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

　　也就三四分钟吧，我们到了博众精工厂大门口。由于苏州是一个多雨的城市，大门口接连放了好几把方形户外大雨伞，而且相连处极是紧凑，丝毫渗不出一滴雨水来，也使得工作人员经常出入的那扇带有门禁装置的小门外的将近五米远的距离都被蓝色伞布覆盖。
　　“到九点了吗？”我问。
　　“还没呢，还差不到十分钟，嗯，刚刚好。”佳乐说。
　　“还行，那个混蛋并没有影响到我们的行程。”一想到那个混蛋，我气就不打一处来。
　　“别想他了，啊，大哥。”佳乐劝道。
　　“我想他？我想他死！”
　　我又从兜里掏出香烟，放进嘴里，递给佳乐他却没有接，他笑我烟瘾太大，我则回之愁事太多。
　　佳乐找到那个联系人的手机号，打了过去，在电话里跟人家说明了来意。那个人则告诉佳乐稍等片刻，他还在公司里忙点儿事，一会儿就出来了。
　　“感觉这里怎么样？”佳乐撂下电话，问我。
　　“什么怎么样？”我反问之。
　　“这家公司呗。”佳乐说。
　　“看门口就能看出公司怎么样？别闹了，兄弟。”我说。
　　“你的意思得看内容呗。”佳乐笑说。
　　“那对呗，就跟看人是一个道理，模样好看没用，更重要的是素质，是心灵。还说……”
　　“你还要说刚才的司机？”佳乐笑问。
　　“去他妈的，我不想再提他，长得人模狗样的，就是不干人事儿。”我气鼓鼓地说。
　　“行啦，咱不提他。”佳乐拍了拍我的胸膛，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们在大门口等了那个我们都没见过面的联系人大约二十分钟了，可他还没有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很想跟看守大门的保安哥们聊聊，因为总感觉他们的工作强度要高过我在北京幼儿园当保安时的工作强度。我那个时候没有站岗，只是会在平常孩子上下学的时候各站顶多一个小时，然后就只管回到门岗室里闲坐吹空调。他们这儿不行，两个人一个班，在早、中、晚三个员工进出十分密集的时间段需要两人一起站岗，平常也要有一个人端端正正地站着。想想，跟我最初到北京慧聪网当保安的工作性质大抵相同。
　　可当我准备跟现在这个站岗的保安哥们聊聊时，他却摆出一个噤声的手势拒绝了我。许是规章制度的原因，不允许他跟其他闲杂人等闲聊，许是他个人性格内向的原因，不屑于跟我闲聊。既然被人家拒绝了，我就只能继续跟佳乐扯皮了。
　　由于我和佳乐刚认识才不两天，以至于我们在试图了解对方的同时势必会多聊些东西，我从他口中挤出属于他的故事，他则从我口中挤出属于我的故事，他跟我讲了他西安家乡非常有名的水盆羊肉和不夜城，以及名扬海外的秦陵兵马俑。
　　我呢，只能跟他讲抚顺的煤与钢，还有万古流芳的雷锋精神。当然了，并不是每个抚顺人都具备雷锋精神，我作为抚顺人都不敢拍着胸脯声称自己具备雷锋精神，我所能体现出来的雷锋精神除了不犯法、不使坏之外，再没有乐于助人、乐善好施、慷慨解囊等优良品质，哪怕连最起码的拾金不昧我都做不到，可能一枚五毛钱的硬币我会拾金不昧，但高出五毛钱的额度，我一定不会拾金不昧。我不是圣人，更何况我非常穷，我非常非常需要钱，只要是不违法的钱，哪怕是掉在地上的，或是大风刮来的，对我来说都是好的。
　　我敢于公开坦诚自己的脾性和德行，不像那些整天拿雷锋精神说事儿的人，好像自己是雷锋在世，可实际上呢，抚顺人也还是会做出许许多多防君子、亦防小人的措施来的。因为我们都非常清楚，这个世界上小人很多，君子极少，伪君子遍地都是。
　　“我瞧你就不是雷锋，雷锋精神可不是你这个样子的。”佳乐笑说。
　　“按我的年纪，自诩雷锋就过分了啊。再说了，这也正印证了那句话。”我说。
　　“什么话？”佳乐问。
　　“好人不长寿，坏人活百年。”我说。
　　“哈哈哈哈，你这话，杀伤性可真大啊。”佳乐说。
　　“别聊这个话题了。聊聊兵马俑呗。”我说。
　　“兵马俑？还是算了吧，兵马俑有什么好聊的。”佳乐甩了甩手，说。
　　“那不是世界级的奇迹吗？”我说。
　　“奇迹不奇迹的我不知道，它给我的感觉那就是一堆泥人。可能跟我对历史文化这块不以为然吧。”佳乐说。
　　“本来我还打算认识你这个朋友，让你带我去看一次兵马俑呢，可你这么一说，完了，兴致全都弄没了。”我说。
　　“你要是信我的，就别去看兵马俑，一点儿意思都没有，我就去了一次，这辈子都不想再去了。”佳乐说。
　　“要不怎么说咱哥俩是朋友呢。我跟你一样，我对历史文化这一行也不行。去趟北京，爬了长城，看了故宫，下了十三陵。给我感觉最赔的就是去十三陵。”我说。
　　“怎么说？”佳乐问。
　　“当时是一百三十块钱的门票，现在我就不知道多钱了啊，保不齐涨价了。三个陵墓，外加一个神道，一共一百三。神道就是树多，两边有对称的狮子啊，麒麟啊之类的猛兽和古代神兽，感觉跟公园的性质差不多，毕竟是现在人修的嘛。至于陵园嘛，也下去看了。”我说。
　　“里面有什么呀，棺材？还是什么？”佳乐急切地问。
　　“还棺材呢，连块棺材板都没有。怎么说呢，就是吹着空调，绕着一个蒙着象征皇权的黄布凳子一直看，跟个傻子似的。”我苦笑说。
　　“那就是十三陵？”
　　佳乐显然没从我嘴里听到任何一句令他满意的东西，故而一脸嫌弃。
　　“所以说赔了呀。”
　　我双手一摊，咧着嘴，心里面则想着什么时候文物局也好，北京市政府也好，能行行好，发发善心，返还我一半门票钱，我就心满意足了，毕竟总感觉自己被骗了，被名胜古迹的宣传力给骗了。
　　三座陵墓，一块黄布，吹着空调，没有棺木，回头一想，好不糊涂。
　　相信很多被打着名胜古迹之宣传标语之景点骗去的人都会有我这种感觉吧。慕名而往，败兴而归，即是观景览胜之后的复杂心情。以至于后来我对古迹一向嗤之以鼻，独爱山水美食喽。
　　关于如何正确游览古迹，还得说我在北京当保安时认识的“精神病”老哥，他的做法我曾甚是鄙视，认定是自欺欺人的做作，但现在看来，则极为欣赏。
　　如何？找一辆没有上锁的共享单车，或直接骑到景点，或扔在地铁站或公交站，转而乘坐地铁或公交车到指定景点，步行到景点收费口，给自己来一张与景点匾额一体的自拍照，然后收藏起来，既不花钱买票进去，也不壮胆企图越墙而入。待潇潇洒洒回来，把收藏的自拍照给大家一看，即证明他去过景点。一些不明所以者见了，还真的以为他是一个喜欢游览名胜古迹之人。而晓得其虚荣心者见了，也认定他是一个喜欢游览名胜古迹之人，只是他之游览只限门口，而非其中。
　　佳乐十分惊讶这世界上竟然还有如此之人。
　　我频频点头，且深感认识如此之人之大幸，毕竟他给了我一个对于旅游的另一种较为神奇的启发。同时，也给了我一个以另一种思维看人的启发。显然，后者对我更有意义。
　　十点左右，一个梳着三七分，戴着一副大框眼镜，披着黑色风衣的，一脸端正祥和的老哥找到了我们。
　　“请问，你们谁是佳乐？”老哥开门见山地问了句。
　　“哦，你好，我就是。”佳乐连忙回答，“您就是加我微信，给我发招聘信息的人吧？”
　　“我不是，我姓郭，是你的联系人叫我过来接你的，他太忙了，到现在还抽不开身呢。”顿了一顿，又说，“实在是对不住啊，让你久等了。”郭姓老哥深表歉意地对佳乐说。
　　“哎哟，不客气不客气。原来如此啊，我还以为你就是我的联系人呢。你好你好，郭哥。”佳乐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来。
　　“你好你好。”郭哥说着，也伸出手来，与佳乐握手。
　　“你打算来博众精工厂上班？”
　　郭哥的个性我非常欣赏，直抒胸臆，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是的，所以我昨天就跟那个哥们联系上了，他让我今天上午九点钟过来找他。”佳乐说。
　　“其实我挺希望你能进博众精工厂上班，真的。我并不是为这家公司做宣传啊，我的意思是说你还这么年轻，不应该为了挣钱随随便便找一家电子元件厂干流水线混日子，你更应该找一个能学到技术的工作，而博众精工厂就能为你提供这样的便利条件。”郭哥说。
　　“不瞒你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昨天就到中达电子公司面试了，而且还面试成功了，但我还是觉得一直干流水线没什么前途，所以我昨天晚上很晚才睡，就是在想这件事。这不，我和我朋友商量之后决定了，所以特意过来博众精工厂看看。”佳乐说。
　　“你能这么想，非常好，我替你感到高兴。年轻人嘛，不能太着急挣钱，要有一项技能或是手艺才好。什么技能，什么手艺都没有，你想挣钱，要不挨累，要不熬点儿，还得不到别人的尊重和理解，你说，我说得对嘛。”郭哥说。
　　“太对啦！我就是这么想的！你都想到我心坎里啦！”佳乐说。
　　“哎，现在这个社会，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可不多啦。”郭哥说。
　　“哪里哪里，我也觉得有一门手艺才最吃香。我爸就是手艺人，他就经常跟我这么说。”佳乐说。
　　“难怪你能有这份觉悟呢，敢情是令尊教导有方啊。很好，很好。”郭哥微笑说。
　　我呢，作为一名旁听者，始终在听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我直到现在都不晓得博众精工厂究竟是干什么的，又能教给我们什么手艺。但我并没有打岔发问，我相信到时候这个郭哥会告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