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不事二夫

　　梅雪亭父子在陋室中先后受罚，一个被打的只剩下半口气，一个被打丢了半条命。
　　两个血淋淋的人，被抬回客房之中。
　　乔夫人得知此事颇感畅快，连声道：“打得好，打得妙，做了恶事怎能不受罚，活该！”
　　乔雨林温声道：“该罚的已经罚了，从前的恩怨，小妹该放下了。”
　　快感消失，乔夫人又觉得心里怪怪的，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道：“那位老人家为何动手？他为什么给我妹妹主持公道？这事与他毫不相干啊。”
　　乔雨林早看透本质，淡然一笑，道：“应该是出于‘子不教，父之过’的心思吧。”
　　乔夫人鬼使神差地望向满园的梅花，默然片刻，逐渐想通了一切，叹道：“梅家乔家，屹立不倒将近两千年，有恩有怨，纠纠缠缠，原本就是笔糊涂账。”
　　乔雨林道：“糊涂账越算越糊涂，不算为妙。我们只管牢牢盯住那个罪魁祸首就好了，不要再迁怒于无辜之人，致远和良辰都是好孩子，别再给他们甩脸色。”
　　乔夫人点头道：“明白了。”
　　当天晚上，她亲自熬了香喷喷的养生粥，在乔雨林的搀扶下送到男子居住的客房。
　　一直到两父子把粥吃完，她自始至终未出一言，但神情极为柔和，已无从前的凶神恶煞之态。
　　所有人都明白乔夫人的心意，她是行动告诉大家，已经原谅梅雪亭父子的过失，这笔恩怨，算是彻底翻篇了。
　　梅致远待他离开客房，悄悄向梅良辰道：“恩怨已泯，你和小雨之间的阻碍又少了一层。”
　　梅子谦笑嘻嘻道：“看来我家五妹有希望成为我的三嫂，世事变幻，太有趣了。”
　　梅良辰笑道：“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我自会尽我所能护着小雨，不强求与她结为夫妻。”
　　梅子谦还不懂这种复杂的感情，问道：“若是小雨一生都不会爱你，三哥也无所谓吗？”
　　梅良辰平静地道：“没关系，我爱她就好。”
　　梅子谦“嘿”了一声，道：“我决定了，我将来要娶一个爱我的姑娘，我爱的人不爱我，让她一边儿去。”
　　梅致远在他脑袋上胡乱揉了几下，道：“将来动了情再决定不迟，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梅雪亭看着三个孩子温馨笑语的一幕，感觉满身的伤立即不疼了，笑道：“好了好了，都睡吧。”
　　又过了些日子，两父子的伤势基本痊愈，萧微比从前清醒了几分，乔夫人特意把她带到梅园，柔声道：“我记得你小时候特别喜欢梅花、菊花、冰凌花，崇尚其凌霜傲雪的坚韧，爹爹说，你虽为女儿身，却有君子风骨，将来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萧微侧头想了想，道：“我记得爹爹说咱俩都是骨子刚硬之人，将来会吃很多苦。”
　　“玉不磨不成器，人不磨不成才。”
　　乔夫人摘下两朵红梅，小心翼翼插在她的发髻上，道：“我数次逗你，扬言将来要把你嫁给如梅花般高洁的男子，只有这样的男子才配得上我的妹妹。阿微，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子，姐姐真心希望你幸福。”
　　萧微似懂非懂，道：“什么？”
　　乔夫人道：“你对梅雪亭是有感情的，对吧？”
　　萧微怔怔地落下两行泪水，道：“是好人。”
　　乔夫人苦涩一笑，道：“姐姐是希望你看清自己的心，你爱他，对不对？”
　　萧微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鼓起勇气道：“爱。”
　　乔夫人不禁泪如泉涌，轻轻抚摸她的眉梢眼角，恍惚中看到萧微幼时招人爱的模样，道：“你这一生，情路着实坎坷，吃尽了苦头，是姐姐没尽到责任好好照顾你。姐姐希望你有个好归宿，往日的恩恩怨怨都放下吧，不要再折磨自己，让姐姐和那位白胡子老神仙为你们主婚，好不好？”
　　萧微心中一颤，使劲咬着手指甲，道：“不离开姐姐。”
　　“傻瓜，”乔夫人笑道，“有了归宿，不意味着离开姐姐。我早已打算好把你带回玉龙城，我们生生死死，再也不分开，将逝去的时光补回来。你想念梅雪亭了，随时可以和他聚一聚。”
　　萧微摇头道：“不好。”
　　乔夫人苦口婆心地劝道：“你为方如诲守了十六年，折磨自己十六年，你并不亏欠他什么。阿微，心里这道坎儿该过去了，你半生为了别人而活，是时候为自己活着了。”
　　萧微执拗地道：“不好。”
　　乔夫人颇感头疼，道：“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子谦想一想。小雨已经打算好，回到云霄宫让老爷子将梅雪亭重列于族谱中，儿媳的名字不写上去，子谦的真实身份会马上暴露，你希望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私生子吗？”
　　萧微猛地抬头，颤声道：“儿子！”
　　乔夫人道：“是啊，你的儿子，十六年来受了很多委屈。私生子的身份会给他带来更多的烦恼，我们都是做母亲的，有责任保护孩子。”
　　萧微心中剧痛，比先前更清醒了几分，认真思索片刻，道：“我们没爹没娘，一样……活得很好。”
　　乔夫人道：“哪里好啊，一次次走在悬崖边上，苦苦熬着撑着，那是人过的日子吗？爹娘过世，早早地失去了庇护，我们没有能力改变事实。可子谦的未来，你是有能力改变的。阿微，人这一生，太艰难了。不要活在过去，要着眼于未来。既然选择把孩子生下来，就要尽到为人母的责任。”
　　萧微默默考虑良久，突然取下头上的红梅，毫不犹豫地扔在地上，斩钉截铁地道：“我不事二夫。”
　　乔夫人被她一句话气的心口发堵，肃然道：“你怎么死心眼呢，你当年并未嫁给方如诲，他是你未婚夫，不是你丈夫。”
　　“我不事二夫。”
　　“有些礼法，不必死心眼地守着。这个世界对女子本就不公平，什么从一而终，贞节牌坊，分明是对女子身心的摧残，荒诞不经的教条，不必当回事。”
　　“我不事二夫！”萧微满脸倔强的神情，第三次斩钉截铁地回了一句。
　　乔夫人很无语地看着她，绞尽脑汁想不出其他的话来劝导。
　　萧微转身离开梅园，娇弱的身影，却走出了龙行虎步的气势。
　　她自小便是外柔内刚的人，认准了一件事，谁也无法改变她的心意，认准自己的路，无论多少荆棘风雨，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当年虽然答应三十岁时与方如诲成婚，但二人之间也有另一个约定，成了婚生了子，为方家留下一个血脉，她依然会每年抽出六个月的时间继续寻找姐姐。
　　方如诲被梅雪亭误杀，萧微心中默默立誓，以他为夫，终生不变。
　　后半生孤苦伶仃也无所谓，这条路，她依然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不是因为刻板迂腐的教条，不是为了旁人眼中的礼法，而是为了她一直坚守的原则。向满天神佛立下的誓言，不可当儿戏。
　　梅园的另一端，梅雪亭等人都在，亲耳听到萧微的答案，不由得百感交集。
　　这么死心眼儿的女人，太少见了！
　　不过话说回来，固执倔强，油盐不进，也正是她了不起的地方。不畏艰辛找了姐姐十几年，清贫自守，放弃理想抱负，精心照顾梅纤雨十六年，潜移默化中引导着一双儿女走正道，引导着梅良辰将是非善恶看的更清。
　　梅纤雨瞧瞧四哥的神色，小心翼翼道：“我改主意了，不要求老爷子把爹爹的名字重列族谱，这个秘密会守住的。”
　　“不必！”梅子谦对今日的结果早有准备，内心并无太大的波澜。
　　“你认为对的，尽管去做，无需考虑我。私生子也好，真正的世家公子也罢，不过是个身份而已。我尽管做好我自己，内心强大，谁也伤不了我。”
　　梅致远两兄弟一起拥住他。
　　无声胜有声，梅子谦知道两位哥哥对他的爱护之情，笑着道：“我早已看得明白，身份名声都是虚的，骨肉之情才是真的。”
　　梅雪亭欣慰地笑起来。
　　看着孩子磕磕绊绊一路成长，终于成为有担当的男儿汉，对于一个父亲而言，是非常幸福的事！
　　梅子谦轻轻拉扯他的衣袖，道：“爹爹，您怎么办？”
　　梅雪亭含着泪笑道：“你娘这一生，比爹爹行得端做得正，爹爹爱她，更敬她，尊重她的选择。”
　　梅子谦小声道：“爹爹，您伤心就哭出来，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没事，爹爹真的没事。”梅雪亭擦擦眼角，道，“谦儿，爹爹不要求别的，只希望你别怨你娘。她不是狠心不管你，她心里很明白，有我们爱护着，不会让你受委屈。”
　　梅子谦颇为豪气地道：“俗话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儿的前途怎能依靠母亲的牺牲去争取。孩儿有手有脚，能蹦能跳，光明的前途，要依靠自己的拳头、勇气、聪明才智去争取。我要和三哥一起尽心辅助大哥，保护家族，保护至亲，保护苍生！”
　　“好！好！好！”乔雨林连声赞道，“雪亭兄，我真羡慕你。三个儿子都是美玉，夫复何求啊！”
　　梅雪亭撇嘴道：“得了，你一个闺女赛过我三个儿子，虎父无犬女，真不是吹得。”
　　乔雨林道：“我闺女是你养大的，说来说去，还是你的成就。”
　　梅雪亭拍拍梅纤雨的头，颇有飘飘然之感。他修为远不及乔雨林，养出的孩子却个个是好样的，道：“如此说来，你承认梅郎扳回了一局？”
　　乔雨林拉开架势，道：“要不要再和乔郎打一架？”
　　“算了，”梅雪亭慌忙逃走，道，“你故意给我下套，要我在孩子们面前出丑，你个老奸巨猾的东西，我才不上当。”
　　乔雨林快步疾追，故意激他：“不服输的气势都被你泡汤吃了，梅雪亭，是个男子汉就跟我去山顶上打一架。”
　　梅雪亭根本不上当，道：“我头疼，要好好睡一觉，你别撒鹰撵兔子似的紧跟不舍。”
　　他们一个追一个逃，乔雨林仿佛一只要吃肉的恶狼，梅雪亭“抱头鼠窜”，场面甚是滑稽。
　　四个孩子被逗得哈哈大笑，适才的伤感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