不死,屡立战功,在部队里已擢升为副营长,并有相应资料可以做为佐证。一方是在职的副营长,一方是已经退伍的副排长,堪称天壤之别,孰优孰劣已不言自明。
与此同时,周保田则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地出现在十字街口。平心而论,从外表上看,周保田与大伯相比虽有逊色之处,但那一身崭新的军装,足以为他增添几分英武,看上去完全是一副颇有风度的青年军官形象。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场面已颇为可观。周保田见火候已到,于是开始即兴演说。
他说,在一次阵地守卫战中,他带领一个排的兵力,一连打退敌人十几次的集团冲锋。战至最后,阵地上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他仍顽强地用一挺机关枪在和敌人周旋着,后来身负重伤昏迷不醒,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成了俘虏。
他比比划划侃侃而谈,一再说到面对敌人的刑讯逼供,自己威武不屈,守口如瓶,拒不说出敌人需要的任何军事机密。后来在我军发动的一次声势浩大的反攻中,敌人陷入混乱不堪的状态。他乘机奋起反抗,冲出敌人的牢笼。而后,他一个人在敌后周旋了几十个日夜,历尽苦难,才得以越过敌人的封锁线,回归自己的部队。他还根据自己的观察,将敌人的军事部署情况绘成了一幅图纸,交给上级军事指挥机关,为后来的军事行动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情报资料。为此,上级指挥机关特为他记二等功一次,并破格地把他由一名副连长擢升为副营长之职。
他又当众亮出伤疤,仿佛那是戴在胸前的一朵鲜花似的,灿烂无比,可以让人们获得一种赏心悦目的美感。那一刻,他把胸膛拍得“啪啪”直响,理所当然地以功臣自居了。
而后,他又直接向大伯发起攻击,当众宣布了一条爆炸性的新闻。他说大伯之伤属于一种自残行为,借以蒙骗上级,达到提前退伍之卑劣目的。严格说,那是一种贪生怕死的叛军行径,和开小差相比简直没什么区别。如果大伯不是自己开枪打伤自己的话,那怎么会恰恰伤在右手食指这一关键部位上,而其他任何部位都完好无损呢?天底下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吗?
面对此种质疑与非难,大伯偏偏苦于无法证明自己,已变得十分尴尬。尽管人们对周保田的那一说法并未完全相信,由此却也不能不对大伯的伤疤生出某种疑问,终归是伤在那种微妙的所在嘛。正所谓人言可畏,众口烁金,大伯自残叛军一说已于无形中成为他人口实。
至此,孟氏家族的人们不能不大失所望了。怎奈帮腔上不了台,当事者本人无法做到挺身而出,为自己正名,弄得大家也都脸上无光。于是族人们一起迁怒于大伯,睚眦相向,大有一种群起而攻之的势头。那情形,仿佛大伯一下子成了孟氏家族大逆不道的罪人一般。让他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难以替自己洗出一个清白。
卧龙镇也曾为此发生过两次较大的争吵,这里值得为之一提。
一次是发生在孟周两大家族之间的争吵,地点就在电影院门前的小广场上,那里一直是卧龙镇最为喧闹繁华的去处。
周占旺第一个跳出来大吵大嚷:你们孟氏家族还能有啥光彩事情咋的呀?不怕没好事儿,就怕没好人,就他孟祥德那一路孬货,还人模狗样地硬充功臣呐,一碗凉水罢了,我早就把你们孟氏家族给看到底了。
你们周氏家族又怎么样啊?就比谁强多少是咋的呀!也不说搬块豆饼照照自个儿的模样!孟老怪也不示弱,当即反唇相讥。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好孬不用自个儿说,心里都有一杆秤呐,谁的眼里也不揉砂子。
你把话说明白了,我们老大咋的了呀?那也叫枪林弹雨里闯过一回,咋说也是一份光荣吧!
还敢自称光荣呐,说这种话心虚不心虚呀?看你们一个个气不长出面不改色的模样,只怕脸皮都赶上那城墙厚了,到了这一步上,还在那儿替自个儿做美梦呐,明明是一只癞蛤蟆,还非要把那天鹅肉吃到口里不可,这也太讨人嫌了吧!
你们那叫昧着良心说话,那叫愣拿着屎盆子往人家头上扣,一个个真是够损的了。
脚上泡都是自个儿走出来的,他孟祥德怪得着别人吗?别自个儿过不去河怨裤裆大兜水好不好啊!
你他娘的这叫胡吣!孟老怪越说火气越大,终于悻悻地骂出口来。
周占旺得理不饶人,连连指点着孟老怪:啥叫胡吣?你给我说个清楚!还圣贤之后呐,红口白牙张嘴骂人,丢不丢人呢?
孟氏家族和周氏家族的人们一拥而上,乱纷纷地开口帮腔:
我们不骂人。孟氏家族的人说。
周氏家族的人们针锋相对地反问:那是骂牲口呢?对吧!
这话可是你们自个儿说的。
我看呐,你们真该撒一泡尿好好地照一照自个儿,到底哪一个够得上圣贤的正宗传人呢?
你们胆敢冒犯圣贤,想找不自在是不是啊?
还要动武是咋的呀!莫非我们这些周仓爷爷的后代,还怕你们这些孟氏子孙不成!
……
吵到后来,已是一塌糊涂。也不知哪一方先动了手,另一方自然也不甘示弱。双方上百号人一拥而上,打成了一团。那场面,简直就乱成一锅粥了。
周仓爷爷的后代也许早已失落了那一种尚武精神,动起手来也很一般。而那些亚圣的后裔们,在这方面却远远地胜过了自己的先人。看上去,双方倒也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只是你来我往地打斗多时,仍没法较量出个高低上下。后来惊动了公安派出所,全体警员一起出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平息了那一场打斗。
另一次争吵发生在孟氏家族内部,在场的没有一个外姓人,所以说是一场自残骨肉并不为过。大家都把矛头指向大伯一人,看那势头,很像是在认认真真地做着一种清理门户的工作:
老大呀老大,你说你伤在哪儿不好,咋就偏偏伤在了那种地方上啊!孟老怪率先发难。
那怪得着我吗?依我哪儿都不想伤,身强体壮地为国杀敌,好不好啊!大伯颇感委屈地据理力争。
要伤,你就大大方方地伤一回,咱也不至于留下啥话把儿,让人家随随便便地埋汰咱孟氏家族啊!
照这么说,这还真是我自个儿的错了,没把自个儿弄得七伤八残,或者干脆来一个为国捐躯,也就省得让别人说三道四了。
我跟你说,那还真不错,到了那一步上,咱们孟氏家族为你树碑立传,戳上一个老大不小的牌坊,让他们周氏家族的人们屁也放不出来一个。
我就不信,唾沫大了真能把人淹死,我倒要看看,他们周氏家族到底能把我咋的呀!大伯似已无话可说。
有人连连指点着大伯:你以为这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吗?弄得不好,这就是咱们整个孟氏家族的奇耻大辱啊!
……
这一场争吵,最后以大伯本人的一场号啕大哭而收场。
现实就是如此残酷,大伯就此陷入一种无可奈何的窘境。
对于族人们的种种非难,他完全可以谅解。不管怎么说,孟氏家族的声誉至此已是一落千丈。他本人虽觉无辜,却也自知难辞其咎。毕竟他无法还大家一个清白,才让对方有了可乘之机。他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去和周保田当面对质吗?不仅无济于事,甚至还会自取其辱。去恳请部队首长为自己做出证明吗?这种行为难逃荒唐之嫌,自己也将无法面对。显而易见,这两个办法都不可取。
除此以外,他还能做些什么呢?他这样问着自己,却苦于没有一个可以让自己感到满意的答案。
在一种极其痛苦的精神炼狱中,大伯艰难地打发着自己的时光。每时每刻,都有一种度日如年的苦楚在折磨着他。
而那不可避免的致命一击终于来临。那一日华娟约他见面,两人准时去了老地方。
那是一处荒郊,地形幽僻,极少见到有一个行人走过,绝对是一个供情人们约会的好去处。自大伯退伍回来之后,他们两人已不止一次在这里会过面了。
风徐徐吹着,树叶在沙沙做响。有两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在枝头上欢快地鸣叫着,听来婉转悦耳。或许那也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彼此正在为一种纯真之爱而忘情地倾吐衷肠。阳光把婆娑的树影筛落下来,罩在大伯和华娟两人身上,斑斑驳驳,随着风儿摇曳不定,在不断地变换着图案,显得很是耐看。
应该说,此情此景尤为难得,可以为那些身临其境的人们增添一种无法言说的愉悦。然而可惜得很,这一对男女的心情却格外沉重。也许他们都已心中有数,即将开始的将是一场并不轻松的交涉。
大伯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先开了口:华娟,你还好吗?
祥德,你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又能好到哪里去呢?未曾开口,华娟已是声泪俱下了。
咱们的事情,你打算咋个办法呢?
你说说看,还能咋办?
我不好说,你想咋办就咋办吧!
我的心思你也不是不知道,可事到如今,我自己还能做得了主吗?
咋就做不了主!婚姻自主,这可是国家的法令,他们不听行吗?
可我……我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大伯小心翼翼地问:照这么说,咱们就一点儿指望都没有了,是不是啊?
忘了我吧!你我今世无缘,但求来生吧!华娟沉吟半晌,怯怯地做出了回答。
可我就是不甘心!
我也不甘心!
你约我来……
我也好想见你一面。
两人都已泪流如注,泣不成声。他们终于扑到一起,抱头大哭起来。
古人说,哀莫大于心死。一个人活到这种地步,大伯的一切也就不言而喻了。当整个孟氏家族对他的声讨过后,大伯很自然地想到,还有一个人让他无法面对。那个人不是别人,是他的亲生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
大伯的事情发生之后,爷爷一直被置于某种极为尴尬的处境之中。他苦于无话可说,所以只能保持缄默。那一日,恰逢爷爷的六十华诞。族人们相约而至,一起为爷爷祝寿。爷爷因为心情不好,本无心于此,只是走走过场而已。待客人散尽之后,大伯步履蹒跚地来到爷爷面前,在老式柜橱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爷爷的两只手抖个不停,终于点燃了那一对红蜡烛和三炷高香。他先是围绕着大伯不住地转来转去,而后端端正正地坐到了木椅上,死死地盯住大伯不放。
大伯终于开了口,爹,儿子祝你老人家身体康健,寿比南山。
……
我……我要走了。
……
我想离开卧龙镇,一个人到甸子上去住。
……
我是孟氏家族的后代,也是您老人家的儿子,我绝对没有做过对不起孟氏家族的事情。
……
我更没有什么对不起您的地方……
……
爹,我给您老人家磕头了呀!
……
大伯跪下去叩了一个响头,起身向后连退两步……
……
爹,我走了。
……
大伯又跪下去叩了第二个响头,起身向后连退两步……
……
爹,我走了呀!
……
大伯又跪下去,叩了第三个响头,而后缓缓地站起身来……
……
大伯泪流满面地走出家门,走出了卧龙镇,就此一去不回。
自始至终,爷爷面无表情,连一个字也未能吐出口来。大伯说,乍一开始,他对这一场景也曾百思不得其解,若干年后终于理解了自己的父亲。
无话可说,应该是人生的一大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