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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
　　
　　金锁刚回到场里就听见屋里有很大的哭声，这哭声像是爷爷的儿女，既凄惨又悲伤。可是他没有其他亲人了呀？如同一个逃犯，悄悄地和奶奶生活在这个山弯，这是谁在哭？谁知姨夫从大门里走了出来。
　　他走进院子，小姨一身素白地走过来，一把把他揽进怀里，又一阵猛哭，这虚情假意的哭声从声腔是辨别不出来的，却让所有的人都哭了起来。有个老人过来劝了好大一会儿，她才跟着这位奶奶投入到紧张的丧事中。金锁觉得小姨比演员更有演技，不知她两口从哪闻出味来。不过，她们的到来多少使金锁得到安慰，遇事还有个讨教的人，比这些不认识的人好张口。就是演戏，有目的也无所谓，总之，金锁觉得心神微微定了些，似乎有面墙，能挡住有些狂风。姨夫经常来到他身边，问谁是总管，谁去订纸活，买东西，所有的费用及猪羊的价格。他不知道，一点都不懂，姨夫的眼神里似乎嫌他把存折给了总管，还完全让他操办丧事，有点不放心。从言谈中知道他们会贪污，发不义之财。金锁烦极了，却没有表示出来，只是到总管面前介绍了他，姨夫便跟在总管身后管起事来。
　　下葬那天，院子里站满了人，唢呐声一阵紧似一阵地催，有人还敲着鼓。好多人都在绑抬棺材的绳子，两架杠子如同抬轿一样。化大纸的火堆燃气熊熊火焰，还有院子里燃气的火焰，很大的烟雾飘上天空，形成黑黑的云彩，将头顶的天空笼罩。起灵了，姨夫端起纸盆狠劲地摔在地上，金锁“哇！”地大声哭着，其他的人也有哭的，那声音特别难听，如同那纸盆里有人的生命。
　　金锁拉着一条很长的白带子，手里抱着牌位走在前边，其他不抬的人跟在后边，还有埋葬的人全扛着铁锨。这时，天还没亮，到处都显的黑暗无比，只有化大纸的那堆火烧的特别旺，火苗窜起丈许高，照亮了场，也照亮了去坟地的小路。
　　山那边的公鸡叫四遍了，天飘着细雨，风不太大，却能吹走唢呐声，从山那边传来，飘向坟地。有人吆喝着一路朝场边的小路走下去，引路纸在身后飞舞。金锁机械地听着别人的指挥，大声哭泣，烧纸，给坟里填土。他什么意识都没，感觉自己成为木偶。最让他难做的是到坟窖里去，把棺材放正，中线对齐，点灯碗，然后，勉强爬出来。这一切还有一个人同他才能完成。而且，他必须得把这些做好，做细，这关系到后辈子孙发展和成长。
　　当然，金锁是不知道这些事，而管事的人有责任叫他去做。新新的坟丘筑成后，这里像多了两只眼睛，有神的看着四面的山和将要塌下来的天。天早就亮了，阴云怎么也遮不住白天那亮堂，却用飘来的雨星吓唬着人们。山乌突突地布满四周，山上的树也若隐若现地站在那里，一个个睁大眼睛看着这两座新丘，像刚从地上长出来。其他人都陆续走了，金锁谁叫他都不走，想和爷爷奶奶多坐一会儿。
　　他和爷爷奶奶相处的时间太少了，少的掐指都可以算清。眼前老有爷爷那高大而佝偻的身影，咳嗽着坐在门前的槐树下。也有奶奶笑得皱巴巴的脸。现在远去了，都熔进这两只眼睛里。雨大了，风也跟着挑衅。雨水从他的头上流下来，他用手抹了一把，起身向回走去。半道上碰见姨夫，两人在泥泞的小道上相互扶着向前走去。
　　小姨和姨夫在家等了好长时间都等不回金锁，是不是他不回来了。有了这个想法之后，两口子都坐不住了，她们觉得自己没有儿子，不把金锁留在身边怎么行？别说干活，更别说在一起时讨厌他，真的离开之后，家里空落落的，两口子四目相对，相对无言，还要面对更多的活路。她清楚金锁爷爷奶奶的年龄都大了，在那个偏僻的小山村，与世隔绝的地方，就是金锁回去也待不了多长时间，最终会回来。但是，国家允许搬迁，那样就不一样了，那里毕竟是金锁的老家，有他的爷爷和奶奶。两口子晚上就商议，探讨，这样不行，那样的话又是一个什么情况？
　　一个月后，小姨和姨夫实在坐不住了，像过去了一年一样让姨夫坐卧不安。他偷偷地来过金锁老家两次，当第三次来到他家的时候，老远就看见场上站着人，路上走的，上前询问，才知道金锁的爷爷奶奶去世了，他急着向回跑去。来回将近二百里地，实在不容易，汽车又少。但是，他顺利地挡到汽车，当天回家，第二天早早起来购买好东西，俩人坐车来到金锁身边。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事，也是她们所想的，爷爷奶奶死了，金锁绝对会跟他们走，因为根断了，什么都没了，还有留下来的价值……
　　下午，小姨回去了，留下姨夫陪着金锁。小姨说：“你回到家里也不当人用，留下来给娃做饭，收拾混乱的屋子，整理狼籍的，如同战争过后的一切。”
　　他答应的十分干脆，并拍了胸脯保证一定照顾好金锁。小姨看了看，笑着走出门外。金锁睡在炕上一动不动，他们说的话却听的很清楚。姨夫整理了一会儿，像记起什么似的跑进来问：“他们给你把帐算了没有，花去多少，还剩多少。”
　　金锁翻了一下身，转了过去说：“四万早就给了，还有些没算清，明天再说吧！我累了。”
　　头七那天，大清早小姨就赶了过来，说自己包车，鸡没叫就开始走的，一路上车少，行人也少。这是爷爷奶奶去世后第一个七天，所以叫头七。按照乡俗，孝子一般七七过完才能离开，并且每隔七天都要将去世的人请回，如同走亲戚一样，做些贡饭让他们品尝，烧纸，然后送回去。金锁对小姨两口的过分热情多少有点感激，如果没有他们，自己的有些事将不知如何处理，如同断了翅膀的鸟儿。他非常清楚他们的用意，可是没有办法，只能和他们走在一起，不得不过一天算一天。
　　头七过完后，小姨似乎更热情了，问他以后的打算，还自行设计了金锁的将来，如同黄金铺满了所有的路，这些路最终归在去他家的路上。她们百般劝说，比喻，像个天才演说家。姨夫也时不时地说上几句。有时，小姨笑的乐开了花，有时瞪着眼，脸就一下子阴了起来，说姨夫是吃草的嘴，你不要生气。在他们的软硬进攻下，金锁也失去了主意，像个丢了钥匙的孩子，原地转圈儿。
　　本来，他想把所有的东西处理掉，到城里找个活干，再也不想去小姨家了，多年的生活使他深深地体会到寄人篱下的滋味。可是，最终还得回到这贫穷的山川。就是上到塬上，也远远不及小姨家的那个地方。他没有多大的志向，也没更大的理想，却知道爷爷和奶奶在这里生活，太苦太累了，却没有得到好的待遇。相应的，儿子儿媳的出事以及本身的病痛，从失望里看穿失望。他多么地想好好孝敬一下她们，自己长大了，能干活，尽自己的能力干任何事。他虽然对爷爷和奶奶没有感情，却是自己至亲至爱的人，有血缘关系。他对这里也没有感情，却是故乡。但是，他的童年在小姨家，对小姨的家乡情有独钟。他的思维又跑到永胜塬上，平展展地，一眼望不到边，让他激动的是柳树村，离姨家不远的池塘，还有柳儿。特别是整个夏天的凉夜，婆娑的柳阴。似乎，那里的月亮又圆又大，而且光线透明清澈，如同人的眼睛。那月光下的金柳就更好看了，像轻拂在人的心上，每次游弋都让人心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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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姨有些话不无道理，让他和自己回去，送些钱把户插到他们队上，想和他生活也行，自己过也行，反正有爷爷奶奶留下的家底，完全可以向这方面想。这两天还有一些老汉老婆子过来坐坐，也问过他的打算，曾经说过有很多人都迁到塬上，剩下的全是死老汉病娃。他的思想重叠了起来，不大的脑子里一会儿飘到柳树村，一会儿飘到金家洼，有时也会产生一些令他兴奋的念头。他走到十字路口，到底哪条路会通向理想的地方？就这样，他如同一只鸟一样在空中回旋，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巢穴。经过几天的思想斗争，最终还是让小姨和姨夫的主意击败，在一个非常晴丽的日子，找来一辆三轮车，把所有的家什全搬向小姨家。
　　这些家具如同长了眼睛，全都瞪着金锁，有的不愿离去，上车前便把自己摔碎，永远留在了这里。这些东西放在窑里感觉没多少，如果搬出来，一件一件地拿上公路，这实在太多太难，累得一个个张着嘴，头上冒着汗。他们搬了好多天，像搬走爷爷的一生，也像奶奶的日日夜夜，每件东西上留有他们的汗水。金锁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只有小姨两口子高兴地合不上嘴，如同一个懒汉，一下子捡到一个大元宝。姨夫偷偷地想，有福人总能遇到好事，就这些粮食和油菜籽、豆子也能卖几千多块，还有庄前屋后的树，那一样不是钱。他一个人边走边计算着，一股股喜气冲上来，按奈不住便笑了，笑完赶紧回头看了看，是否有人在偷看。全部搬完后，院子空寂的使人无法想像。以前，这里曾经是个世界，现在荒谬的如同一个传说，再也没有昔日的风采了，只有院墙和门楼清瘦地，孤独地守护在这里，像守着一潭死水。
　　金锁买来一捆烧纸在坟上点燃，火苗穿起老高，随风扑了过来，他只得向后退，用木棍拨着，尽量让它燃尽。不知爷爷和奶奶在里面干啥，他们能上来看看孙儿吗？你的家搬空了，都是不孝孙儿干的，我别无选择。一个人住在这里很孤独，也害怕，只能跟小姨走，至于以后就很难预测了，你们就好好地在下边生活吧！我会常来看你们的。他一个人念叨着，等那些纸灰化尽起身，谁知昨天栽的四季红上有两只蝴蝶，活像爷爷和奶奶。这花原来在院里，知道爷爷和奶奶喜欢他，便将它移了过来，让她们有家的感觉。他边走边回头看着这里的一切……
　　他来到小姨家不多日，天气就渐渐冷了，田野上空荡荡地，只有两三寸高的小麦布满大地，眉眼分明，青绿而鲜嫩，仿佛要穿越冬季去迎接春天。有些地上是菜子，有的地刚翻过，清新的泥土味特别浓，等待来年种植。他在家里睡了几天以后，觉得这样下去太闷，就提着草笼走向田野。十月的田野太宽广，一眼望不到尽头，要不是一座座崭新的农家小院和树木挡住视线，也许可以看见其它星球。一只鹞鹰在空旷地原野上盘旋，有时高有时低，似乎没有找到食物，慢慢地旋向远方。天上的云不多，像一碟爆米花，胡乱地散落于天空，如同一张生气的脸。
　　在小姨家的这段日子，和以前有天地之别。他从来没享受过如此待遇，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八九点才起床，整天散赖于炕上。似乎爷爷和奶奶的去世成了资本，那些家产也成为一种等量的砝码，才是自己充实起来。当然，还有一个因素，就是通过爷爷和奶奶的事他长大了。对小姨和姨父的微笑只有沉默，对自己以后很迷惘，也有空洞的感觉。姨父和小姨常来和他说着话，开导他，让他从悲痛中走出来，他只是胡乱答应着，不知说什么好，勉强地找些着回应的话。他知道这是爷爷的家产生出的光和作用，促使花红叶绿；也知道存折上几万元钱在闪光，光线强得让小姨和姨父睡不好觉。不过，姨父还是很卖力，很快就和村委会联系上了。他领着村上的主要领导吃过两次饭，对于入户的费用也经几轮谈判，每次回来总高兴地剔着牙缝说：“锁锁，你很快就会成为我村上的一户。”
　　说完手舞足蹈地学着村干部的样子，一脸的喜气，像放卫星上天。
　　姨父似乎对这一门很精通，马屁拍的能让马飞起，嘶叫着在云上翻腾。但是，金锁总有点不相信，好像从他的话中找不到真实二字。一千多元钱才换回这几句话，也换回他剔牙的动作。以往的话语轻的像阵风，吹过去什么都没了，就看这一次，是不是有用，能够落到实处……
　　在一个不太黑的晚上，金锁跟着姨父走向支书家，姨夫像做贼一样弓着腰，并不断地走顾右盼，脚轻的像在水上漂。他悄悄地将一万元放在支书面前，支书笑容可掬、不假思索地说出几点要求，以及分给他土地的亩数。不过，户口本和土地证得好长时间，你们不要急。金锁看了支书一眼，像看见梁上奔跑的狐狸，目光敏锐，感情丰富而多疑，并狡猾地笑着。还狡猾地说：“我再也活不了五十年了，给你把事办了，别过河拆桥，我在这位置几十年啥事都见过……”
　　房子里很亮堂，和柳儿家没什么区别。他家电话铃动不动就响，跑过去哼哈了一会儿，大着声音使身体扑下去又起来，像在指挥什么战役。金锁和姨父走出大门，金锁心里辣辣地，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月儿从云里出来了，眼前的路上洒满银光。乡村的夜很宁静，如同睡熟的孩子，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和风走路的沙沙声，余下的就是他和姨父的脚步。这声音很响，每一步都能踩出个坑。他又走到柳树下了，让姨父先回去，一个人在这坐一会。姨父说：“天凉了，坐一会就回来，你身上衣服太单薄。”
　　说完脚步声远去。蜻蛙的叫声没了，知了跟着夏归去，路边池塘的水也浅的见底，只有月光依稀可见，婆娑的树枝随风摆动，似乎极不情愿。他向柳儿家望去，一片漆黑，只有那些房子在月光里朦胧地有着色彩。他知道柳儿上学了，她妈早早地入睡，要是柳儿在，灯一定亮着，不是电视声音就是音箱里的流行歌曲，总会传的很远，很远。他多么想见柳儿，想对她说自己的遭遇和种种不幸，只有她的话听起来舒服，让他陶醉，使精神和灵魂都能够升华。有时候，自己和柳儿在这样的夜里，涌动的思潮如同海浪，能把眼前的一切澎湃，可是，她走了，去上高中，成为奔向大学的一匹马。她以后还会理我吗？也许，这都将成为过去。她是春天的柳，夏夜的柳，而现在快要进入冬季……许多往事历历在目，现在却是劳燕飞分。他想的很远，连月儿也困了，钻进云里休息，霎时，眼前的一切都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