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有了后路，前途未卜又如何。
　　我和佳乐在早上八点钟左右离开了中达电子公司。
　　这主要赖他。在得知我决定跟他一同去博众精工厂看看时，的的确确把他高兴坏了，可高兴却并未令他精神大振，反而他更想睡个舒舒服服的回笼觉。他跟我说，这下子他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他还跟我说，要我到点儿叫他，他怕闹钟不管用。还没等我问他几点钟算是到点儿了，他却伴着鼾声呼呼大睡了。
　　我呆了呆，想不到自己终有一日会成为闹钟，但我服侍的人却既非父母，亦非妻儿，而是佳乐这么一个不算熟悉却特别乐意交往的朋友。
　　我常常自诩入睡极快，可跟此刻的佳乐一比，也得自愧不如啊。
　　我们离开厂大门的时候却被门卫大哥给叫住了。到底是龙头企业，保安这一块都是青壮年在坚守，自与大多数住宅小区不同，保安人员大多是打更老头，因为老头工资便宜。
　　这哥们让我们拿出工牌，我和佳乐是一脸的不乐意。我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保安我也干过几年，一般情况下都是进去费劲出来容易，你这可倒好，怎么我们出门还要检查工牌呢。”
　　“上面有规定！”这保安大哥冷冷地说，“还请你们见。昨天不是新来了一批员工嘛，领导说了，这批员工得在厂子里隔离三天，不得出厂，如果有什么特殊情况，需要向上级请示。我瞧你们眼生，以前没见过，所以想看看你们的工牌，看看到底是新员工还是老员工，如果是老员工的话，你们随便出去。”
　　我和佳乐彼此对望一样，晓得躲不过去了，索性从兜里掏出工牌给他看。
　　他看了看手里的属于我和佳乐的两个薄薄的，贴着我和佳乐一寸照片的工牌，笑了笑，说：“实在是对不起，你们不能出去。”
　　因为我们的工牌跟正式工的工牌不一样，就连跟其他合同工的工牌也不一样，我们的工牌是绿色的，而正式工的工牌则是蓝色的。我们这种工牌是昨天刚刚下发的，又区别于其他合同工的工牌，还记得昨天听人事经理讲过，如果不出意外，我们这一批应该是中达电子公司近期招收的最后一批员工。想必人事部在给我们下发工牌的同时也跟安保部门有过交涉，我们这些刚刚加入中达电子公司的新员工务必要配合国家的政策，以及公司的新规，在厂子里隔离三天以后方可自由出行。
　　对此，我和佳乐又互望一眼，心里面则充满无奈：“这地方确实非同一般啊，进来不容易，出去更难。”
　　于是，由我上前跟门卫大哥解释。
　　“是这么回事，哥们，我们知道我们不应该乱走，得在厂里隔离三天，微信群里的领导也给我们下了通知。但是它耐不住烟瘾犯了呀。你看，你来看，所有家当加起来就剩这半盒烟了，再不出去购买些草料，可就断粮了呀。我不知道哥们你抽不抽烟，如果你不抽烟，你一定不知道烟民断烟有多么痛苦。如果你抽烟，那么我想你一定能理解我们，烟民没有烟那就跟酒鬼没了酒是一个道理，那还不得把自己憋疯了呀。你行行好，让我们出去买个烟，我们向你保证，一会儿就回来。而且我们就去附近的超市买烟，你想啊，厂子里那么多人抽烟，都去附近那几家超市买，要是染上了病，早就传染上了，大家谁都跑不了。超市也好，厂子也好，早就封了，你说是不。”我拿出兜里的半盒香烟，条分缕析地说。还不忘示意佳乐把他兜里那盒二多块钱一盒的香烟拿出来。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规定就是规定，我……这我可做不了主。”
　　看得出来，保安大哥显得很是无奈，很是难做。
　　“哎哟，哥们，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再严格的规定它不也是人定的嘛，你说呢。”我说。
　　“……”
　　保安大哥没有说话，既不厉声叫我们回去，却也没打算把我和佳乐的工牌交还给我们，让我们走。
　　“来，大哥，这烟你抽着，我们再去买。这一次我们成条买，明后两天再也不出厂门了，也再不为难你了。”说话间，佳乐把还剩下大半盒的一款陕西特色“好猫”牌香烟递给保安大哥。
　　“这怎么可以！”
　　保安大哥双眸犀利而又迅速的左右一扫，以最快的速度将香烟揣进裤兜里，遂将工牌交还给我们，并跟我们说：“快去快回啊。”
　　“好嘞。”我微笑说。
　　“明白。”佳乐笑说。
　　我们俩将工牌揣进兜里，转身便走。边走我还边给佳乐上烟，并且还得亲自为他点火。没办法，只能用佳乐的好烟做人情，我这不到十块钱一盒的廉价烟怕是入不了保安大哥的眼。
　　佳乐深吸一口烟，扭头向我：“胖哥，你当保安的时候是不是也经常这么干啊？”
　　“怎么干？”我佯作无知地回了句。
　　“别跟我俩装蒜好不好。你说你当了好几年的保安，这点儿事你能不知道？要不是你给我递眼色，我能把我的烟给他吗。”佳乐说。
　　“有些事情啊，说难，也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但想要解释清楚，也挺不容易。我只能告诉你一句话，这东西呀，你得悟。”我说。
　　“悟？”佳乐称奇。
　　“对呀，你得悟。什么东西能拿，什么东西不能拿，这个东西怎么拿，这个方便又怎么给，全靠自己悟。”我说。
　　“跟没说一样。”佳乐冷哼说。
　　“你现在还不不懂，这种事情压根就解释不清楚。这就跟贪官贪污似的，基本上叫个官就贪，就连保安都能捞着好处呢，当官的能捞不着吗？鬼信。可有些人贪了，一点儿事儿都没有，而有些人贪了，一家老小全都跟着吃瓜落了。所以说呀，凡是违反规定的好处，全在自己的本事，这个没人能教得了你。”我缓缓地说，亦不禁想起了曾经在北京的保安生涯。
　　“我饿了。”
　　佳乐再不纠结好处与违规这一矛盾体，这也让我轻松了许多。给人家解释一些问题比自己想一些问题还要累。尤其是关乎于社会性的问题，关乎于人性的问题，那就更费劲，更麻烦了。因为直到现在，这个世界都没能给出一个公平、公正、统一的标准和尺度。
　　想必他也晓得我说得并没有错，我其实压根也没必要向他刻意隐瞒什么，我又不是封疆大吏，我又不是官宦世家，我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保安，我收到的好处拿最小号的塑料袋就能装满。无非最最普通的香烟与吃食，最最令我瞠目结舌、吃惊不已的不过一张购物卡而已，自然谈不上所谓斫轮经验。再者，谓之贪腐也好，谓之收好处也罢，真的只能靠自己去悟，性情、胆量、脾气、关系……无论自己，还是送礼的人，甚至包括可能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要考虑进去，这才是最难的，因为搞不好就会让自己身败名裂，连保安这一行都很难混下去了。
　　画个纯白，容易；画个纯黑，也容易；最不容易画的莫过于半白半黑半银灰色，因为需要诸多色彩的调和，就好比诸多人性的捏合。
　　“我请你吃早餐！”我笑呵呵地说。
　　我和佳乐走出厂大门大约四五十米，发现挨着厂围栏的一侧道边聚集了有好些辆贩卖早餐的三轮车，这一辆就代表一家。
　　这种古老的三轮车现在已经不多见了，除了一些贩卖水果蔬菜的老农民或二道贩子会使用，还有就是给人家搬大型家用电器或大型家具的脚夫会使用。因为普通家庭大多不舍得花大价钱雇用搬家公司，一些小件小物自己就解决了，一些大家伙只能求助于这类推着古老三轮车等活儿的脚夫，价钱不仅便宜，关键小面包、小轿车根本就拉不了这些大型物件；还有一个原因尤为重要，这帮脚夫非常有经验，无论上下楼，还是室内挪动，都不会损伤、磕碰大型物件，这正是他们挣钱之本，立命之源。虽然看着极其小心谨慎，极其辛苦乏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但这正是他们的生存之道，卑微却又无比尊贵。
　　还说早餐，一般情况下贩卖早餐的都已经更换成房屋结构的早餐车了，新样式的早餐车里面的面积也足够大，既能放下案板，还能放下煎饼鏖子，还有地方摆放液化气罐；最重要的是可以遮风挡雨，不必像老式三轮车那样，一旦遇到风雨天气，还得支起一把颤颤巍巍的雨伞，勉强应付。
　　我不知道经济条件如此发达的苏州地区为什么在这一行上会比老家抚顺还要老旧传统。心中满是疑惑的我并没有向任何一家贩卖早餐的伙计询问这种事，我心知断然不会是苏州地区比起老家抚顺来还要贫富差距巨大。
　　贩卖包子的，贩卖水煎包的，贩卖肉夹馍的，贩卖炒饭、炒面的，贩卖手抓饼、烤冷面的，贩卖凉皮的……不足二十米的道旁，随处停放的，由数辆传统三轮车拼凑而成的。香气四溢的地段，俨然一条传统的，各类风味特色十足的食品街，那一股股叫人记忆犹新又垂涎欲滴，欲罢不能，诱惑感十足的香气，不仅在不断刺激着我的味蕾，燃烧着我久已对小吃美食的嗜爱和欲望，连同诸多中达电子公司里的员工们也被刺激到了，或者说他们被迷倒沉醉的时间比我还要长久。毕竟我是第一天才知道有这么一个美食街，他们在这里多则干了有两三年，少则也干了几个月。每每在上早班之前，或下夜班之后，总要买上两份去车间更衣室吃，或回到宿舍吃，这是我听卖肉夹馍的粗犷好客健谈的老哥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