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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大批判

作品名称:歪脖柳下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20-08-03 20:55:48      字数:5980

  早饭之后,我赶紧躲出去。儿媳的一大帮侄子每年都这天来串门拜年,嘻嘻哈哈与我一点关系没有,人家还得给我拜年。十几年前吧,那些侄子还留下来吃顿饭喝场酒。儿媳慢慢老了,做不动饭了;侄子也老了,喝不动酒了。时光就这样静静老去,剩下的就是静静地等待。
  熙康照例家里没有客人来,他也没有亲戚可去。讲成分的时候,由于他爹的事儿,亲戚们躲都躲不及。后来不讲成分了,熙康也不要这些亲戚了。25岁那年结婚,是我大哥大嫂给操办的。现在,他每年都要给我大哥大嫂磕头,祭奠。
  昨夜的风把年味儿刮走了不少,那些不把过年当回事儿的主儿家的春联,都在风中忽闪着,再有一阵风,说不定会飞出去。街上红红碎碎的鞭炮屑沫也都不见了踪影,是不是也出去拜年了?
  “祥叔,今天有点冷。”熙康裹了裹羽绒服,“是不是回家啊?”
  “只要不刮大风下大雪,我就在这蹲墙根。”我看了看阳光还算明媚的天空,几片白云悠悠飘过,几只麻雀“啁啾”一声从头顶飞过,拜年去了。
  刚坐下,红亮提溜着马扎过来了。到了近前,我看到他的马扎有条腿儿快断了:“你这马扎再不修理一下,哪天突然断了,可能摔坏你的屁股。”
  “没事,反正也摔不死。”红亮笑了笑,两手挣吧一下,“你看,目前没事儿。”
  “要是能一下摔死,那可是造化不浅啊。我可听说了,老年人最怕的就是摔跤,摔跤最怕的就是墩屁股。说是啥,屁股以上有无数的神经,墩一下可能瘫痪。”
  “拿着大XX吓唬小孩,红亮可是比你见过世面的。”熙康撇了一下嘴,“祥叔别充大学教授了。”
  “你……”我真想踢他一脚。
  “祥叔说的有道理,可是现在村里还有个像样的木匠吗?”红亮摇摇头。
  “这不是一个老木匠吗?”熙康哈哈一笑。
  “嗨,瓦匠老而无力,说提溜不起瓦刀了;我这木匠老而无力,应该说绷不直墨线了。”要是过去,看到断了的马扎我会手痒痒,现在,打不起精神了。
  
  专业当木匠以后,我真的没捞着便宜,生产队里的大车、小车,犁、耢、耧、耙,社员家里的锄、镰、锨、镢、手推车,凡是与木头有关的,几乎都经过我的手,但是我乐意。一个人一辈子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就是最大的快乐。耳朵上别着一根铅笔,头上顶着刨花,身上沾满木屑,村里我就是唯一的形象。我的木匠铺比师父的大多了,师父留下来的家把什真的好用极了。锯、刨、锛、凿、墨斗、胶锅……只要是师父用过的,即使不能用了,我也保存起来,留个念想吧。
  守良离开我后,再也没有收徒弟,整天炮火连天的,大伙儿做家具的也少了。现在解放了,手头还是紧巴巴的,没多少人家有个大活儿,现在有石步全时不时给我打个下手,就足够了。程伟宏说过,要找几个年轻的跟着我干,就算是村里的木匠铺,一直没兑现。
  这天,我要到铁匠铺去打些锔子,迎头遇上了程伟宏耷拉着脑袋从村口往回走,竟然没看见我。我窜了一步,挡在他前面:“大队长,见了俺都不喜得说话了?”
  程伟宏一抬头差点儿撞着我的鼻子:“啊,祥哥啊,不是,我在发愁呢。”
  “当官的就是心事多啊,又愁啥呢?”伟宏脸色黯淡,看来不是一般的事儿。
  “祥哥,上面要求学生一律停课闹革命。你说,这些熊孩子一旦停课放到野地里,能不闹出乱子吗?”
  “看来你没回去当校长对了,听说好多老师都被学生斗争了。”
  伟宏摆摆手,四下里看看,低声说:“祥哥,可不敢说这些,小心隔墙有耳。”
  “唉,我本来还想今年抽时间带着你嫂子去趟新疆。”
  “去新疆干么?”
  “自从我回来说新疆的好,欢云死活要去,我还没答应。这一运动,可就更黄汤了。”
  “算了吧,这么乱,在家里都不安全,出去太危险了。”
  说实话,运动一开始吧,我还是比较欢迎的,因为听说是毛主席领头的。我可是对毛主席崇拜得五体投地的,比老天爷还高明。听说只要没有毛主席,红军就打败仗;自从有了毛主席,就一直打胜仗,一口气将鬼子打回了老家,把蒋介石赶上了海岛,把联合国军打回了“三八”线,把没有土地的农民变成了土地的主人……你说,毛主席说的还能错吗?
  可是,孩子们不上学了,可不是好事儿。多少代了,有钱的人可以读书,没钱的人只能一辈又一辈的睁眼瞎。这些年扫盲运动真的好,那些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会写了;连个账不会算的,会算了。可这又不念书了……
  刚上初中的侄孙要到北京“串联”去,我说:“咱们家刚出了你这么一个秀才,这么远的路得多长时间,得耽误认多少字儿啊?”
  侄孙一拍胸脯:“二爷,听毛主席的话就是好孩子,不听毛主席的话就是坏分子。”
  我一听,赶紧闭上了嘴,再也不敢乱说话了。我听说别的村有好多家庭悲剧就是他们的妻子、丈夫、子女检举他们在家里说了什么,成了“反革命”,最后家破人亡。听说清朝有个“文字狱”,好像就是乱说话惹的祸。
  很快村里满大街都是孩子,红小兵跟着红卫兵满街窜,满街喊。批判大会一个接着一个,水莲说:“咱会不会成为批判对象啊?”
  “咱又不当官,又不是知识分子,我看不会。”
  “可……三恩……”水莲眼神里有着不安,“要是真的……你就跟俺划清界限吧,听说现在老多人都这样。”
  “打死我也不跟你划什么界限。”我拍拍水莲的肩膀,忽然觉得水莲的肩膀一点儿也不软和了,再一看,那么多的白头发,我一下子愣住了。
  “怎么了?”水莲发现我呆在那里,点了我鼻子一下。
  “水莲,你老了……”我鼻子一酸。
  “你还知道啊,多长时间你都没有正眼看我了。”水莲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四十就成豆腐渣了,现在都五十了,那还不成了一块屎粑粑了?”
  “怎么会呢?你永远都是最好的。”我把水莲搂在怀里,不一会儿就听到水莲低低地啜泣,我心中很是愧疚。
  我们一直没有成为批判的对象,倒是没想到贫农成分的石步全成了批判的对象,理由是他唱的曲子思想反动,忘恩负义,有影射社会主义的倾向。造反派头儿程凡同让张席娟跟石步全划清界限,离婚。张席娟一掐腰,胸脯一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让我这个时候跟我汉子离婚,那你还是无产阶级革命小将吗?”
  程凡同一瞪眼:“那你就是死路一条。”张席娟胸脯又是一挺:“生是老石家的人,死是老石家的鬼。”
  程凡同没办法只好把石步全带走,临走的时候对张席娟喊道:“今天下午批斗会,你必须参加。”张席娟跳着高喊道:“你不让我也得去。”
  吃过午饭,程凡同把村民都叫到村革委,召开批判坏分子石步全的大会。程伟宏蹲在墙根,只顾抽烟,看也不看一眼。群旺把个破军帽使劲往下拉遮住了眼睛,站在程伟宏不远处。
  石步全被捆绑着跪在一张桌子上,浑身哆嗦,使劲低着头。张席娟找了个距离石步全最近的地方趴在台子边上,盯着汉子,眼泪汪汪的。程凡同站在台子上,清了清嗓子:“今天,啊,坏分子石步全,啊,你听听,新社会了,他不仅唱酸歌,还起了这么个破名,十不全,这是公然诽谤社会主义啊。”
  “就胡说,人家的名字是解放前就有的。”程伟宏的声音从墙根传过来,大伙儿脑袋“唰”的一下转过去,又“唰”的一下转到台上去。程凡同被他爹噎得差点儿背过气去,捋了捋胸口,又喊:“今天是大家表达忠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忠于毛主席的好机会……”
  还没说完,突然门口传来一声炸雷似的声音:“且慢,不能诬陷好人。”
  大家眼睛“唰”的一下转过去一看,竟然是石步全好多年不来往的儿子石耿志。石步全猛地抬起头,泪水啪嗒啪嗒往下滴。石耿志拿出一个红色的本本,往程凡同眼前一晃:“这是我的残疾军人证,这老头是我爹,也就是残疾军人的爹。他能把儿子送上战场,能是坏分子吗?”
  程凡同一下子就蒙了,“这这这”了半天,一挥手:“散了吧,再找。”
  张席娟赶紧爬上台子,把石步全扶下桌子。等我爬上台子,绳子已经解开了。石步全瞪着泪花花的老眼四下寻找,也没有看到儿子的影子。
  “唉。”石步全叹了一声,摇摇头。
  打一开始闹腾,程凡同就像打了鸡血,上蹿下跳,都下学多少年了,硬是参加了红卫兵,想造他爹的反没成功,就把群旺掀下去了。群旺一挥手:“你想干你早说啊,都给你了。”
  群旺回村后,虽然又是复原军人,又是民兵连长,可就是找不到媳妇。大伙儿总觉得这人脑袋有问题,媒人不敢说,女人不敢嫁。独自一个人住在祖房里,喜欢上了养猪。村里学生给他编了个顺口溜:群旺连长不打枪,天天围着肥猪忙。咣当咣当拉风匣,小猪养得白又胖。对着公猪踢两脚,搂着母猪到天亮。
  不当连长之后,群旺反而清静了,除了养好自家的猪,还跑到队里饲养院帮着石步全养猪。这天,群旺正在帮助石步全喂猪,觉得身边的味儿变了,抽搭了一下鼻子,急忙转过脸,是唐中豪的闺女三苗:“你来干啥?”
  “来看猪,捎带着看你。”三苗眼睛盯着肥嘟嘟的猪,好像身边没有人似的。
  “你啥意思?我连猪都不如?”群旺在猪圈墙上磕着猪食瓢,哐哐直响。
  “废了的连长不如猪。”三苗侧过脸对着群旺,“不过呢,磕破瓢的群旺真好看。”
  我和石步全被这嫚儿逗笑了,石步全说:“祥哥,好像这小子来桃花运了。”
  “不行啊,都姓王,还差着辈呢?”
  “你真花岗岩脑袋,都新社会了。”石步全停下手中的活,抠了一锅烟,点着,“祥哥,你没听说‘高家屯不论辈儿,他姑跟他侄儿’?”
  “哈哈,也是,他们也出五服了。”
  唐中豪说到做到,分田之后,下了狠劲儿,攒下了点家底,娶了个漂亮的寡妇叫蔡淑琴。蔡淑琴带来了一个闺女,就是三苗。来了以后又生了三个闺女,一个儿子,三年自然灾害饿死俩闺女。三苗也算是村里数得着的俊闺女了,可一直不肯看对象,大伙儿嘀嘀咕咕,闲话不少,甚至有人有鼻子有眼,说三苗是个“石女”,结不了婚。我以前就觉得三苗对群旺有意思,几次跟她提过,她都摇摇头。
  有一次三苗在群旺门口不远处溜达,眼睛老是往群旺门口瞟。我问她在干啥,她说在等一个傻子。我说能等着吗?她说看运气吧。
  群旺跨出猪圈,走近三苗。我们俩赶紧关上门,趴在门缝往外看。只见群旺伸手抬起三苗的下巴,看了半天,点点头:“挺俊的。”
  三苗“啪”的一下打掉群旺的手:“你眼瞎啊,今天才看出我俊,我都在你眼前晃悠十几年了。”
  这小子可别让煮熟的鸭子飞了。群旺一把搂过三苗,三苗双拳使劲敲打着群旺的后背。
  
  一辆吉普车停在我们前面,程孟仁的脑袋探出来:“二老这么个天儿也出来?冻坏了可没有大病补助啊?”
  “你这是人话吗?”熙康今天还没等我开腔就来了一句,“什么好处我们这平头百姓还捞着了?”
  “人老了,就得多待在家里,别给人惹麻烦。”程孟仁一甩手,一个红色的东西朝我们飞来。等我们看清是一盒中华烟的时候,程孟仁的车屁股离我们已经老远了。
  “这是啥意思?”熙康拿着中华烟,好像拿着一盒炸药,时刻准备扔的样子。
  “冲动是妖精,”我拿过烟盒,一捏一撕,一股香味儿飘进鼻子,“熙康,这是咱们村长的福利,不抽白不抽……”
  “抽了也白抽。”熙康捏出一支烟,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嗯,应该是真的。这家伙经常抽这样的烟,真有钱。”
  “他哥以前也经常抽这样的烟,他爹当初也类似……”我不由得一声叹息,程伟宏啊,你也没造孽啊,怎么你的儿子和孙子……难道是“一代没好妻十代没好子”?太可怕了吧?
  
  程凡同最终还是把他爹反下去了,成了村革委主任,同时成为小学“贫管会主任”。程凡同当上贫管会主任,让我也参加贫管会,我不同意。他说:“祥叔你要是不同意,你就从木匠铺滚蛋。”
  我一听,这是“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啊,好汉不吃眼前亏:“行,但是我不懂教学生的事儿。”
  “不用你懂,我懂就行了。”
  这不是胡扯吗?你肚子里的墨水,还没有我那墨斗里的多呢。我笑了笑,摇摇头,怎么会兴这个呢?教学生从来都是读书人的事儿吧?
  程凡同召开全校大会,第一句话就是:“老师们,同学们,同志们,我叫程凡同……”会场里“轰”的一生爆笑,“哈哈,饭桶?”“盛饭的饭桶?”
  我可是第一次发现有知识真可怕啊。以前我真没把程凡同的名字往这里面想,恐怕很多人也没想,可是让这帮老师和学生一念叨,嘿,还真是,不由得也笑出了声。程凡同瞪了我一眼,我赶紧闭上了嘴。
  程凡同“啪”,拍了一下桌子,会场里静了下来:“这里我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现在的学校已经是贫下中农的天下了,你们必须老老实实地接受贫下中农的管理,尤其是要无条件地服从我这个贫管会主任的领导!”
  接下来的日子,这位贫管会主任就开始了他的工作。他规定,每天的第一节课必须学习和背诵毛主席语录,一定要做到每天至少让学生背熟三条毛主席语录;音乐课只能教唱毛主席语录歌和革命歌曲;每天课间操必须跳“忠字舞”;开会发言,一定要先背诵一句与发言内容相关的毛主席语录,然后才能正式发言。甚至,还要求我这贫管会成员也得背诵:“你不是不懂教学生吗?那你就当一会儿学生。”
  于是,我就把木匠活儿给扔了,跟学生一样,天天以毛主席语录为中心,按部就班地上好每天的课,然后回家吃饭睡觉,大伙儿的木匠活儿只能瞅空干点儿。
  后来程凡同觉得不过瘾,想当老师。公社派来的校长不同意,程凡同一拍桌子:“你忘了吧?贫下中农管学校,我说了算。”
  “可是你……没有经过培训啊。”校长结结巴巴看着程凡同铁青的脸,“你能教啥?”
  “我还不能读报纸吗?当个政治老师没问题吧?”程凡同拿起一张报纸,两手端着,“你看,我就这样不像个老师吗?”
  “你……你拿反了……”
  “哼,伟大领袖毛主席说,人不怕犯错误,改了就是好同志。”他把报纸颠倒过来,“你看,我改正了,我就是好同志。你要是不改,就是坏分子。”
  校长脸都白了:“主任,我……我改,我改。”
  于是,他就当了政治教师。这人长得可以说是歪瓜裂枣,细瘦不要紧,还哈腰;哈腰不要紧,还嘴歪;嘴歪不要紧,还大舌头;大舌头不要紧,还流哈喇子。这么个熊样怎么为人师表?
  后来我才明白他为什么要当老师。办公室里有个女老师姓褚,叫褚时黛,是青港来的知识青年,村里教师不够,就让她当了。人长得不算漂亮,挺文静的,少言寡语,很有女人味儿。他觉得这个女人是个软柿子,就想捏吧捏吧。他就磨蹭到人家办公桌前,趴在桌子上流着口水说:“褚老师,我想了半天,你的姓儿肯定错了。”
  褚老师茫然地抬起头:“没错啊,我从小就这姓啊。”程凡同看着女教师溜光水滑的脸蛋,咽下口水:“真的,不光是姓氏错了,名字也错了。”
  办公室的人都停下手头的活儿,盯着他。他更来了兴头,站起身又吞了吞口水:“你姓煮吧?”
  “不,我姓褚。”女老师抬起头,一脸的呆萌。
  “不对,”程凡同忽地挺直身子,“你骨子里是反革命。”
  不光是那女老师吓了一跳,屋子里的人都张大了嘴。程凡同靠近褚老师,一字一句地说:“你叫煮时代,想把我们这个社会主义时代给煮了。”
  这家伙又在玩把戏,肚子里的墨水儿不多,坏水儿真的不少。褚老师浑身一软“噗通”就瘫在地上,大伙儿呼啦一下就围上来抢救。程凡同两手一挥:“不用,在无产阶级面前,一切都是纸老虎,我来处理。”
  说着把褚老师架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褚老师照常上班,见了人总是低着头。不过,再也没有听到程凡同叫她“煮时代”。
  在学校里,我除了要跟学生一样背诵语录之外,程凡同还真能活学活用。背诵《为人民服务》之后对我说:“祥叔,是不是应该为人民服务?”
  “那当然,学校里的桌椅板凳是不是人民的活儿?”“是。”
  “我家的柜子是不是人民的活儿?”“是。”
  “那你就为人民服务吧,你暂时不用背诵语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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