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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8

作品名称:月光下的金柳      作者:邹满文      发布时间:2020-07-31 22:40:06      字数:48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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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儿有时悄悄地走到他身旁,问他的学习情况,他感觉有颗太阳移过来,炽烤的心慌气喘,她走后竟回忆不起刚才说了什么。他把柳儿送来的书翻开,有股淡淡的清香夹在书页里,字行间时不时地跳出柳儿的相貌来,他闻了闻,尽快合上,紧怕清香和相貌会突然飞走。
  他静一会儿,翻开书,淡淡的清香依然,相貌早飞了,落在柳儿的脸上。他向柳儿望了望,一团漆黑而光滑的头发柔软的如同绸丝,静静从肩上流下,偶尔抖动一下,然后不动了。他从书的第一页看起,有好多不认识的题像长了眼睛,瓷愣愣地看着他。他用笔试了几试总找不出答案。有些题他见过,也做过,可到了这书上就变了,变的让人难以理解。也许,这是另外一种做法吧!他想。他飞快地在演练,在解答,只是思维总是抛锚,好多的事一齐来凑热闹,他不得不放下笔,起身去整理思绪。
  他走到院子里,晴朗的天空把四周布置的很好看,连教室里打开的窗子也像活了一般,闪动着眼睛听布谷鸟的叫声。空气里迷漫着阵阵清香,仿佛是来自墙外的油菜。他拿着书走向操场边的那块田地,田地不大,像实验田一样什么都有,惹的阳光最先触及玉米、小麦、土豆、花生。他看着这些植物,似乎抢着向上长,一个个碧绿得看不清眉眼。这时,他发现了一颗小草,这棵草生长在土豆的行间,准备猛长时却被一颗野豆藤缠住,腰都弯了,可它弯着向前伸去。他好奇起来,轻轻地走过去,就下来细看。这两颗植物都不是种的,悄悄地生长在别人的行间,却为了生长缠在一起打架。金锁用手摸了一把那颗豆荚,它并不茂盛,就是要死缠那颗比土豆和自己高的草。
  他站起身来,轻轻地走了出去,紧怕惊动了它们,都是为了生长,为了自己的天地和阳光,他不愿意伤害任何一种东西。他又回过头看了一眼那颗豆子和那长长的藤,还有那颗小草,仿佛是两个人,共同生长在不属于自己的家庭和环境中。他暗暗地恨起自己,恨自己不如一颗草,不如一棵长着长藤的豆荚。他坐在草地上,翻开书正准备发奋努力,认真地学习,叭的一声,一粒鸟粪落到书上,他抬头看时,那只鸟从头顶飞过,正准备落在身旁的树枝上。
  高中考试很快就结束了。似乎,同学们都没来得及想,也没有认真去答,如同一场梦。好多同学还在梦里,有的只做到一半,考试场上的下课铃就响了。他们唧唧喳喳地乱作一团,在教室外噪闹着,有的即高兴又快乐,有的阴着脸,像谁把他家的饭吃了。他们像浓烟一样涌出学校大门,相互议论自己所答的题,有的说正确,有的说不正确,到底谁的答案正确,谁也说不准,只有个别学习好的知道,他们确实不想说,哪怕你怎么逼问。不过,有的知道正确答案,自己心里也没底,怕说错了,或者说自己答对了,别人怎么想。各人的心情都在澎湃中,如同海水一样容易起波澜。
  有个同学似乎烦透了,叫嚷着让他们别提此事。他说:“太阳落下去以后,就有一颗崭新的太阳升起,不能老生活在残阳里看夜幕。”说完,他豁达地吹起口哨,鼓励大家去逛商场,转街道,这里毕竟别有一番风味。
  金锁就在人群里,沉闷的心老在空中悬着,怎么也落不回腹腔。他知道自己没考好,题都没答完。可是,考好了又能怎么样呢?谁来支持和鼓励他上高中,学费和生活费在哪里?他走着想着,总想不明白自己的生活、道路和目前的处境,没觉得自己走到了最后边。这群同学里,感觉自己是最次的一个,怎么也冲不到前边。这时,吼的最凶的那个同学悄悄来到他身边,抬手在他肩上拍了一把说:“三愁,又想啥呢?”
  他猛然抬起头,勉强地笑了一下说:“没想啥。”
  “我看你比我们村上的三愁不愁啊!别这样,如今哪里寻不来一碗饭吃。再说,每个学生都上高中,然后考上大学,农村的地谁种,办公室里的人吃什么。”
  另一个同学笑着说:“他的歪理最多。不过,他说的话不无道理。我记得爷爷常说,有坐轿的就有抬轿的,缺一物不成世界。”
  这个歪理和没有上进心的话激励了好多同学,心情也舒展了许多,一个个吵闹地更凶,活像一群刚爬上岸的麋鹿向前涌去。
  金锁的哪个部位像被激活,很快走到他们中间,嘻嘻哈哈地吵闹着向前走去。有些女孩子也点缀在其中,很像一群蝴蝶飞向旷野,去寻找花朵。
  他们觉得这地方既陌生也新鲜,好不容易来一次,以后也许就再也没机会来,就一个门市一个门市地转,买东西分着吃。有的抽起烟来,把嘴张的大大地吐烟圈,结果烟圈没吐成,把自己呛的直咳嗽。他们像一群流浪者,来到树影下坐下休息,胡乱地说些无用的话。
  黄昏落到大街上了,街道宽阔而宁静。零星的小贩忙碌地收拾着残局,只有补鞋的这时才闲了,起身转悠。不知是在寻找什么,还是锻炼腿,拄着拐杖,噔噔地向前走去。店铺的门像是累了似地关上,有的还开着,里面突兀而萧条,那些货物瓷愣愣地看着门外,像是在里边呆腻了。一辆车飞了过去,像是赶着去奔丧,或家里有紧急病人,扬起老高的土雾,石子也掺和着跳跃。一些零星的人见土雾过来,尽快地转过身去,怕那些雾舔自己的脸,不时地用手扇。
  夜风悄悄地从南国大地上飘来,掀起树叶和人的衣角,使小草轻轻摇晃。田野里的玉米比小麦高出许多,并在沙沙做响,像人在窃窃私语。小麦黄了,空气中迷漫着成熟的清香和丰收的希望。在这个黄昏里,西天透着一种亮亮的蓝,这种蓝在几道薄云的戏弄下,变成一种暗蓝。这种暗蓝像给大地上了色,一切都是那样的好看,那样地忘乎所以。柳儿把路边的狗未草头抽了出来,绑成猫头状,然后又解开,变幻着它的姿势和脸态。几个男生吆喝着,喊着叫着,仿佛是一群被打败的散兵。
  他们十几个人一路走着,有自行车的也不骑,推着,仿佛这样的时刻只有走着才有意义,叫喊着,胡跳乱蹦才是考好的、没有考好的混为一体,合起来放纵。二十多里地就这样走着回家,本该骑着自行车可以早回的他们,边走边看,觉得自己故乡如此美丽,特别是五月的黄昏,到处都透着凉爽的快意,还有着神秘的色彩。他们从来没有发现,没有这样地感觉过黄昏到夜晚来临的亲切,更没有这样朴实地走这么长的路。也许,这也是最后一次同学们在一起放纵,几年来一起的快乐会随夜幕而消失,永远也找不到了。他们喊一会,默默地走一会,就这样,把他们的情谊走完,把他们十七岁以前生活遗留在这条路上。
  
  18
  
  录取通知书快要下来了,这时的麦子正晒在场上,炽热的阳光烤得人直冒汗。然而,最让人冒汗的是自己考没考上,见不到通知书,这点年龄干什么去?通知书是学校发,离发到学生手上还有一段时间。然而,这段时间最让人心跳。有的去看过自己的分数,也知道自己在录取分数线内还是线外,心便在腹内平静地跳动着。而有的听到这个消息,急着联系同学,骑车去看。
  他们十几个人只考上八个,三个被重点高中录取,而那三个是被较近的一般高中录取,这里面没有金锁也没有柳儿,让她们两个非常懊丧,十分灰心。金锁离分数线差三十七分,柳儿缺三分,他们想不通,就连身边的人也想不通。只有金锁的小姨和姨夫能想通。因为,他们的义务将走到尽头,金锁没有考上,就会出去挣钱,减轻自己的负担。如果能给自己当儿子,把他俩口子养老送终,是最好最幸福的事,两口子心中一直在想这事,还有院破地方,供金锁居住。并且,还得改姓,过寄,上字帖板。这是小姨俩口子最希望的事,也是最高兴的事,她们知道金锁考不上高中,就根本不想让他上高中。
  她俩口子老在晚上计算着,怎样才能急功近利,怎么能让金锁充当自己的儿子。小姨和姨夫谈论他的时候,姨夫动不动就溜下被窝,被小姨捉耳朵拉上来说:“给你说正事哩。”
  他笑着说:“你说你的正事,我干我的正事,两不误。”
  小姨一把拉掉他的被子,轮圆巴掌照屁股打过去,他哎呦一声,尽快盖上被子,呻吟着。
  柳儿的爸爸常永峰知道女儿的分数后,很快找了个熟人,掏钱把女儿办进重点高中。他认为,如今孩子必须上高中,至于以后考上考不上大学,那是两码事,那得看她的本事。但是,高中不上是个睁眼瞎,随着社会的发展,有些东西上了高中才能认得。再说,不上高中让她干啥呢?他即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也是个十分倔强的人,有时认死理。
  柳儿听到爸爸为她报上了重点高中,当然很高兴,至于到学校学的好与坏,现在的心理上首先很平衡,会堂而皇之地走进重点高中的大门,和其他同学一样。她很庆幸自己有这样一个好爸爸,心里一阵阵地涌出暗喜,使自己激动不已。她在这个家里几乎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更没有其他姐妹抢,从各个角度看都很幸运,常常惹来羡慕的目光。就是自己学习不好,常常为这烦恼,愁自己的脑子笨,别人半天能背过课文,自己三天也背诵不过。回到家里,她尽量地帮母亲干活,只要力所能及的都去干,母亲常常爱怜地将她揽进怀里,像婴儿一样,就差给她吃奶。
  金锁知道分数后,心情一会远了,一会近了,常常跑的让自己无法控制,到底不知道把自己置于何方。他勉强地把自己装扮成没事一样,默默地为小姨干活,一天到黑也和人说不上两句话,只是把羊打在沟里,对着山吼,对着水叫,问柳树,自己该怎么办。心累了,人一点精神也没有,一个个的失望让他变了型,就连吃饭的碗也常常带有嘲笑的面孔,觉得猪羊都对他瞪着眼睛。小姨家门槛越来越高,高得让他无法迈进。就这样,他默默地走完假期。
  柳儿也走了,这是个致命的打击,仿佛这里的天塌了,成为一个洞,洞里降下一些青面獠牙的人,这些人会常来索他的命。于是,他给小姨说了一声,回他的家乡去看爷爷和奶奶。
  爷爷老的只剩下几颗牙了,稀疏的头发闪着银光,还坚强地把日月一天天地掀走,迎来。瘦弱的脸庞早就失去色彩,焦黑地,皱皱巴巴地布满纹路,看上去,很像门前山的外形。这次回来,和以前不一样了,在他认识山之前,像认识了爷爷和奶奶,知道他们活的累,活的被人遗忘。所以,他尽力地帮着干活,打扫卫生,尽量地去改变家的面貌。
  爷爷奶奶看到孙儿长大了,笑得那些纹络全凑在一块,像桃核皮似的。爷爷的咳嗽声整夜地停不下来,奶奶一直在他背上拍,像要把肺吐出来似的。金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怎么老的如此之快,好像一夜之间就老了十岁。上一次回来不是这样的呀,相隔一年多时间,他们像风地里的灯,忽明忽暗,随时都有被风吹灭的可能。奶奶说:“锁锁长大了,我们也就放心了。我们老得啥也干不成,只得把毛驴,猪羊卖掉,连远一点的地都给别人种了,也没几天活头。你爸是个独苗,谁想他早早就走了,留下你这个独苗,我和你爷爷知道你不爱这里,山大沟深,我们一辈子都没走得出去。”
  说完她停了一会儿,用手擦着泪花,神情默然的像一张白纸,一眼就可以看清他的一生。爷爷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努力地把身子抬了抬,然后倒在被子上,点燃旱烟,只吸了一口就惹怒了咳嗽,便把烟锅放在炕边。
  奶奶又说:“我们没把你留在身边,怕你长成大骨节,这里水不好,让你在你姨家生长,你不会怪罪我们吧!你别看你爷爷冷漠,其实他心里疼你,老念叨你。他一辈子都是个要强的人,天不怕,地不怕,也没输给谁,只是你爸妈的事,让他的心碎了,一点点掉下。现在,他已经没有心了,没有心思去干任何一件事,就等你长大成人,我们就可以放心地去另外一个世界……”
  她又擦了一把泪,说话的声音也在颤抖。金锁的泪水已经模糊了眼睛,想不到爷爷奶奶为他活着。爷爷也擦起泪来,光线暗淡的窑洞里,似乎到处都在流泪,无声地在诉说爷爷和奶奶艰难的历程。
  窑里静极了,连爱动的老鼠也停了下来。金锁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拉住奶奶的手。这手粗糙的如同榆树皮,抓在手里很生硬,且冰凉,却能感觉到血液微微地在跳动。这时,灯泡灭了,窑洞里一片漆黑。金锁去拉闸,奶奶说:“停电了,咱们这里老停电。”
  里面黑,门外更黑,他感觉自己和爷爷奶奶在一座古墓里。爷爷奶奶对他的到来十分高兴,家里有着霉味的空气也像清新了,从内到外焕然一新。好像以前这里根本没有住人,金锁的到来,这院落才住了人。
  奶奶又说:“我们去了以后,你想在这里住就住,不想住就搬到塬上去,政府有这个政策,只是地在这里,还是要回来种的。”
  “奶奶你老说去呀的,死呀的,你们是不是得了啥大病。”
  “没有,唉!”
  长长的叹息声淹没了一切,仿佛该说的,不能说的全被这叹息声所代替。金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可这种感觉极不情愿表白,只是偶尔在爷爷和奶奶的脸上掠过一些阴影,这些阴影像淡云一样又飘去。爷爷很少和他说话,脸上也很难看到兴奋的表情,冷峻得如同快要扑向刑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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