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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

作品名称:月光下的金柳      作者:邹满文      发布时间:2020-08-02 15:00:45      字数:4959

  19
  
  日子飘在沟底的小溪上,每个波纹就是一天,随着箭头一样的波纹,以及哗哗流走的水,一个月很快过去。金锁忙得竟然忘记了日子,从沟底挑水,背柴禾,到磨面机上磨面,帮助奶奶做饭,打扫卫生,活多的干不完,天一亮就起床。一日,奶奶拿出一个存折说:“锁锁,家里就这点钱你拿上,这是我和你爷爷一生的心血,就等着这一天给你。”
  金锁拿过存折一看,上面有五万元,惊得目瞪口呆,吃惊地看着爷爷奶奶,不知她们怎么能积攒这么多钱。可能都是牙缝里节省下来的,也是汗水里捞出来的,爱怜地看着爷爷奶奶,顺手合上存折递给她说:“奶奶,我不要,我不是回来要钱的。再说,咱们一起过日子,为什么给我呢?”
  奶奶说:“我的瓜孙子,迟早都是你的,假若有一天我们不行了,你不在,会落在别人之手的。”
  说完硬塞进她的手中,他瓷瓷地站在那里,觉得天地都在旋转,泪水从心里溢出,爬上眼眶掉在地上。他默默地走出门,手里拿着滚烫的存折来到山边,坐下来看着对面的山。他想,自己原来很幸福,有爷爷和奶奶默默祝福,却没有意识到,甚至厌恶爷爷。他从开始以为亲人只有小姨,小姨才是最亲的人,随着他慢慢长大,似乎一切都在变。对面的山上一头牛正在吃草,身边有头小牛犊,跑来跑去,一会就跑进老牛的身下寻找乳头,老牛不理不睬,一边吃草一边走,弄得小牛吃不上。另一头牛不知从哪里跑来,两头牛在一起,牛的叫声,山鸡的叫声和鸟的叫声将这片山变活,要不这里死一般寂静。
  天阴了起来,凝重的云慢慢地布满天空,有些浮云胡乱奔跑着,好像有几层。风从沟底豁口处吹上来,似乎很强劲,身边的草和树叶都被它吹响,发出唰啦啦的声音。金锁的心像被针扎似的疼,对于奶奶的举动和话语,自己羞愧的不知说什么好。奶奶在门前的场边喊:“锁锁,吃饭了。”
  他起身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家里走去。夜幕过早地降临到金锁老家的小树上,云雾也散开,将整个家乡笼罩。金锁吃过饭没有多久,天就慢慢地暗了下去,到处显得神秘而黑暗。
  他怎么也睡不着,仿佛黑暗的窑洞里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眼睛既不涩也没有睡意,就那样睁着。大脑也想撞鬼似的,不知是害怕还是别的原因,总是睡不着。爷爷和奶奶也睡的很迟,灯一会儿亮了,一会儿灭了,偶尔还听见开箱,开柜在寻找着什么。他狠狠地闭上眼睛,却不知瞌睡虫都哪里去了,脑子里如同放进一堆乱麻理,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来。有时,思维会产生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这些东西他不认识,也从没见过,却老在眼前晃悠。鸡叫时分,他勉强进入梦里。但是,梦里的他不知跑到什么地方,不是房倒就是屋塌,还有血淋淋的人。尽管那些梦使他害怕,惊慌,却怎么也醒不过来,一个人一直在转悠,有时还飞了起来,憋足了气向前飞去。
  他醒来时快十点了,窑里灰朦朦的。他揉了揉眼睛,听见窗外细雨滴答地下着,感觉天像病了,连窑洞里的一切都病了,一点声音也没有。要是在平时,爷爷和奶奶早都走动了,缓慢的脚步声会踩出清晨美妙的音乐,叫响一天的开始。公鸡也会咯咯地叫着母鸡,却不知今早一点动静也没有,也许是雨天吧!爷爷和奶奶在睡懒觉吗?,连喂鸡的声音也没有。他伸了一下腰起身穿上衣服,打开门,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里面夹杂着泥土气息,既清爽又好闻。
  他跑出门去上了厕所,大门外的天低低的,好多像云又像雾的东西低低浮在空中,牛毛细雨就是从这些东西中掉下来。他回到院子,来到奶奶的窑洞,推了一下门,发现门还关着。他在窗上张望了几次,里面黑乎乎地看不清楚。老半天,才发现爷爷和奶奶在睡觉,心不由得惊慌起来。大声喊过几次后,这种惊慌变成痛,心不由得疼了一下,像针扎似的。他用力打门,门怎么也打不开门。最后,他把门撬开,扑进去一看,爷爷奶奶直挺挺地躺在炕上,用手一摸鼻息,发现一丝气也没了,好像熟睡一般。
  他吓坏了,飞跑出来喊人,山村人家本来就少,随着这几年社会的发展,有能力的都搬到塬上,余下的这一家,那一家,每家每户都相隔很远。他没命地站在场边喊救命,快来人呀!救命。快来人……救命……他喊一会跑回去看看爷爷奶奶,带着哭声叫喊,像吓傻了一样,机械地喊,摇着爷爷奶奶。
  渐渐地来了几个人,都不知道爷爷奶奶怎么了,便抬爷爷奶奶去医院。最后来了一个老汉,是个土郎中,把过脉,又翻开眼皮,在肚子上听了一会摇了摇头说:“已经走远了,到哪里也救不下他俩的。你看看,这老两口连老衣都穿好,是有预谋的。”
  这么一说,人们才看见金锁的爷爷奶奶穿得整整体体,一身紫色带小花的袍子,上身还穿着小马褂,头上戴一顶西瓜皮小帽。脚蹬软缎蓝软布鞋,两人的衣服有点相似,只是奶奶头上戴的是呢子小帽,边上还有朵绛紫色小花。
  金锁听到这话,很大的哭声一下子从喉咙里冲出,没命地扑向爷爷和奶奶,人们怎么也拉不住。所有的人都掉下泪来,念叨着他们老俩口活着的好处,以及他们的不幸遭遇。那位医生很细心在找他们的死因,无意间发现了安眠药的瓶子,在炕里面放着,是两瓶,口张的大大的,似乎想说什么。
  雨并不大,像个哭着的女人。天塌了下来,不知是雨还是雾,把这个山弯笼罩的严严实实。人们准备把他俩停放在床上,急着找来木板和凳子。这些东西很顺手,好像早就准备好了,连棺材也焕然一新,随时都准备走向墓地。乡伶们都自发地组织起来,准备为这两个老人办丧事,有两个能干的当起总管来,知道死去的人操劳了一辈子,丧事必须办得像个样子,只是钱的问题实在不好解决。一个执事人叫来金锁,想问老人临死时留下什么,实在没留下的话就想别的办法。
  金锁的脑子丢了,只剩下空空的脑壳,昏昏沉沉的,只知道哭。他已经没有思维了,站在遗体旁把爷爷和奶奶脸上的纸揭去,看一会儿又捂上,木呆呆的,如同傻了一般。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把爷爷和奶奶放在这里,床板凉凉地,会冻坏他们,而且什么也没铺。他知道人死了得埋,也见过埋人,可他不想让爷爷和奶奶睡在冰凉的土里,想让她们躺在炕上,每天能看见。这时,一个小伙子跑了过来说:“他们在议事,等你过去。”
  他抹着泪走到另一眼窑洞,不知他们要议什么事,叫他干什么?当他走进门,看见里面涌满了人,有坐的、有站的。其中有个人说:“锁锁,你来坐下。”
  他轻轻地倚在炕檐上。
  那人说:“今天,我们既是家门父子,也是邻居,以这样的双重身份来给你爷爷和奶奶办丧事,他老俩口一辈子不容易,临死也不甘心,吃了安眠药。这其中的原因我们不知道,也许是为了你,也许是提前结束自身的痛苦。不管怎么说,他们已经走了,人死就得入土,让他们及早升天,只是这丧事需要钱,最少也得请娘家和你爷的舅家,备几桌酒席。”说到这里,他也似乎很伤感,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人一辈子过三次事,出生后的满月,结婚,最后就是葬礼,就像咱们这里和县城,一会就到了。”说完低下头去,仿佛看到自己的这一天。
  
  20
  
  金锁听到这话,慌忙从兜里掏出存折说:“这有五万块钱,你们看着办。只是我不想让爷爷和奶奶睡在那冰凉的土里,能想别的办法吗?”
  说完把存折给他。有个老汉起身摸了他的头说:“娃,你很乖,我有这么个孙子就是死也值!”
  说完抹着泪走了出去。在场的人眉头都舒展了些,既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也不相信老俩口留下这么多的钱,他们是从哪儿弄来的。
  这时,炕上以前说话的人又说:“你的心情我们理解,但是,不能像你说的那样,更没有好办法,不埋你爷爷和奶奶,这不是笑话吗?咱们中国从古到今,皇帝不少,都埋了,只有毛主席在水晶棺材里。比我们厉害的人很多,都是土葬,人必须得埋。”
  说完看着金锁。金锁说:“你们看着办,我爷爷和奶奶辛苦一辈子,到头来落得这么个下场,事一定得过好,让他们风风光光地走,见了阎王也能抬起头来。”
  说完默默地走回爷爷的窑里。这时的天不下了,零星的飘着细雨,只是云雾很低,似乎抬手就可以摸见。那些雾一丝一丝地挂着,扯不断,像乱麻。人们开始忙了,请娘家的、寻找阴阳、买肉买菜、纸活、吹鼓手,各人忙各的事。说话的那人走进来,看着金锁说:“我叫顾兴平,是村主任,大家都叫我当总管,我就管起这事,你认为如何?”
  “有人给我说了,我没有亲戚,只靠大家了,也得谢谢你,自发地跑过来为我爷奶办丧事,我还有什么说的?只是要辛苦你了。我什么也不懂,得靠你呀!我爷爷和奶奶辛苦了一辈子,要把丧事办好,得对得起她们。”
  他说完趴下就给村主任磕头。村主任惊惶地拉住他,让他站起来。这席话说的顾兴平嘴张了老半天,不知说什么好,想不到他小小年纪说话很在理,吃惊之余又把他打量了一番说:“那好,我尽快去安排,七天,时间很紧迫。”
  说完走了出去。
  太阳从云里浸出淡淡的光,这光不明显,如同水滴在干土上,能看到印记而已。风也没了,只有云,把天弄成一张忧愁的脸,还紧锁眉头。金锁既悲痛又忧伤,不知他们将爷爷和奶奶怎样放进墓里,他们所说的入土为安,怎么个安法。这时,条凳腿上拴的白公鸡扑楞扑楞的,很不安分,好像饿了,他起身找来玉米撒在公鸡面前,鸡却不吃,像要说什么似的,直直地看着他。他按照一个老人说的,跪在麦草上,眼前是灵柩,这灵柩是爷爷和奶奶的新房,将要永远地居住在里面,不知是不是太小。坟墓在哪里,那里大不大,离这有多远,毕竟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远了回来一趟也很费劲。他起身又走到爷爷和奶奶的面前,感觉他们随时都有醒过来的可能,不会就这样睡下去。他伸手去揭脸上的纸,被旁边的人挡住说:“别动这纸了,别惊动她们,让他们静静地去吧!阴阳来了还要看时辰及手拇指所指的位置。”
  他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为啥要看时辰,及拇指所指的地方。听院里的嘈杂声,好像站满了人,也不知他们在干什么,想看个究竟,便抬脚走了出去。
  他刚走到院里,一个人拿来孝褂给他穿上,还在他头上缠起纱布来,并在他的鞋上弄些白布。用透明胶带一粘,黑鞋这时成为白鞋,感觉自己像雪人一样,软的站不住。院子里立锅头的、支缸的、拉水的、还有搭帐篷的,乱作一团。
  第二天阴阳早早就来了,指挥人扛着粗木向大门外的场上走去,听起来像要栽高杆和法台。他感觉有点晕,身体也有些瘫软,目光触及的地方全有爷爷和奶奶的身影,这身影一会在这,一会在那,转眼又不见了。他默默地走回来,坐在麦草上,又默默地说:“爷爷、奶奶,你们为啥要这样做呢?为了我也不至于这样呀!”说到这里,公鸡又扑楞开了,头灵活的如同看见蚯蚓。
  他没注意天就暗了下来,不知谁拉亮了灯,灯泡惨淡的一点表情也没有,如同生了病,随时都会掉下来。出来进去的人很多,他一个也不认识,不知是谁叫他出去吃饭,他没有去。那人给他端来馍和菜,他勉强吞了一个馒头,喝了点水,孤零零地跪在那里。眼前是鸡,床上是爷爷和奶奶。有几个老汉和老婆子坐在炕上,都是和爷爷、奶奶关系比较好的人,说着生前在一起的话,他们的声音似乎很遥远,也很空洞,像是在山洞里。
  院子里很亮,光扑进来洒在地上,如同爷爷奶奶的生前,十分有活力。有个老汉下来叫金锁过来,他们有话要问。他来到炕边,他们问了些毫无用处的话便不和他说了,只是让他睡一会,爷爷奶奶由他们陪着,明天还有更重要的事要他去做。金锁不知明天要做啥事,还有比爷爷奶奶更重要的事吗?他不知道,却要听他们的话,像刚才那个奶奶说的,他是孝子,天已塌下来,就在头顶。再说,爷爷奶奶的丧事全靠他们,而且他们非亲非故。
  第三天的一切都被唢呐声代替,听不见鸡鸣,也没有犬吠,只有带着哭腔的唢呐声把各个角落填满,还从大门跑了出去,回荡在山谷里。金锁听到这声音,活像好多人合起来哭,本来脑子就乱如麻,被这声音一吵,觉得脑子像豆花一样被震的向下流。一会儿,好像一个人在唱戏,声音很大地从音箱中传出,听炕上人说这是给鬼唱,让门外的法杆和招魂幡,及戏台,把故去的兄弟姐妹都招来,让他们认识,以后在阴间就有伴。还有个男的要给判官和黑白无常唱,让他们少找点麻烦。
  天依然是那副面孔,有个老人说爷爷奶奶积了德,才不会下雨,要不这土路会把人烂死,何谈打墓,买过事的东西。他刚听那个老人说完,有一个人叫他去看墓地。于是,他和那个人及阴阳走下场边的小坡。
  墓地选到一个很向阳的平硷里,头靠着山,山硷既大而平。阴阳拿着指南针一样的东西看了不下十次,还用步丈量,最后才画出中线。跟在身后的几个男人很快动起手来,新土随即被铁锨翻上来,黄生生地透着怪异。两只鸟儿落在眼前的树上,叽叽喳喳叫着,好像是爷爷和奶奶在看他的新家,在说庄子的好坏。眼前的雾及不情愿走,是风失去威力,还是雨雾厚重。风既骂不动树叶和草,连这些雾也纹丝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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