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伯的歧路人生 7 8
作品名称:龙图腾 作者:梦里乾坤 发布时间:2020-08-07 22:02:32 字数:60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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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沉默有顷,又不无感慨地讲了下去。他说,在那短短的十年时间里,他这一方堪称偏远的去处,竟也成了卧龙镇人共同关注的焦点。虽是众说纷纭,其中却也不乏褒奖之词。有人感叹华娟命运不错,终于有了一个令人满意的归宿。也有人盛赞大伯有情有义,算得上性情中人,不愧为一个热血男儿。
后来,随着华娟的入土为安,这一幕人生悲剧算是落下了大幕。可谁也不曾想到,卧龙镇人又为此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无法平息。
那一场风波起自孟氏家族,应该是一场有计划有组织的行动,而且规模极大,来势汹汹。孟氏家族的人们集体出动,竭尽全力大肆宣扬。他们说,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孟祥德算得上一个大仁大义的男人,对自己钟爱的女人做到了仁至义尽,所作所为不愧为圣贤之后。比起那个喜新厌旧,只知寻欢作乐,根本不负责任的当代陈世美有着天壤之别,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简而言之,一个堪称顶天立地的人生楷模,为之树碑立传也不为过。而另一个,则是猪狗不如的苟且小人,其卑劣行径实在有辱自家门庭。
这一番言论可谓锋芒毕露,醉翁之意不在酒,其用意已是不说自明。
周氏家族的人们已是自惭形秽,再也没有一句硬话好说。他们更缺少当年的勇气,敢和孟氏家族的人们公开叫板。周保田之举,无情无义更无道德可讲,难免令他人嗤之以鼻。族人们谁还抬得起头来,去人前说三道四,那不等于伸出自家的嘴巴,给人家去打一样吗?
不过,周氏家族的人们也不甘心就此一败涂地。他们深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道理,于是采取一种避实就虚的迂回战术,直接把文章做到大伯本人身上。他们放出风声说,大伯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只是一个徒有其表的废物而已,所以才和华娟做成了有其名而无其实的夫妻。换上一个正常的男人,谁能受得了那一份煎熬啊?老猫搂着鱼头睡,却偏偏吃不到口里,那还是一个男人能过得下去的日子吗?
也就是说,只有一个准男人,一个生理功能有所欠缺者,才可以把那样一种尴尬的局面维持下去。说穿了,那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把戏而已,又有什么可以为之炫耀,并大肆张扬的呢?明明是一块疮疤,却偏要当成一朵鲜花戴在头上,未免太不明智了。偌大一个孟氏家族,莫非都如此没有自知之明吗?
这一类说法,也陆陆续续地传到了大伯的耳中。无论是孟氏家族的极力褒奖,还是周氏家族的刻意诋毁,他一概置若罔闻,只是一笑置之而已。也许大伯对那种世俗纷争感到了一种厌倦,避之惟恐不远。也许大伯身心都已疲惫不堪,他更需要的是一处风平浪静的人生港湾,从此再无所求,聊以安度晚年足矣!然而,他绝对无法想到,尽管如此,周氏家族的人们依旧不肯轻易地放过他。后来,又有一些与之相关的故事在他身上发生,说来足以令人啼笑皆非。
这里仅选出两个堪称精彩的场面略加描述,聊博大家一笑而已。
时值人民公社化初期,社会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当然也波及到了大伯所处的这一偏远区域。那个赖以谋生的鱼亮子已不再属于他个人所有,而是划归卧龙生产大队管辖。很自然地,他也就成了一名人民公社的成员,由生产队为他记工分,分口粮,享受那一份应有的待遇。他本人呐,需要不定期地把自己弄到的鱼虾如数上交集体。从某种意义上讲,他这里似乎也可以算是一个小小的生产单位了。
那一次,一伙周氏家族的人们赶着牛车来到鱼亮子。就要过仲秋节了,他们要把大伯鱼池里储存的鱼都弄回去,再一一分发到社员家中,给节日的餐桌上增加一份菜肴。起罢鱼,过了称,车也装好了,这些人们却不肯当即上路,非要尝一尝鲜,先吃上一顿不可。他们也难得来一次鱼亮子,这种提议也并非不可理喻。大伯也就点了头,亲手忙活起来。原汤大鲤鱼上了桌,大伯又慷慨地把自己的酒瓶子拿了出来,热情地招待那些人们吃好喝好。
鱼吃光了,酒喝干了,那一伙人也就醉得差不多了。也不知他们是一时兴之所至,想拿大伯开一开心,还是酒后无德,存心寻衅,一个个就着酒劲儿闹腾开了,早已是口无遮拦,逮啥说啥了。
我说孟老大,都说你是老公,不男不女那一伙的,光听人家说,谁也没见上,今儿个在场的清一色都是男爷们儿,你干脆大方一点儿,让我们瞧瞧新鲜行不行啊?周占旺大吵大嚷,显得兴趣极浓。
对呀!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遛遛,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周兴才似乎也不甘落伍。
哈,今儿个哥几个不算白来,光是一饱口福不行,还非得开一开眼界不可!周大山居然也想凑凑这个热闹。
……
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语,大伯听了只当耳旁风,由他们去说好了,也懒得和他们分辩。再说,那也是一宗无法说得清楚的事情。
那一伙人依旧不肯善罢甘休,一个个兴致极浓,大有一种得寸进尺的趋势:
孟老大,算是我们哥几个求到你的面前了,行还是不行?你倒是开一开金口啊!
得了,也别等他开口了,咱们干脆自个儿动手吧!
对,扒了他!扒了他!
似乎这一句话提醒了他们,当即有人朝着大伯这个方向凑了过来。看那一副跃跃欲试的姿态,还真的要把自己的想法付诸实施了。
这一下激怒了大伯,热血直顶脑门子,两只眼睛瞪得溜圆。他退后一步,一伸手抄起了那把雪亮的菜刀:好小子们,一群不知好歹的东西,给你脸就往鼻子上抓挠,来吧!谁敢过来,可别怪我不客气,先把他那玩意儿剁下来喂了我的大黄!
这一下可好,让那一伙人当即酒醒了大半,一个个呆若木鸡,手足无措。周大山一看形势不妙,赶忙上前圆场:孟大哥,你是土命人心实还是咋的呀!这咋还给个棒槌就当真(针)了呐,咱们哥几个也就是说一句笑话嘛,你这又是何苦来呢?
大伯余怒未息,厉声呵斥:咋的,你们不打算看个究竟了呀?
不看了,不看了,又不是啥出奇的西洋景儿,我们还怕看了闹眼睛哪!周占旺“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你们不就是想知道我孟老大到底是不是一个男人吗?
可不,就这么点儿破事儿,其实谁也没啥恶意。
就这,应该好办哪!大伯板起面孔说。
咋说呢?周占旺不禁为之一怔。
下一回再来,把你们周氏家族的娘们儿拉一车过来,让我挨个试上一试,事情不就一清二楚了吗?大伯一本正经地说。
你咋这么说话呢?周兴才脸都气白了。
难道这不是个好办法吗?大伯轻飘飘地一笑。
你……
那一伙人再也无话可说,只好赶上牛车落荒而逃了。他们都对大伯手中的菜刀不无担心,一旦砍杀过来,那可不大好玩。谁好端端地去和一个老跑腿子玩命啊?那一来自己不就成了大傻瓜吗?
说到另一个场面,与看电影有关,似乎更有情趣一些。
那个年代,农村本没有什么娱乐生活可言,十天半月能看上一场露天电影,就是一种难得的精神享受了。其实,对于那些青年男女而言,也不只是看一场电影而已,那更是一种不可多得的见面机会,可以和心上人谈一谈情说一说爱。那一块小小的银幕背后,不知成就了多少男欢女爱的恋情。自华娟死后,大伯偶尔也会去看上一场电影。一去一回,小路弯弯,他一个人踽踽独行,慢悠悠地回味着与华娟一路同行的情景,心里就会生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自以为那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精神享受。
那一次上映的影片是《地雷战》,挺有趣的一部故事片,大伯闻讯后专程赶去观看。
大伯正看得来劲儿,突然有一个女人朝他挤了过来。他原以为那女人只是一走一过而已,自己并未怎么留意。想不到那女人竟停住脚步,把一个圆滚滚的身子紧紧地贴住了他。也不知那女人究竟给自个儿涂了多少脂粉,一股浓浓的味道直打鼻子。对此大伯很不适应,赶忙向一侧挪动了两步。
也不知那女人是有心还是无意,竟也随之跟进,寸步不离。
银幕上,凶残的敌人可谓狡诈已极,用尽伎俩无所不为。与此同时,身后的女人也已适时而动,出手拉住了大伯。如此作为,着实令大伯吃惊不小。这是谁家的小女子呢?她到底要干什么呀?此种行为简直不可思议嘛。
再后来,那女人的动作变得更加大胆了。一边用手连连拉扯大伯,一边侧过身去,脚步也已开始向外移动。那一种用意已相当明显,无非是要把大伯带出人群而已。至于往下她还要做些什么,大伯连想都不敢想下去了。
大伯一急,再也无所顾忌。一把按亮手电筒,准准地照射在对方脸上。另一只手随即跟上,扯下那人围在头上的花头巾。顿时,一张涂满了脂粉的男人面孔暴露无遗。
那一刻,大伯惊得呆住了。
那一张不伦不类的面孔,一下子就吸引住了众多观众的目光。这种场面也太离奇古怪了,简直比那银幕上的故事还要有趣,耐看得很。于是大家吆三喝四,好一通哄笑。
那人已是无地自容,赶紧从大伯手中挣脱开去。他混进人丛,一眨眼的工夫就已踪影全无了。
大伯为此后怕得很。起初,他还以为对方真的是一个女人呐,所以才疑虑重重,未敢轻举妄动。一来担心让那女人当众出丑,无法下台;二来更怕她反咬一口,他还真没办法替自己洗出一个清身来。不过,他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那竟然是一个男扮女装的家伙。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一桩奇闻在卧龙镇流传开来以后,有关它的内幕也就渐为人知,最终成了公开的秘密,不能不令人啼笑皆非。
其实,那不过是周氏家族的一个阴谋而已。他们让周占旺出马,打扮成一个女人,试图以美色为饵,引诱大伯上钩,然后找一偏僻处痛打一顿,再把一个勾引良家女子的罪名强加于他,当众羞辱一番。如此既可让大伯当众出丑,杀一杀孟氏家族日见嚣张的气焰。同时还能让周氏家族出一口恶气,在一定程度上挽回影响。不难看出,这是个一箭双雕的好计谋。殊不料偏偏遇上大伯这样不为女色所动的硬汉子,弄得他们枉费心机不说,还赔了夫人又折兵,让大家看了一回笑话,弄得狼狈已极。
至此,大伯再一次声名鹊起,令人刮目相看。孟氏家族的人们在深感自豪之余,也不能不想得更多一些,他们来到爷爷面前,一致赞同恭请大伯迁回卧龙镇居住。毕竟虎毒不食子,至此,爷爷也就半推半就地点了头。
大伯说,孟老怪曾带着一伙族人,专程赶来河套,和他正式商谈了一回。
孟老怪第一个开口说:老大,这些年让你吃苦了,也别说啥对不对得起的话了,你赶紧收拾东西,跟我们搬回卧龙镇吧!
族人们也在一旁乱纷纷地开口帮腔:
就是,总在这个鬼地方呆着哪能行啊!
可不,再续上一房媳妇,也算是堂堂正正地成家立业呀!
老大,啥也别寻思了,赶紧动手搬家吧!
……
大伯说,他一开口,就让族人们碰了一个老大不小的钉子。在一通哈哈大笑之后,他郑重其事地当众宣布:谢谢族人们的一片好意,我再也不会搬回卧龙镇了,有华娟在这里陪着我,一生一世的心愿足矣!我要和我的娟妹生同室,死同穴,生生死死,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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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重新回到酒桌前时,我的心情已变得异常沉重。思考再三,我终于开口发问:大伯,我倒真的弄不明白了,那时你只不过四十几岁而已,为什么不答应大家,风风光光地迁回卧龙镇呢?一来把面子给足了族人们,二来也成全了自己,岂不是一桩两全其美的事情吗?
大伯露出一脸苦笑,神态显得不无凄凉。沉吟有顷,他才开口答复我说:孟真,你是读书人,这种事情应该比我明白得多呀!人生在世,一男一女能够走到一起,那应该是一件天造地设的事情,情也好,缘也罢,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人呐,一辈子能遇上那么一回,也就不算白活了,华娟已经先我而去,我呐,今生今世,也应该别无所求了。
我没想到,大伯竟会有如此一番见解,不禁为之纳罕不已,同时也深深地为之折服。他一个身处僻野的孤老头子,竟能有如此一番至情至性的谈吐,堪称难能可贵。我再也按捺不住,一句话终于脱口而出:大伯,这一辈子真是苦了你呀!
人不苦,命苦啊!唉——大伯仰面朝天,发出一声悠悠长叹。
面对大伯,有一种难言的苦痛在我的内心深处翻腾不已。从情感上说,这样一种现实让我实在无法接受。对于大伯本人而言,这也未免太残酷了一些。其实,他的人生完全可以有另外一种选择呀!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陷入一种苦思苦索的状态之中,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大伯,爷爷已经来日无多了,你就不想回去看看他老人家吗?
我当然想啊!
那就随我回去一趟吧!
不,我不能回去。
为什么呀?
当初我头也不回地走出孟氏家族,走出卧龙镇,心里就已打定了一个主意,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回去了。
这……
大伯朝我摆了摆手,不让我再说下去。而后,他径自下了炕,在屋地上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爹,儿子不孝,就不能为你送终了,待你百年之后,儿子再到坟前给你老人家叩头谢罪吧!
一阵哽咽过后,大伯终于放声大哭。他用两只拳头捶打着自己的前胸,情绪已明显失控。我上前百般安抚,双手扶起大伯,回到酒桌前相对而坐。大伯左一把右一把地拭去腮边泪痕,好一会才又重新开了口:我跟你说,孟真,有一句话你得牢牢地记在心里,人呐,无论是谁,一辈子总会遇上无可奈何的时候,当年我走出家门时你爷爷无话可说,而今我沦落至此有家难归,都是人生的一种大悲哀呀!我应该理解你爷爷了,你也能理解我吗?
当然理解。
好,好,你能理解就好。大伯笑出一脸苦涩,也许是为了缓和一下气氛,他又转了话题:孟真,你知道吗?周保田还曾到我这儿来过一回哪!
是嘛,他什么时候来的呀?这一话题让我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精神也陡然间为之一振。
就在三年之前。
他是看你来了吗?
表面上说是要和我叙一叙旧,其实他是为华娟上坟来了。
你答应他了吗?
我能不答应他吗?不管咋说,人家毕竟做过一回夫妻呀!
也对。
大伯一脸苦笑说:我呐,还招待了他一场,好酒好菜……对了,也没少下这一道原汤大鲤鱼,这可是我的拿手菜呀!
大伯,你还真够意思,算得上出手不凡哪!
说来可笑得很,那周保田多喝了两口,还在我面前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大哭一场,正经像模像样的哪!
那倒怪了,当初是他黑了心肝,自个儿把事情都做绝了,到了这一步上,还假惺惺地来那么一手儿有什么意思呢?我颇感好奇地问。
要说做假呐,那倒是冤屈了他,你不知道,自打华娟走后,周保田的处境也就一天不如一天了,上级领导不再信任他,他的升官美梦自然也就做不下去了,那个小女子年轻轻的,又怎么甘心把自个儿的一生葬送在一个倒霉蛋手里呐,没过多少日子就跟他闹了离婚,自个儿另攀高枝去了,丢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再也没有哪一个女人肯嫁给他,他也就当上地地道道的光棍汉了。
像他那种人,只配得到那种下场,这才叫个罪有应得哪!
我看得出来,他也挺后悔的,可这天底下啥药都有,就是没地方买那后悔药去,他也算是木匠戴枷——自作自受罢了,这就叫报应啊!
可不。
有顷,大伯又说,周保田还打算出钱替华娟立一块碑,这个我可没答应他,他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就那么灰溜溜地走了。
要讲立碑还轮不到他,他早就没有那一份资格了,这块碑由你来立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不假思索地说出自己的看法。
这个……
大伯,等你百年以后,我要好好地下一番工夫,为你和华娟撰写一篇碑文,你俩的事情也太感人了。我赶忙向大伯表态。
大伯脸上浮起一丝苦笑,朝我连连摇头:嗐,我们两个一无名,二无实,这种碑文还真不大容易落笔哪!
也许那些并不重要……
这碑,不立也罢……
大伯,我看这碑该立,你们两个毕竟实实在在地走到了一起,找到了自己的情感归宿,这一点尤其难能可贵呀!
孟真,你一定知道武则天了吧?
咋不知道,一代女皇嘛。
她给自己立下的可是一块无字碑,你说妙也不妙?大伯开怀大笑起来,笑得格外豪爽。
妙,妙极了,大伯,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陪着大伯“嘻嘻哈哈”地好一通笑,不知不觉中已笑出两行热泪,在脸颊上汩汩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