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离别（1）

　　离开药王庙十几日，是时候回去了。
　　众人一起来到陋室，呼啦啦跪了一地，梅雪亭忍着热泪道：“雪亭今日来向老人家辞行，希望日后有缘，还能再见。”
　　白胡子老人甚是伤感，默默看了他们良久，道：“缘分已尽，我们不会再见了。”
　　缘来则聚，缘尽则散，梅雪亭却一直看不开，膝行向前，伏在老人家的双腿上，忍不住痛哭失声。
　　对父母的爱与恨，对妻儿刻骨的伤痛，十几年在外飘零的落寞孤单，从小到大积压于心的愤懑愁苦，一起痛痛快快地往外发泄。
　　这个铁骨铮铮的男人，同样需要一个为他避风的港湾，需要再当一次小孩子，需要长辈的温暖。
　　白胡子老人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温声道：“尽情哭个痛快，哭过了，把烦恼都放下，在你选择的路上大步往前走，我永远支持你。”
　　梅雪亭胡乱擦去满脸的热泪，哽咽道：“您离开此地吧，我置办一座宅院，伺候您安享晚年。”
　　白胡子老人道：“我不能长久地离开此地，我也过惯了一个人的的日子，你别操心了。”
　　梅雪亭握紧他的一双手，道：“您一定要保重，一定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真是啰嗦，我记住了。”
　　老人家也将梅雪亭的手握得紧紧的，留恋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梅致远心里一动，道：“父亲，咱们一起吃顿饭再走吧，老人家适合清淡的菜肴，咱们亲自置办一桌全素宴。”
　　上了年岁之人，享受天伦之乐是最大的幸福。白胡子老人孤身在崖下生活了太久，对这个提议尤为动心，兴奋地道：“好，好，大家伙一起吃顿饭，不过你们稍等，我去去就来。”
　　梅子谦道：“您干嘛去啊？我陪您啊。”
　　“不用跟着，我去梅家取点东西。”
　　白胡子老人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大概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他拎着箱子背着袋子出现在众人面前。取出好酒好茶、米面蔬菜，道：“够我们大吃大喝一顿了。”
　　梅纤雨道：“老前辈，我们之前吃的东西也是您从别的地方弄来的？”
　　白胡子老人道：“都是从梅家弄来的。”
　　梅纤雨奇道：“您自己不种菜不种粮？”
　　白胡子老人道：“当然。”
　　梅纤雨更奇，悄悄问梅致远：“老爷爷天天从梅家倒腾东西，谁也没发现少了什么？”
　　白胡子老人抢先答道：“我没天天倒腾东西。”
　　梅纤雨咧嘴一笑，道：“您还从别人家偷啊？”
　　“小孩子胡说什么，再敢对前辈不敬当心我揍你。”乔夫人怒冲冲吼了一句，揪着梅纤雨的耳朵离开陋室，直奔厨房而去。
　　几句简单的对话，乔雨林从中看出些许端倪，暗中仔细打量老人家。
　　没有任何奇异之处。
　　乔雨林的目光，情不自禁地移到墙上。巨大的铜镜不显示任何画面之时黑漆漆一片。从前并不觉得诡异，此时想来，分明是老人家故意为之，防止众人通过宝镜发现他的秘密。
　　梅雪亭背着一袋白面，喊道：“愣什么神，一起去厨房做好吃的。”
　　乔雨林轻轻咳了一声，道：“喊什么，这就来了。”
　　众人齐心协力，很快做好了十道素菜，六样糕点。竹桌上五颜六色，热腾腾的香气直扑鼻端。
　　白胡子老人一见之下忽然有些酸楚，叹道：“好久没有体会过欢聚一堂的感觉了，真好，真好！”
　　众人等着他第一个下筷子，老人家喝了口热茶，又道：“我胃口不好，你们怎么开心怎么来，不必讲究长幼尊卑那一套。”
　　梅子谦夹起绿油油的空心菜吃起来，道：“老爷爷，晚辈不相信缘分已尽，以后我们常来，您别把我们拒之门外就行了呗。”
　　梅纤雨轻轻踢他一脚，道：“老爷爷喜欢安静，别来打扰。”
　　梅子谦嚷嚷道：“瞎说，我看老爷爷很喜欢热闹嘛。”
　　梅纤雨拿起一块糕点塞他嘴里，道：“赶紧吃吧你。”
　　白胡子老人看向乔雨林，道：“小雨这一点像你，脑子转得飞快。。”
　　乔雨林微微有点心虚，道：“千万别夸她，这孩子整天耍小聪明，我和她母亲担心坏了。”
　　梅纤雨笑嘻嘻道：“趋利避害，孩儿谨记于心，绝对不忘。”
　　梅子谦道：“老爷爷，您再给讲几个故事呗。”
　　“你想听什么？”
　　“晚辈想听您的故事。”
　　“我的故事嘛……”白胡子老人稍稍犹豫片刻，道：“好吧，给你们讲一讲。”
　　梅家人都对他的往事感兴趣，纷纷打足了精神，一边安静地吃，一边安静地倾听。
　　白胡子老人把玩着茶杯，出神片刻，幽幽地道：“我年轻时修为不高，凭着预言的能力创下一番事业。二十五岁开宗立派，四十岁选择归隐。我这一生，挺简单的。”
　　开宗立派，乃是惊天动地的壮举，他这一生足够传奇，却用几句轻描淡写的言语概括了。
　　梅良辰道：“四十岁正是一个男人的巅峰时期，您为何选择归隐呢？”
　　“顺从天意而已，”白胡子老人道，“归隐的第一年，便遇上了乔氏的立家先祖。”
　　乔雨林站起身，躬身作揖道：“没有前辈，就没有玉龙城的建立与辉煌，此恩此德，晚辈铭记于心。”
　　“坐下吧，”白胡子老人笑道：“饭桌上别讲究那些礼数，开开心心地吃喝。”
　　梅纤雨道：“您这一生的感情经历，是不是很丰富多彩呢？”
　　白胡子老人淡淡地道：“早年丧偶，与儿子相依为命，中年时再次动心，爱而不得。”
　　梅纤雨一拍自己的嘴巴，歉然道：“晚辈不好，让您想起了伤心事。”
　　白胡子老人和蔼地笑道：“没什么，太久远的往事，如风散去，在我心里已经没有多少痕迹了。”
　　梅致远道：“袁氏立家先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白胡子老人面现敬重之色，道：“一个可与乔心怜媲美的奇女子。”
　　梅致远愕然道：“也是女子？”
　　白胡子老人道：“她的历史被后人刻意抹去了。”
　　梅子谦愤愤不平地道：“不像话，她的后人怎么可以这样。”
　　乔夫人突然插言道：“这个世界对女人一直不公平，男人争权夺利是勤奋上进，女人建功立业是利欲熏心。男人生下来是继承家业的，女人是泼出去的水。哼，乔家的女儿若无御龙师的本领傍身，早被扫地出门了。”
　　乔雨林劝道：“好了，说这些做什么，多吃些东西，填饱肚子是正经。”
　　乔夫人向来藏不住话，立即道：“事实如此，还不让人说了。古往今来，女子一直处于弱势。男人厉害一些叫霸道，是应该的，女子厉害一些给安个‘鬼见愁’的名号。就说你吧，骨子里不也是重男轻女吗，得知梅雪亭生了儿子气的不行，我给你生个儿子终于笑逐颜开乐得颠儿颠儿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哎呀呀，赶紧吃吧，岁数大了胡搅蛮缠，我什么时候气的不行了。”
　　乔雨林难得现出慌乱之色，安抚女儿道：“别听你母亲瞎说，女儿是贴心小棉袄，为父最喜欢丫头。”
　　梅纤雨嘟着嘴，重重地哼了一声，抱住梅雪亭的胳膊，撒娇道：“还是爹爹好。”
　　梅雪亭故意火上浇油，道：“那是，你爹我是谁啊，心胸最开阔的人。我重女轻男，你几个哥哥出生之前，我天天盼着是丫头。”
　　梅家几个儿子不干了，纷纷表示抗议。
　　“这可怎么办，孩儿已是男儿身。”
　　“怪不得我出生当晚天降异象，原来是投错了男身，提前发发脾气。”
　　“哼，我决定了，下辈子一定要做姨夫的儿子，我不要爹爹了。”
　　梅雪亭掐住梅子谦的脸，道：“你再说一遍。”
　　萧微一直在桌旁安静地吃喝，见状立即揪住梅雪亭的耳朵。
　　室内陡然安静下来，不同的目光纷纷落在她身上。
　　萧微感觉自己的举动颇为暧昧，赶紧松开手，道：“红烧。”
　　乔雨林逗她：“阿微的意思是红烧猪耳？”
　　萧微点头道：“嗯。”
　　乔雨林扬起袖子指着梅雪亭道：“再来一道炭烤猪鼻，如何？”
　　萧微点头道：“行。”
　　“哈哈哈哈哈……”
　　室内响起惊天动地的笑声，白胡子老人笑的眼泪直流，指着乔雨林道：“你啊你，将来定是个老顽童。”
　　“小巫见大巫而已，”乔雨林道：“晚辈从来没干过把黑灰往别人身上洒的坏事。”
　　梅纤雨历经重生劫那一夜，白胡子老人暗中用灵力控制黑灰往梅家父子身上落，这点小把戏没逃过乔雨林的法眼。
　　此时故意揭穿，将“矛头”引向白胡子老人。
　　梅雪亭带头抗议：“您故意耍我们，我们几个黑不溜秋的是不是特好看啊。”
　　梅致远道：“搞了半天，原来是您恶作剧。”
　　梅子谦道：“我觉得咱们几个黑乎乎的挺可爱，这叫做天生丽质，瑕不掩瑜。”
　　梅良辰露出一抹坏笑，道：“黑炭亭，黑炭远，黑炭谦。”
　　梅纤雨道：“四哥应该叫黑炭小梅子！”
　　白胡子老人哈哈大笑，道：“我是恶作剧，我以茶代酒，自罚三杯。”
　　时间在笑闹中快速飞逝，不知不觉已到了日落西山之际。
　　暮色笼罩了大地，白胡子老人流露出些许伤感之意，呆呆地看着室外。
　　梅子谦道：“老爷爷，您好像只喝了一些酒，没吃菜也没吃糕点，您不饿吗？”
　　“不用担心，我不饿。”白胡子老人闭了一下眼睛，藏起伤心的泪光。
　　随后拿出一串白色玉珠，道：“致远将来会有一劫，这是护身符，你贴身收藏，片刻不得离身，会保你平平安安，一生无虞。”
　　梅致远站起来，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把玉珠接过去，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忽感喉咙酸涩，眼睛登时红了。
　　白胡子老人起身走了一圈，在梅雪亭父子四人的头上摸了又摸，留恋不舍之情更浓，最后轻轻抚摸梅纤雨的头发，道：“柔弱之躯，肩负千斤重担，守业远比创业艰难，日后有的苦头吃了。”
　　梅纤雨豪气地道：“我什么都不怕。”
　　白胡子老人搓着手，目光一一掠过众人，颤声道：“老夫很感谢大家，让我第一次享受到天伦之乐的幸福，此生再无遗憾。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缘尽于此，你们都去吧。”
　　梅雪亭对他尤为不舍，道：“我们再住几天。”
　　“不必。”白胡子老人轻轻挥着手，根本不敢看他，道，“去吧，都去吧，记住，不要回头。”
　　梅纤雨舍不得他，找到一个拖延时间的理由，道：“我们洗刷了碗筷再走。”
　　“不用收拾，你们走吧，千万别回头。”白胡子转过身，背对着他们。双肩颤抖的厉害，难抑心中悲伤之感。
　　梅雪亭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忽然想起百宝囊中装着一枚平安扣，立即取出放在桌上。
　　梅致远三兄弟也将自己的随身携带之物放在平安扣旁边，有玉佩，有指环，有铜链。
　　既然日后不再相见，那就用这些带着他们气息的小物件儿陪在老人身边吧。
　　梅纤雨在百宝囊中摸出一个可爱的小布偶，塞到白胡子老人的怀里。
　　老人家破涕为笑，道：“把我当孩子哄啊。”
　　梅纤雨笑道：“老小孩儿嘛。”
　　“好了，都别磨蹭了，快走吧。”
　　白胡子老人强忍心痛下了逐客令，无意中发出啜泣声，慌忙捂住嘴巴。
　　梅雪亭站着未动，只恨时间过得太快，相聚的欢乐太过短暂。
　　乔雨林拽住他，道：“走吧，留下的时间越久你会越伤心。”
　　天色已完全黑透，空中无星无月，亦无一丝黑云。
　　梅家父子沉浸在离别的伤痛中，完全没注意到其中的诡异之处。乔雨林用一条火龙照亮，忽然之间，隐隐察觉背后阴风袭来，加快脚步道：“快走。”
　　众人很快来到暗门的入口前，梅家父子心有灵犀般一起停下脚步，一起回头。
　　眼前所见，再也不是如诗如画风景秀丽的梅庄，而是一片苍凉荒芜之地。乱石成堆，野草丛生，枯树间鬼火幽幽，飘来荡去。
　　不远处的陋室破败不堪，蛛网密密麻麻，从窗口飘出更多的鬼火。
　　阴风一阵强似一阵，吹开了陋室破败的竹门，冷幽幽的鬼火照耀中，梅家父子清晰地看到室内端坐着一具白骨，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衫。
　　梅雪亭泪如泉涌，大叫一声，拔腿往回跑。
　　乔雨林及时拉住他，道：“阴风越来越盛，我估计这里很快会被结界封住，我们走吧，回去无益。”
　　梅雪亭看向几个孩子，重重一跺脚，道：“走。”
　　众人从暗道中鱼贯而出，那块嶙峋尖石自发碎成无数小块，身后的石门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梅庄之旅，仿佛一场光怪陆离的大梦，在黯然神伤中走到了终点。
　　梅子谦道：“怎么回事啊？为何突然变了样子？”
　　乔雨林道：“哪有长生不老的传奇，老人家定是怕你们几个小孩子感到不自在，不敢说出实情。”
　　梅良辰眼睛红红的，哽咽道：“以后真的见不到了？”
　　乔雨林看向上方，叹道：“舍身崖！老前辈为了天下的安危，舍弃往生不入轮回。这样的牺牲，无人能及！”
　　乔夫人紧紧搂着萧微，随着大伙看着那道无影无踪的石门，轻声道：“前辈放心，梅家乔家一定会和睦共处。”
　　乔雨林温柔地看着夫人，轻轻笑了一会儿，朗声道：“还有新的征程等着我们，打足精神，顺着绳梯上崖吧。”
　　崖上崖下，分明是两个世界。崖上是繁华的人间，崖下是阴森的鬼域，但真正的温馨幸福之感，众人却是在鬼域世界找到的。
　　这里有正直无私、和蔼可亲的老人，这里没有尔虞我诈，没有成王败寇，梅家乔家彻底泯了恩仇，成为一家。
　　这里是个安乐窝，从安乐窝里走出来，迎向他们的，又会是一番腥风血雨。
　　梅子谦捂着心口，小声道：“爹，我突然有点害怕，我是不是很没出息？”
　　梅雪亭搂住儿子，大步往前走，柔声道：“勇气往往伴随着恐惧而生，我家子谦真正长大了，不再是懵懂的小孩子。”
　　梅子谦道：“我现在才发觉，从前清苦的日子挺好的，孩儿身在福中不知福，一门心思往外飞。”
　　乔雨林道：“后悔吗？”
　　梅子谦认真审视自己的内心，道：“有一点。”
　　乔雨林道：“如果时光能倒流，你是选择守在穷乡僻壤之地，还是飞出来？”
　　梅子谦内心挣扎了片刻，道：“飞出来。”
　　“这就对了。”
　　乔雨林走在最前头，找到下崖时的绳梯，轻轻拽了几下，回头看着梅子谦，柔声道：“苍鹰不到长空中搏击风雨，最后会退化的连一只麻雀都不如。安逸快乐的时光是值得我们珍惜的至宝，但不能贪恋，选择往前走，就不能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