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我可不敢反击佳乐，因为那样一来，我便正中他下怀了。我只能继续默不作声，看着手机上正在直播的一款竞技游戏比赛，心里面则在想着自己的事。是拒绝佳乐，留在这里安安心心当一个工资稳定的流水线工人呢？还是答应佳乐，跟他一起去博众精工厂看看呢？我必须得承认一点，我是真的厌憎流水线工作，但是呢，三番两次面试失败的经历不免让我变得愈发谨慎小心。文凭偏低，身材偏胖，这已是不争的事实，唯一流俗的仅是将引以为傲的领袖式的髭须刮得干干净净，自己则再不以领袖气质自居自豪了。倘使明天跟着佳乐到了博众精工厂面试成功，自然是好。倘使再一次遭遇失败，这边中达电子公司的工作也丢掉了，又该如何是好？
　　我已不再年轻，我更无富裕的家底，所谓挑战也好，所谓改变也罢，显然已经不适合我了。现在的我早已不是十年前的我，现在的我不怕别的，只怕丢掉工作，因为工作属实难找，尤其是我这个样的，就更加难找了。现在的我会经常回忆，回忆当初在炼钢厂工作的日子，不是打算写一篇有关于炼钢厂的鸿篇巨著，也不是在留恋当初的辛苦疲累造就出来的稳定安逸之生活，而是就现在的我来看，我若还在炼钢厂上班，就算炽热难熬，就算受了工伤，我还是会义无反顾选择留在那里，断不会心血来潮选择辞职。为什么？不俗的人企图不俗，但由于受困于俗世杂情，也不得不俗下去了。
　　喜欢是一回事，讨厌是一回事，生活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从十年前的我到现在的我，经历了如此之多，看遍了如此之多，心里面多多少少会懂得一些道理，一些不愿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的道理。毕竟，我也是个俗人。
　　多么无奈的感怀啊！一时间，手机竞技游戏直播画面上的精彩操作，以及刚刚入口寒意爽意尚存的糖精味儿，全都不重要了。我像是一个待死的人，满脑子里只有曾经，断断续续又格外清晰的曾经。
　　后悔，乃人之常情，我也后悔过，其中最后悔的莫过于小时候太不爱学习，以及毅然决然从炼钢厂辞职。关于不爱学习，实乃性格原因，现在只能通过多读书，多写东西尽量弥补了，只是我读的书，我写的东西并不具备提升文凭的资格，权当自我安慰，聊以闲情吧。至于从炼钢厂辞职嘛，不好说，有坏有好。坏处是失了安稳工作、安逸生活，好处则是从此避免在高温、高危、高粉尘的环境里备受奴役，从而也令我见识到了更为广阔的世界，而非厂长为最大之领导，厂门为最远之距离。
　　回忆难免皆痛，曾经多处伤痕，还是想想现在吧。我很想跟远在家乡的母亲聊聊这件事，但又不好打扰她，生怕她认为我之所以给她打电话定是向她报告我在这边的坏事情。老太太的面食店干得很红火，一天到晚很忙，闲的时候只想睡觉，这很正常，我当初在炼钢厂上班的时候也是如此，每有闲时，只想躺下休息，哪怕关系再好的朋友都懒得闲聊一句。
　　怎么又想起炼钢厂来了？他大爷的，我这脑子啊，难怪我每天都要抽出时间胡写乱写，敢情都是对曾经的某些印象的着重解析和触悟。
　　我已三十，更该而立，这种事还是得自己处理。既然之前已经有过一次挣脱的经历，为什么这一次却不敢挣脱了呢？自动化是否意味着相对的自由，我不敢说，也不清楚，但应该好过流水线吧，毕竟那条招聘信息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常白班。
　　这就是我的决定，每次下定决心的我心里面都会释放出一种舒爽的激素，就跟完成一篇文章或一首诗词或一部小说之后的畅快感是一个道理。
　　我的目光在漆黑的夜色，漆黑的房间，唯有四部手机发出的微弱亮光可以做我的灯塔，让我找寻一条正确的方向。
　　刘猛、夏羽书、佳乐，他们三个此时此刻跟我一样都没有睡，都在玩手机；相比较刘猛与夏羽书的沉默不语，佳乐则躲在被窝里窃窃私语个无休无止。
　　我很想过去跟他聊聊，并且把我的决定告诉他，想必他一定会非常高兴。但见他如此定睛入迷，便不忍心打扰，只想找一个俗气却非常有效的办法让自己进入梦乡。
　　我起得很早，可能跟我睡得很早有关，现代人能十一点睡觉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不睁着眼睛迎接第二天的到来都不好意思自称现代人。
　　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抽烟玩手机。但我玩手机跟别人或许不同，我是用手机跟ＱＱ里的一些认识好几年的网友聊天问好，除此之外顶多看看时事新闻。
　　以前这种事都是在床上完成的，但由于这个宿舍不允许抽烟，我也只能跑到厕所里蹲着啦。正好抽两根烟，玩会儿手机，然后还可以舒舒服服冲一个去困解乏的热水澡，一条龙服务嘛，美中不足的是只能自己为自己服务。冲澡对于我来说就跟洗脸差不多，全身上下打遍香皂，冲上一冲，也就是了，常冲，自然没那么多灰与泥。
　　回到床上，正看见佳乐迷迷糊糊醒来。我笑了笑，说：“你起得可真早啊。”
　　“现在几点了？”佳乐问。
　　“才六点钟。”我说。
　　“那是有点儿早。”佳乐说。
　　“你几点睡的？”我问。
　　“半夜十二点多吧，具体我也不知道。”佳乐说。
　　“昨天晚上你看什么呢，这么入迷？”我问。
　　“没看什么呀。”佳乐说。
　　“真的？”我说。
　　“当然是真的啦，我干嘛要骗你呀。”佳乐说。
　　“不是大片？”我笑说。
　　“什么大片，都多大了还看大片，我有病啊，还天天撸。”佳乐说。
　　“这我就奇怪了，既然不是大片，为什么要你蒙着被子看呢？”我取笑说。
　　“你呀。我看呀，我不跟你说明白喽，你肯定还得问。实话告诉你吧，我那是在跟我对象视频呢。”佳乐说。
　　“对象？”我说。
　　“是啊，对象。我们是在北京认识的。当时我去北京旅游，她也去了，也赶巧，我们在景点碰到了，聊得很好，我们这才知道原来我们生活在一个城市，是陕西老乡。”佳乐说。
　　“哦，原来如此，挺戏剧性的。”我说。
　　“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那一晚，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听她说也是她的第一次。然后我们就确定恋爱关系啦。她见过我的父母，我也见过她的父母，我想早点儿结婚，可她说什么也不同意，她说她还打算上大学，将来考研究生，硕士，博士呢。我拿她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她特别好学，打算考取高学位，我自然不能阻止她呀，就只能等她啦。”佳乐说到后来，情不自禁摊开双手，苦笑连连，顺便把睡意困意也都给冲散了。
　　“嗯，很寻常，却也很温馨的爱情故事。很好，很好。”我赞道。
　　“别光说我，也该说说你了。”佳乐说。
　　“我？我没什么好说的，我的爱情，那是一片空白，我呢，自始至终一个人行走江湖。”我说着，然而脸上却丝毫没有大龄男性的自卑感。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你的答复呢？这都已经第二天早上了，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佳乐揉了揉眼睛，遂死死盯着我看。
　　“我只想问一句，如果我去博众精工厂没面试上怎么办？”我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
　　“我们一起回中达！这总行了吧。”佳乐说。
　　“还能回来了吗？”我说。
　　“当然能啦。大哥，你没看微信群里的通知吗？”佳乐问。
　　“通知？什么通知？我没看到啊。”我愕然地说。
　　“这一批面试成功的，注册了工号，拿到了工牌的新员工不是都被人事部经理拽进一个群里了嘛。”佳乐说。
　　“是啊，我也在里面啊。”我说。
　　“那上面昨天晚上有最新通知，今天、明天、后天，我们得连续隔离三天，不能出厂门，最好连宿舍楼也别出去，三天之后他们才给我们安排工作呢。”佳乐说。
　　“是嘛，这我真就没注意。不过不让出厂门我能理解，不让出宿舍楼就过分了呀。”我说。
　　“你呀，平常看着懂得挺多的，可到了关键时候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佳乐数落我说。
　　“这个我真没注意，我昨天晚上一直想你跟我说的那件事了。不过这样也好，既然有三天隔离时间，我们今儿去博众精工厂就不会影响到这边的事儿。行的话，我们俩一起去那边干，不行的话，我们再回来干。”我说。
　　“对呀，我就是这么想的。咱哥俩有一说一啊，要么一起面试成功，都留那儿；要么一起面试失败都回来，别一个留那儿，一个回来。”佳乐说。
　　“好！只是不知道我们出了厂门算不算违反规定啊。”我正在想着面试失败的后路。
　　“管它的，到时候真要是没面试上，我们就编个瞎话回来，就说……”佳乐一时间还没找到合适的理由当瞎话。
　　“就说出去买烟了，谁让厂子里的超市不卖烟呢。”我接茬笑说。
　　“对，就这么定啦。”佳乐说。
　　“行，那就这么定了！不过，你可要有个心理准备啊。”
　　“心理准备？准备什么？”佳乐问。
　　“我敢断定，要么咱们俩都面试成功，要么肯定我面试失败，这次苏州之行我面试失败的次数不要太多。”我苦着脸说，三番两次的面试失败把自己搞的都不自信了。
　　“那是因为你胖！”佳乐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胖暂时没办法呀，怎么也得等工作稳定了之后再减肥呀。”我说。
　　“可拉倒吧，等工作稳定了就更不想减肥了。”佳乐冷冷地地说。
　　我呆了呆，满是惊讶地看着他。
　　嘿，还别说，佳乐这小子的话虽然噎人挺狠，但也不失为说得很有道理。人往往是这样，安稳了，安定了，就放任自流了；只有当自己被大众所抛弃，才会想起来自己究竟有什么地方需要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