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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十不全

作品名称:歪脖柳下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20-07-31 22:19:28      字数:5487

  今年是猪年,可院子里好多年没有猪了。不仅没有猪,也没有鸡、鸭、鹅。邻居家倒是有狗,但是狼狗,太凶猛,不是人类的朋友。现在的猫,也娇贵了,更无能了,甚至怕老鼠了,甚至被肥嘟嘟的老鼠撵得满街跑。这都什么世道?
  我当家的时候,家里没有猪,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养猪可不只是为了吃肉,更是为了攒粪,攒粪是为了种粮,种粮是为了糊口。“一鸡二狗三猪”,鸡鸣开天门,狗吠开地门,天地一开,新的一年就开始了,于是,既能食用,又能攒粪的猪,排在第三位。在没有化肥之前,猪的重要性就不必说了。
  农民不攒粪,应该是从不养猪开始的,到底是哪一年,我记不清了。一把化肥撒到地里,庄稼呼呼直长,粮食越来越吃不完了,要是大哥也能活到现在,该多好。想当年,累,好像是庄稼人的宿命。面朝黄土背朝天,不这样做那还像个农民?
  不过呢,现在好像大家伙儿又开始怀念每家每户养猪的日子了。猪肉越吃越不香,价格越来越贵。一头猪以前至少养一年,现在三四个月就肥头大耳了,这样的猪肉怎么能香?好在我还养羊,明清还养貂养兔子,我吃的粮食中,有机肥还是不少的。
  
  我当饲养员的时候,养的猪全是庄稼地里出的饲料,用现在的话说,纯绿色的,纯有机的。不过呢,我养猪的知识,特别是经验还是不够。扫盲我经历过,夜校我参加过,我越来越有知识的时候,更感觉到知识的重要性。当了饲养员之后,我发现,光有一腔热情是远远不够的。原来一家一户,一驴一牛,好办。当集体的牲口在你手上蹦来跳去,你就不敢怠慢了。哪个的身体如何,哪个擅长干么,哪个有没有毛病……饲养员不能不心中有数。
  母亲说:“有句话你得听着——狼有狼道狗有狗道”,后来我懂了,原来就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也正是这句话,让我对饲养员这差事不怎么感兴趣了,因为把我的木匠手艺给荒废了。我对队长姜永凯说了,也跟程伟宏说了。程伟宏跟姜永凯一商量,让石步全来协助我,同时腾出一间房,让我搞个木匠铺,公家的活做好之后,可以给私人干,饲养与木匠两不误,公家与私人两不误。
  “还是当官的脑袋灵活,”我真的佩服伟宏。
  “这叫在其位谋其政,方法都是逼出来的。”程伟宏文静的脸上挂满了风霜,这些年风风雨雨,将一个教书匠硬生生改造成了村干部,深陷的眼窝和稀稀拉拉的胡茬,让人觉得心疼。
  石步全是逃荒过来的外地人,儿女成家了,老伴早亡。刚来的时候就是做长工、短工,不能说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也是穷得叮当响。土改之后,分到了几亩地,对政府感激涕零,只要是村里号召,他绝不推辞。要不是右脚有点儿瘸,早就当兵打仗去了。儿子长大后,硬逼着去当兵,结果一场仗下来,一只胳膊就被打残了,复员回来,像仇人一样对待他爹。倒插门去了外村,由于书读得不错,老丈人又是队长,就当了会计。闺女前年出嫁了,跟荷花一个村。石步全也不生气,说,人走到哪一步都是命中注定。要不是共产党我恐怕连个儿子都养不起,现在有了,老石家也有香火了。
  石步全来到饲养院,简直就是来了天兵天将,皮肤虽然黑黢黢的,干活却从不惜力,颠着一只脚,铡草、拌料、喂牲口……闲着的时候,就给我当下手,锯木头的活儿基本他包圆了。
  石步全不仅勤快,还是个乐天派。他说:“人活一口气,并不是要争一口你死我活之气,而是要有一口快乐之气。”我听了,点点头,跟我的心思差不多。
  那时候,一到伏天的晚上,大伙儿都喜欢围在生产队的场院里风凉,天南海北胡诌乱侃。石步全就来了精神,光着膀子,肩膀上搭一块破毛巾,穿着大裆的裤衩,赤着脚,坐在碌碡上,扯着沙哑但很有磁性的嗓子给大伙来一段“瞎子唱”。在那文化生活困乏的年代,这种说唱形式让大人孩子听得是如痴如醉,伴着场院上习习吹来的阵阵凉风,打发着燥热的夏夜。
  每次唱的时候,都要找个破脸盆,闭上眼睛,有一根木棍边敲边唱。唱的虽然不如王佐藤,也算是能扣人心弦。有时候姜贵运凑上二胡,那就是锦上添花。他的瞎子唱都是唱新中国新社会,他说,这是他的心声,必须唱。
  只有在大伙儿的强烈要求下,他才肯唱一段不一样的《兰花花》或者《走西口》: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喝醉了酒,拉不住哥哥的手,我躲在那大门后。
  哥哥你出村口,小妹妹有话说不出口,遇到女人你躲着走,别让我日夜担忧。
  眼巴巴看着哥哥你走后,汪汪的泪水胡乱流,只恨妹妹我不能跟你一起走,只盼哥哥早揭俺的红盖头。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像苍蝇没了头,这一走多少春春秋秋,别让俺嫁给了王老头。
  傻兮兮盼着哥哥往回走,汪汪的泪水洗忧愁,虽有千恩万爱不能共枕头,只盼哥哥你亲吻俺额头。”
  唱到尽情处,石步全满脸是泪,哽咽得无法唱下去,大伙儿也跟着难受起来,但还是要求再来一段儿。当夜已深,孩子睡在了大人的臂弯里,大人的困意挂在了眼角,石步全总是来上一句:“星星都困得眨眼睛了,欲知后事如何,明天再来!”
  石步全来了,我就很少在这里过夜,总是最后一个走。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石步全总是叹一口气:“荒唐的故事荒唐的人生。”然后自言自语似的给我讲个故事,可我总觉得他说的就是他自己。
  石步全是个勤快人,是个乐呵人,也是个聪明人。一头小牛在槽子里吃饲料,本来吃得挺欢,突然甩起头来,发出沉闷的声音。我一看,坏了,赶紧掰开牛嘴一看,一根小木棍卡住喉咙了。抠了半天也没抠出来,那时候兽医也不多,一会儿半会治不了了。
  小牛两三天不能进食,很快瘦了下来,没精打采的,队长姜永凯想杀了吃肉。我就知道这小子自从瘸了腿之后,心眼就变坏了。以前人家说残疾人心狠,我还不信。姜永凯经常从饲养院里拿东西,我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是在战场上同过命的。
  可是这次,我坚决不同意,因为我看到了母牛下小牛犊的不容易,可又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牛在苦苦挣扎,看着牛犊绝望的眼神,就让我想起了战场上受了重伤的战士。
  石步全说:“我试试。”他让几个男劳力,将小牛放倒在地,用绳子捆住小牛的腿。几个人压住牛,他脱光了衣服,将小牛的嘴巴撬开。一开始,小牛挣扎着,低吼着,高低不松口。石步全用手轻轻抚摸小牛的脸,慢慢向它的喉咙摸去。小牛突然停止了挣扎,自动地张开了嘴。大家伙你看看我我看看,大眼瞪小眼,摇摇头。
  我怕牛的牙齿伤了石步全的胳膊,就想用破布盖住牛的牙齿。石步全说:“没必要。”牛犊使劲张着嘴,他将手伸进去,轻轻将小木棍取出。我看到小牛眼睛里流出了泪水,石步全轻轻喘了口气,抚摸着牛犊。小牛紧贴着石步全的身体,用脑袋一个劲儿蹭。
  姜永凯点点头:“老石啊,真服了你了。我敢肯定,这头牛能跟你一辈子。”
  “这牲口啊,也有感情。”石步全擦擦手,“有时候啊,人还不如畜生懂感情呢。”
  这句话让我想起我的那头被杀的驴,心里一阵酸楚。时间一长,我对石步全有了同情,觉得这人似乎名字不好:“老石,你应该改个名字。”
  “为啥?”石步全正在收拾猪圈,一身的臭气。
  “你听你的名字,石步全,不就是十样东西都不全乎吗?”我摇摇头,“你爹怎么给你这么个名字?”
  “十不全?这正是我爹给我起名的原因。我爹说老天饿不死瞎眼的家雀,起这个名字好养活。”石步全看了我一眼,“你肯定不知道十不全是一位神仙吧?”
  “神仙?哪个神仙能叫十不全?”
  “哈哈,这你就不知道了。明代的施世纶啊,这个人生下来就一只眼瞎,一只耳聋,一只手跩,一条腿瘸,然后是嘴歪、牙缺、秃头、麻脸、鸡胸、罗锅。”
  “啊?这样的还能成神仙?你发烧吧?”我伸手去摸他的脑门。
  “祥哥,你别不信。这个人后来建功立业,受到康熙皇帝的嘉奖。他死后,被人们供奉为神仙。”石步全挺直了腰板,好像自己就是神仙似的,“百姓来祭拜他的时候,都会给他挂根筋,也就是线或者是麻,希望他能伸直腿、伸直胳膊,直起腰来,延续到后来就成了百姓们有病去求他。据说还挺灵验的,如果谁要是胳膊腿儿疼了,或者是腰疼了,就许个愿到了四月十八,去庙里祭拜十不全,再给他挂根筋据说就会好的。”
  我一琢磨,哈哈一笑:“我说,你除了腿瘸,再都齐全啊,你要想成神仙,那不还得……”
  “哈哈,你可别再咒我了,我爹起了这名,愿望是好的,可我没好命啊。”石步全叹口气,又去收拾猪圈了。
  过了段时间,我找到姜永凯:“我觉得,饲养员这活儿,石步全一个人就干了。我就专门做木匠活吧。”
  “也行,”姜永凯想了一会儿,“咱俩毕竟在战场上并肩战斗过,你想干啥你就说。”
  “还有,咱们得给石步全找个老婆儿。”
  “这我可是外行,再说上哪儿去找?”
  “现成的,张寡妇……”
  “嘿,你可是个诸葛亮,那你操持一下吧?”
  “我操持可以,要是成了,你得让他们俩都住在饲养院。”
  “没问题,这张寡妇本来就是五保户,这下省心了。祥哥,我看你来当队长吧。”
  “你看你,我是不是多管闲事了?”
  “不不不,你祥哥是村长的军师。”这个姜永凯真是变了,阴阳怪气的。
  这张寡妇就是邢步浩几次三番想调戏的那个,跟石步全岁数相当,模样也周正,只是死了三个男人了,没人敢要了。我跟石步全一说,他倒是挺痛快:“反正我这么熊样,闺女是泼出去的水,儿子不管我了,找个女人要是能把我妨死更好。”
  没想到不同意的是张寡妇,说,石步全那么丑,看着恶心。差点儿把我气个半昏:“你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你以为你还是大闺女小媳妇啊。”
  “我就是要找个顺眼的,像你这样的就行。”张寡妇伸手就要摸我的脸。
  “老实点儿,怪不得死了三个男人了,你原来这么骚情!”我可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在水莲眼皮子底下嘚瑟,我可不敢。
  “怎么了?哪个男人不喜欢女人上了床是骚货?”寡妇瞅了我一眼,“你就是个老实货?”
  “算了吧,你不干的话,恐怕离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儿了。”我赶紧跑了出来,出来之后,心里还“嘣嘣”直跳。
  当天傍晚,张寡妇做饭的时候,上了趟茅厕,灶边的柴火点着了,连上了草房。等她闻到烟味儿提溜着裤子出来的时候,大火已经将草房覆盖了。姜永凯只好把张寡妇安排在饲养院的一间屋里,在石步全的隔壁。屋里正好有铺炕,姜永凯让石步全把炕烧了,临时找了些被褥,先凑合着。张寡妇一阵惊吓,神志有些不清,虽然有了住的地方,生活不能自理了。我对石步全说:“这是天意啊。”石步全点点头:“我爹说的没错,老天饿不死瞎眼的家雀。”
  石步全一天三顿将饭做好送到张寡妇的屋内,吃好了再去收拾碗筷。虽没好的吃,可是石步全炒一手好菜,这我是吃过的。就是一块萝卜,他也能做得色香味都有。
  石步全来到饲养院后,有一次我正跟他喝酒,姜永凯来了,鼻子一抽搐:“嗯,什么好吃的?你俩是不是损公肥私了?”
  石步全吓得脸都黄了,因为今天炒的那块萝卜真的是从饲料里拣出来的,石步全觉得可惜就洗吧洗吧切着炒了。
  “你看看吧,哪个是公的,哪个是母的?”我敲了一下筷子。姜永凯瞅了瞅:“嗯?怎么这么香?是不是你们偷生产队的油了?”
  石步全脸都白了,我还真的偷着舀了点儿生产队的花生油。我把筷子一摔,很不高兴的样子:“你这话说的,谁家里没有油?你去看看队里的油少没少!你儿子的结婚家具我不给做了。”
  “嗨,开个玩笑。”姜永凯伸手从碗里捏了一块萝卜。“有这么开玩笑的吗?”我给长出了一口气的石步全使了个眼色,他赶紧找来一双筷子。姜永凯将萝卜条儿放嘴里一嚼,有一瞬间的停住:“哎哟,嫩滑,香脆,就是这味道。你俩谁做的?”
  “我……是我……队长。”石步全递上筷子,“一块儿吃吧。”
  那顿饭之后,姜永凯时不时就过来,再也不问东西哪儿来的了。程老歪被调上公社食堂做饭去了,村里正愁没个好做饭的。要是上面来人了,就叫石步全弄几个菜,领导吃得很舒服。
  队里很快就将张寡妇的屋子收拾成了一间像模像样的屋子,寡妇在石步全的照料下,神志慢慢清醒了,也胖了。大伙儿忽然发现,张寡妇真的很俊,虽然五十了,还是细皮嫩肉的,柳叶眉,杏仁眼,尖嘴巴,樱桃嘴,小鼻子挺盈盈,腰身并没有因为庄稼地里的活儿有太大的走样。
  张寡妇叫张席娟,不是本地人。村里人第一次见她,是村里的王克利从十里地之外的邢家庄买回来的。来了之后,也没生个一男半女,不到五年,王克利浑身瘦得像猴似的,没几天就死了。王克利的儿子就想把张寡妇赶出家门,幸亏村里人说合,才让她住在王家那栋老房子里。
  有人从她的口音里听出好像是南方哪个大城市的,问她她也不说,就是经常跟邻居们说一些村里人不知道的事情。什么水泥路,什么柏油路,还有电灯、电车……大伙儿都说这女人可能是个精神病。
  石步全有时候偷偷盯着寡妇看半天,我就捅他一下:“老色鬼,看来你艳福不浅。”
  “唉,也不知道人家喜不喜得跟咱。”石步全吞了口唾沫。
  张寡妇身体好了之后,姜永凯就安排她帮助石步全照看着牲口,偶尔下地干活。队里的妇女有的说便宜她了,有的说也怪可怜的,也有的说找到好地方了,就在饲养院里呆一辈子吧,别再出来霍霍男人了。水莲也不让我在饲养院里过夜。
  一天,我正在锯木头,寡妇啃着一块萝卜倚在门框上,身影拉得老长,一直拉到我的脚边。这个女人,分明是个骚狐狸,这声音都带着骚味儿:“我的姜大哥,求你件事儿,行不?”
  “想做什么家具,尽管说。”我没敢抬头。
  “做什么家具呀?我是说请你当个媒人呢。”寡妇声音很大,我很明显听到了正在搬东西的石步全突然就停了下来。
  “啊?”我抬起头,正好跟寡妇的眼睛对上了,火辣辣的,“媒人,你?跟谁?”
  “反正不是你呀。”还是声音很大,没听见石步全的脚步声。
  “胡说八道,我有老婆。是老石吧?”
  “你看行不行呀?”声音挺大,还拖得老长。
  “行。”我还没来得急说话,就听石步全炸雷似的一嗓子,吓得张寡妇手里的萝卜都掉了。我看寡妇一脸的茫然,也一脸的平静。
  队里把他俩的两间房通开,收拾了一下,我给他们打了一套简单的家具。结婚当天,来了不少人,大伙儿一是为了凑热闹,二就是为了石步全炒的菜。他儿子没来,儿媳领着孙子来了。闺女一家也来了,不幸的是,放鞭的时候,一个鞭炮蹦在他闺女耳朵上,差点儿炸聋了。闺女气得好几年没回来,说是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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