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一次人生，百样幻梦。可随着生活的不断深入，现状的不断冲击，人生还是那个人生，但幻梦早已不是那个幻梦了，会缩减，会简化，直到且以满足生活之所需即可。心是有可能不会老的，但梦是一定会变小的。
　　就在我和佳乐将身份证毫不迟疑地交给那个国字脸的、相貌堂堂的郭哥之后，转身徒步回到中达电子公司的途中，我们彼此纵然有说有笑，但我们的心里已然认定我们的梦就是佳乐的常说的那句话——做一个技术高超的手艺人。
　　我会以奇怪又讶异的眼光偶尔盯着佳乐看，既透着欣赏，又射出赞叹——为什么年纪轻轻的他就能够做到心境平然，易于餍足呢？难道真的是因为受教于庭训不成？
　　“干嘛这么看着我？”佳乐被我瞅的直发毛。
　　“我很奇怪。”我说。
　　“奇怪？我什么地方让你这么奇怪呀。”佳乐说。
　　“你跟其他年轻人不一样。”我说。
　　“有什么不一样的？”佳乐问道。想必他也很想听听我的解释，是否与他自己内心深处的自知相同。
　　“别的年轻人野心都很大，可你给我的感觉几乎没有野心，仅凭你说的话，一心想当个技术高超的手艺人我就看出来了。”我说。
　　“你说得很对，但又不对。”佳乐哲理禅机地说。
　　“哦？愿闻其详。”我微笑说。
　　“别跟我俩拽文，虽然我上学的时候非常讨厌文科，但是呢，好歹兄弟我也是个大专生，可别在我面前秀啊。”佳乐笑说。
　　“我哪儿能秀得过你呀，大专生。”我笑说，顿了顿，又说，“赶紧的吧，我听着呢。”
　　“现在的我的的确确只想当一个技术高超的手艺人，但这并不代表我没有野心，我也是一个野心十足的人，无奈世事如此，纵然我有极致之野心，我也深知前方荆棘密布，远处困难重重啊。索性保有自知之明，当一个技术高超的手艺人，安稳过活，也就心满意足，无欲无求啦。”佳乐说着，但面色上却满是痛苦与无奈。
　　“你不让我跟你拽文，你却跟我俩拽起文来啦。”我笑说，目的很明确，尽量打消他心中之悒悒，毕竟，有很多事情确非人力所能企及。
　　佳乐没有再继续跟我打趣，而是管我要了根烟，抽了起来。
　　“溜达溜达，等看到超市到里面买盒烟。”佳乐一边抽着入肺的香烟，一边说。
　　“你从多大开始抽烟的？”我问他。
　　“十七八岁吧。”佳乐淡淡地回了句。
　　“哎呦嗬，老烟枪了呀合着。”我微笑说。
　　“你难道不是吗？”佳乐笑问于我。
　　“当然，当然。不过我挺佩服你的，你还在念书的时候你父母就支持你吸烟了。”我说。
　　“没那回事！我爸妈管我管得可严了，尤其是我爸。记得我有一次偷着抽烟让我爸逮到了，那给我骂的哟，哎呀别提了，骂得我是哇哇地哭。”佳乐说。
　　“没打你，你就哭了？”我说。
　　“我爸从来不打我，就是骂我，可有时候骂我比打我还让我难受。”佳乐说。
　　“是的，这个我也深有感触。又是我不懂事，又是我不理解家庭的不容易，又是我不理解父母的含辛茹苦的，以那种方式教育我，比把我打出血来还难受呢。”我说。
　　“对，对，我爸就是这么对付我的，就好像我抽烟伤了他的心似的，比挨打都疼。我以为就我爸这么对付我，没想到大哥你爸也这么对付你呀。”佳乐说。
　　“对付我的不是我爸，是我妈。”我苦笑说。
　　“哈哈哈哈，那效果差不多。”佳乐笑说。
　　“感觉妈做这种事比爸管用，诉苦这方面还是妈好使。爸嘛，我觉得还是唱黑脸好。”我说着，并为我自己独特的理解报以频频点头。
　　“同理同理。”佳乐笑说。
　　“而且我妈在逮到我偷着抽烟，诉了一通儿苦之后就跟我说一句话，‘我不管你将来抽不抽烟，我只想告诉你，你什么时候自己能挣钱了，你随便抽，我连管都不带管的。可你现在还没挣钱呢，绝对不能拿家里的钱抽烟，不然下回我可就要下狠手啦’。”我说。
　　“咦，你妈也是这么跟你说的？”佳乐惊呼。
　　“对呀。”我说。
　　“我爸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他的意思也是我挣了钱自己可以随便花。但我要是不挣钱，不能乱花家里的钱。我爸还跟我说，喝酒抽烟嘛，男人都会做，很正常。但现在不行，等到我可以自己挣钱了，咱爷俩隔三差五就能好好喝一顿，哪怕一起抽烟都行。”佳乐说。
　　“难怪我们是朋友呢，敢情受到的家庭教育都一样。”我说。
　　“就是模样不一样，身材不一样。”佳乐笑说。
　　“你给我滚犊子！”我嗔骂道。
　　进了路边一家超市，我和佳乐都买了两盒烟。我还是老样子，七八块钱一盒的；佳乐也还是老样子，十多块钱一盒的。一来他烟瘾小，抽得少，二来他认为好货不便宜，便宜没好货。
　　别的东西我都认定他这种大众心理是值得肯定的，但香烟这个东西我却不敢苟同，我认为只要不是假烟，顶多口感不同罢了，都是有尼古丁等有害身体健康的东西。七八块钱一盒的跟十来块钱一盒的，跟四五十块钱一盒的，跟一百块钱一盒的没啥区别，充其量牌子牛逼点儿也就是了。
　　佳乐随后又为我们俩各买了一瓶水，一款市面上常见的茶饮料，相比较汽水，茶饮料更能满足自己对于饮料的钟爱之情；尤其是冰镇的，又能够尽量弥补心理层面的些许安慰，起码比可乐、雪碧等饮料健康些嘛。
　　我和佳乐在炎炎烈日的怂恿下以我们最快的速度回到中达电子公司。还是那个大门，还是那个保安大哥。他可能对我们有了些印象，毕竟好处不是随便收的，香烟不是随便抽的；印象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重要又非常重要的东西有时候还真就需要某种特殊的才能才能让对方加深对自己的记忆，总不能见人就是一个响亮的，至少印有四指通红的大嘴巴吧。
　　保安大哥没有对我们说一句话，只是依照流程为我们测个体温，显示合格就让我们进去了。
　　我冲保安大哥微微一笑，也没有说一句话。有些事情就是要有种心照不宣的感觉，特别是收送礼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回到宿舍，我急急忙忙拿上洗漱用品跑到洗手间抽根烟，冲个澡。极度厌憎的夏天之所以令我极度厌憎，那是有原因的，促进减肥的汗流浃背给我感觉非常不舒服，我这身肥肉更适合冬天；尤其是全球气候逐渐变暖的冬天，那是由对寒冷的喜欢到对清凉的挚爱。
　　再度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将剩余的、已温的茶饮料喝掉，只听得佳乐正在跟刘猛和夏羽书聊着关于博众精工厂的事。
　　我很不悦，心说“佳乐呀佳乐，你这家伙，嘴巴可真快”，但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尽量用小小的手机遮挡住自己这张稍微呈现丝丝怨气的大脸。
　　庆幸的是他们三个根本就没注意到我这张大脸，还在聊着关于博众精工厂的话题。
　　“这么说来，你是打算去那边干呗。”刘猛问佳乐。
　　“对呀，去那边，这边流水线实在是没意思，还得接受倒班，又学不到什么技术。”佳乐说。
　　“你也过去呗？”刘猛突然看向我，问。
　　“啊，我也打算过去。”我说。
　　“什么时候去啊？”刘猛问。
　　“下午一点过去面试。”佳乐说。
　　“下午一点……面试？敢情你们还没被入取呀。”刘猛说。
　　“没呀，听说那边入取挺严格的。”佳乐说。
　　“那你们就准备把这边辞了，跑去那边？那边面试成功了还好，那边面试要是没成功呢？你们又打算怎么办呢？”刘猛一屁股从床上坐起来，分别看了看我和佳乐，说。
　　“这个……这个嘛……”佳乐突然发现事情远没有自己所想那么简单。“哎哟喂，大哥，也是这么个道理啊。我们要是没面试成功又该怎么办呀？”
　　“对了，刘哥，今天中达公司不会有体检或者下车间的通知吧？”我问刘猛。
　　“下车间我敢肯定，没有，我们现在不还在隔离期嘛，至少得三天以后。至于体检嘛，大群里面没有说，领导也没有通知。”刘猛说。
　　“那就好，那就好。”我拍了拍胸脯，长舒一口气，说。
　　“怎么，如果那边面试没过，还要再回来？”刘猛问。
　　“的确这么想过。但是呢，那边那个人事经理跟我们俩说我们一会儿下午一点面试，最好把行李也带过去。我寻思着如果不带行李去的话，还能有个后路，可带着行李……怕是后路就给堵死啦。”我忧心忡忡地说。
　　“不是‘怕’，是一定堵死啦。电子元件厂有一家算一家，你只要带着行李出厂，都要接受安保人员的严格检查，生怕你把什么设备顺出去，尤其是内宿。我们这不就是内宿嘛，而且还得通知直管领导，也就是人事部的人，让他们开证明是事假还是探亲。像你们这样的，拿着行李直接就走，也没跟人事部的人提前打好招呼，人事部一定认为你们不想继续在这儿干了，属于自动辞职，到时候再想回来，那可就费劲啦。”刘猛说。
　　“这……”我呆了呆，叹了叹，再没有心思于借助手机听听音乐，看看竞技游戏直播什么的。
　　我也在沉思，为什么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的我会听从佳乐的建议，跟着他到博众精工厂咨询相关招聘事宜呢？而且还盲目地把身份证件交给了那个看上去一副正人君子模样的郭哥。恰如刘猛之所言，在那边面试成功自然是好，倘真在那边面试失败了，我又该何去何从呢？真到了那个时候，怕是我再没勇气去找中介公司，企图人家重新给予安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