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云在走
作品名称:歪脖柳下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20-07-30 21:24:07 字数:7784
到了晚上,家里只剩下了我和儿子儿媳,又开始了三个人的寂寞。想想母亲活着的时候,特别是我们还没成家的时候,母亲一定想方设法让我们坚持到半夜,因为今晚要“送年”。
那时候,我们这里到了深夜,各家各户相继来到村头或墓地,点燃蜡烛、香纸、鞭炮,向祖先叩拜,把祖辈们送回去,告诉他们大年已过,我们要接着过好下一年的日子了。
大雪纷飞的大年初二,母亲笑着说:“你们在屋里等着,我去给你们变些好东西来吃。”
我们在屋里猜测着,期盼着,口水流淌着。过了好一会儿,母亲像个雪人似的回来了,胳臂上挎着一个篮子,里面竟然装满了柿子、西红柿、苹果、花生、地瓜干。说实在的,母亲今晚的水饺好吃,可惜我们都没有吃够,肚子里还在咕咕叫。现在有这么多的吃食,“呼啦”一下就围了上去。母亲说:“吃吧,只要别撑着。”
大哥让我先吃,他说他吃饱了。母亲看着大哥点点头,笑了:“洋柿子先别吃,我还有好东西。”
我们一边吃着,一边笑着,一边等待着母亲的好东西。过了一会儿,母亲竟然拿出了白糖,把洋柿子切开,拌上白糖,那滋味,又凉又甜,至今不忘。
我问母亲怎么这么多好东西,母亲说,秋末的时候,看着那些快红的、发绿的洋柿子,吃了太苦,扔了可惜,她想了一个办法,把麦秸垛中心掏出一个洞来,把西红柿装进去,把洞口堵好,没想到红的保鲜了,绿的也都红了。或许,现在让我吃这些捂熟了的柿子,恐怕也吞不下去,在那个时节,可就太甜了。
一个苦难的年,就在一家人的欢声笑语中送走了。当人们不再把冬天能吃上洋柿子当作幸福的时候,也就再也没有了那种容易满足的幸福感了。当我懂得电视里说的幸福指数这个词儿的时候,我就觉得,小时候的幸福指数最高。
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各种欲望,各种责任,各种苦难,各种不舍……一件件劈头盖脸压向了你,你气都不够喘,还有什么幸福?
譬如说,我对荷花姐,小时候充满了爱恋,就是荷花姐朝我笑一下我都是幸福的,哪怕是打我一巴掌踢我一脚,我都感到幸福。可是,时间在偷偷摸摸蚕食着我们的幸福。
好像是接到庆林烈士证书的那一年,荷花吞吞吐吐对我说,贤胜当兵不在家,贤亮读了点儿书,心就大了,想投奔在烟港的堂大伯。荷花说着的时候,眼里擎着泪水,神情恍恍惚惚的。
我心里明白,孩子们大了,村里的风言风语让俩孩子承受不起了。贤亮有一次在我吃饭的时候,给我倒了杯酒,自己也倒了一杯。我吃了一惊:“贤亮,你咋喝酒了?”
“干爹,我已经长大了,能担起这个家了。这杯酒感谢干爹这些年的恩德。”贤亮一仰脖,一干二净。然后,直挺挺站在我面前。
我端起酒杯,看看低着头满含泪水的荷花,看看魁梧强壮又愣愣的贤亮,举杯一饮而尽,点点头:“嗯,是啊,不知不觉,你哥俩都长大了。好样的,干爹为你们高兴。”
娘儿俩去了烟港,就不再见面了。忘了多长时间后,收到荷花的一封信,说,荷花在烟港跟一个杂货铺老板结婚了,贤亮跟堂大伯做生意。我难过,可也为他们娘儿三高兴。真的。
过去的一年已经离我们远去,不论是给我们带来了幸福或者苦难,她都尽心尽力了,隆重把她送走,我们就高高兴兴过好下一个年吧。自从母亲讲了爹的故事,我也慢慢懂得了母亲的心事。不论是请年还是送年,我都是认认真真,不敢怠慢。我一定坚持到晚上12点,放一串鞭炮,吃一盘水饺,拜一下祖先。
孩子们慢慢不再害怕,慢慢虔诚起来,似乎懂得了他们的爷爷就在天上关照着他们。平日里调皮的明清到此时也规规矩矩。人,不能没有敬畏之心。天地有神灵,人只不过是天地之间渺小的过客,不得不谨慎。
好多年了,我坚持不到12点。明理这些年也不能熬到12点了,早早把年送了,早早睡下了,早早进入了梦乡。只有在梦里,才能跟远去的亲人们聚一聚。母亲和水莲经常过来跟我谈谈家常,嘘寒问暖,还是过去的样子。唯一的缺憾,就是爹的模样就像天上的云,每次都是不同的样子。这两年经常跟荷花、芙蓉在梦里相会,醒来后,只有窗外的星星眨眨眼,不知是啥意思。还有三碗、三虎、守良、素丽,还有师父师娘……
师父是哪年走的呢?我想想,大概是大饥荒过去的第二年。那一年,听人家说,我们国家在西部地区放了个大炮仗。自从有了这个大炮仗,美国人就害怕中国人了。
师父走得很突然,三年饥荒没大受罪,可是我总觉得师父一年不如一年。后来我想,打垮一个人的或许不是挨饿受困,而是心灵的摧残。两个儿子,一个不知去向,一个死于非命。虽然,师父嘴上说就当没有三恩这个儿子,可是天下哪个爹妈能真的狠下心呢?
本来三思的荣光可以掩盖了三恩的耻辱,却走了不归路。我猜想,师父每天的心灵都在受着煎熬。积劳可以成疾,忧心也能害命。就在那颗大炮仗响后的第三天吧,我正盯着院子外那棵叶子快落光的杨树发呆,水莲在剁白菜准备包饺子。师娘急慌慌跑来来叫我:“永足,水莲,你爹好像不对劲儿。”
水莲扔掉菜刀就跑了出去。当我们走到师父的炕边,老人家已经自己穿好了寿衣,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炕上,满脸的笑意。师母一看,坐在一旁擦眼泪。我赶紧拉着师父的手:“师父,你这是哪一出啊?好好的,开啥玩笑?”
“爹啊,你也没病不是?怎么就……”水莲上来就要脱师父的衣服。
师父推开水莲的手,睁开眼,眼里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光彩,直愣愣看着在我们的脸上扫来扫去。这时我才发现,师父真的苍老了。满脸的皱纹数都数不清,年轻时候红扑扑的脸颊,不知道什么时候,皱皱巴巴的。我不由得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也不光滑了。这就是岁月给我们的礼物,是生活给我们的回报吧。
“水莲啊,你这辈子跟着永足算是有福了。”师父握着水莲的手,转过脸,叹口气,“永足,往后啊,家里就托付给你了。最放不下心的,是秋菊,还有桂兰他们娘仨。”
“你有心事,还急着走?留下我可咋办?”师母声泪俱下,紧紧握着师父的手。是啊,老伴老伴,老了得有个伴啊。
“该走的总要走的,总有个先后的。”师父晃了晃师母的手,“跟着我,你受委屈了。你岁数比我小,女人的寿命比男人长,你跟着俩闺女多享几年福吧。”
师父气息越来越弱,眼睛慢慢闭上了,突然睁开眼喊了一声“三恩……”眼睛没闭上,却没有了气息……
生老病死,我早就看透了。虽然都祈祷长生不老,可自古以来哪有呢?人生古来七十稀,师父……我天,师父今年73岁。师父曾经说过,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
更没想到的是,师母在师父去世刚满一年,也在夜间悄无声息地走了,也是穿得整整齐齐。
我一时想不通师母没病没灾没心没肺的,怎么就一下子走了呢?直到跟大嫂谈起,才有些明白。
“你师娘这是硬撑着你师父过了周年,不想给你们添麻烦啊。”大嫂把缝衣针在头发上蹭了蹭,叹了口气,“你师娘这辈子算是委屈了。”
“怎么委屈了?师父对她够好了。”
“一个人委不委屈,他自己最清楚。”大嫂手抖了一下,把一根手指放到嘴里,吮了一下。
“扎手了,大嫂?”50多岁的大嫂也变成老太太了,“你眼花了,以后这些活儿就让我侄媳妇来吧。”
“这有啥?我老了,出大力是不行了,可还不至于坐着吃闲饭呢。”大嫂停下针线,端量了一下针脚,“你看,我这针线还是跟咱妈学的。我刚才说哪儿了?”
“一个人委不委屈,自己心里清楚。”看着头发花白的大嫂,心里一阵心酸,上一辈走了,挨到我们这一辈了。
“对,别忘了你师母是演戏的出身,自从嫁给你师父,再没有登上戏台,这对一个演戏的来说,就是天大的委屈。”
“嗯,这么说也是。程伟宏就在我面前说过多次,不想干村长,只想教书当校长。”
“是啊,人各有志,顺了自己的心才是最幸福的。可是我听说,他老婆不想让他去教书了。”
“为啥?”
“可能是干村长还是有油水可捞的。”
“这个女人,真的是会算计,当初还不让伟宏当村长呢。”
“此一时彼一时,人心是会变的。”大嫂看了我一眼,“你们老姜家就没一个当官的,守住自己的内心,做自己喜欢的事儿,最好。”
我抬起头看着窗外,一片树叶在窗棂上停了一下,好像是在窥探。一阵风来,叶子悄悄落了下去。人,其实就是一片叶子,生是自然的,死也是自然的。有些伤感,谁也阻止不了;有些幸运,谁也推不出去。
你就说曲进贤吧,在父亲的精心培养之下,医术在我们这方圆十几里,已经小有名气。特别是一次偶遇,让他有了绝技。大清早赶海的时候,别人都是在沙滩上一步一步往前掏挖着蚬子,有句话叫作“要想多满地挖,要想少满地跑”。曲进贤这儿抠抠,那儿扒扒,人家都半篓子了,他的篓子底儿还没盖上。
正溜达着,曲进贤看到前面黑乎乎的一堆,赶紧往前跑。走近一看,是一个人。伸手试了试,还有气儿。赶紧拿出随声带的银针,扎了几下,那人缓过一口气。曲进贤立即用小推车推回家,整整调理了三天,那人才清醒过来。那人是青港的一个渔民,海上遇上风浪,船翻了,他抱着一块木板,在海上飘了好长时间,不知啥时候被浪打到了岸上。
曲进贤悉心照料,一个月后,那人恢复如初,对曲进贤说:“你是医生,又有一颗善良的心,我有个秘方交给你,算是我的报答吧。”
曲进贤说:“这怎么能行?这可是你们家吃饭的本事啊。”
那人说:“我不懂医,只是有这么个秘方而已。你医术精湛,宅心仁厚,在你手里更能发挥作用。”
这个秘方,只要是摔断了胳膊腿,三两副草药,保证恢复正常。那人临走的时候还在曲进贤耳边嘀咕了老半天,不知道说的什么。唐中豪独生子名字叫波儿,长得又胖又白,人送外号叫大饽饽。本来呢,他人还老实温和的,从来不跟人吵嘴,就是吃亏了也说句“吃亏是福”,就过去了。
他的家就在学校的前面,从他家后窗就能跳进学校。大饽饽经常半拉夜莫名其妙就跳过窗,把学校的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程伟宏查证是他之后,多次表扬。大饽饽指天发誓不是他干的。后来,曲进贤说这是夜游症,还说,曹操就是夜游症,杀了自己的贴身侍卫。唐中豪一家人很害怕,就让他单独住在厢房里。
那时节,村里经常有人看到一只瘸着一条腿的黄皮子。小青年看见就撵着打,可是一次也没打着,有时还故意在青年们面前窜来窜去,吱吱乱叫一通,惹得青年们冒火,就不断撵着打。
有些老人觉得不对劲,说这黄皮子本来就不好惹,又是这么一条刁钻古怪的,千万别再惹它了。大饽饽说:“哼,一个畜生,还怕他吗?”
有一天大饽饽的母亲傍晚到后院拿草做饭,忽然听到一男一女在说话,说的什么也没听懂。再仔细一听,声音应该是从草垛里传来的。心想,谁偷情都跑到我家草垛里了。就捡起一个大石头,扔了过去。说话声没了,也没见到有人跑出来。
她赶紧告诉了大饽饽,大饽饽一听,来了兴致,就一口气把草垛给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发现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饽饽就时常下半身湿漉漉地回来了。问他怎么了,他说不知道。唐中豪多次追问,大饽饽有些不耐烦,说:“少管我,谁敢管我!”
唐中豪担心,就悄悄跟在后面。不料,大饽饽连头都不回:“你给我滚回去,不然我就杀了你。”唐中豪一听头发都竖起来了,跟了两次之后,发现儿子的腿也瘸了,觉得有问题,就赶紧把儿子湿了的裤子拿给曲进贤看。曲进贤看了看,不像是汗水,也不像是露水,倒是有一股特别的味儿,一时还猜不出。沉思半晌,曲进贤长出一口气,说:“看来这真是运数,躲不过的。估计你儿得的是邪病,你带他来我这里看看吧!”
唐中豪推说自己身体虚弱,让大饽饽陪着他去曲进贤那里看病。一开始大饽饽不乐意。唐中豪说:“你是儿子,不孝顺。”大饽饽只好去了。到了之后,浑身不自在,坐立不安。曲进贤两眼盯着大饽饽,咄咄逼人。大饽饽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低着头不说话。曲进贤一把抓过大饽饽的手腕:“我给你把把脉。”大饽饽想挣脱,可是曲进贤由于左手废了,右手锻炼得异常有力,就像钳子一样,大饽饽几乎不能动弹,浑身哆嗦,鼻子眼睛都变形了。
“曲大夫,你别这样。”唐中豪吓得哀求起来。曲进贤不理睬,说了一句:“看你还是善良之辈,你到我家来吧,就不要难为这孩子了。”大饽饽面有愧色,忸怩起来。唐中豪晕头雾照,眨巴着眼睛,不知所措。
曲进贤从箱子里摸出一个瓶子,喝了一大口好像是酒的东西,对着大饽饽猛地一喷,又拍了几下脑袋。大饽饽慢慢正常了,对着曲进贤说:“你……你把我怎么了?”
“哈哈,你小子,你把人家的家给扒了,没要你的命就是万幸了!你爷儿俩回去先烧点纸,然后在家里给黄先生立个牌位,供奉三年,就没事了!”
过了几年,曲进贤请我去他家喝酒之后,说:“祥哥,你对我的大恩大德,我就不说了。”然后告诉老婆和儿子,他的阳寿已尽,准备后事吧。
老婆目瞪口呆,儿子、儿媳瞠目结舌,我都蒙圈了。曲进贤说,那位外乡人告诉他,我们村妖气很重,有一窝黄皮子,不知什么时候可能闹病。他很善良,肯定会想办法帮病人,如果他真的想治疗,就应该如此如此。不过,会折他的阳寿,让他自己看着办。
“怪不得你不让搬动后院的那堆柴火,”他老婆如梦初醒,嚎啕大哭,“你这么傻啊,我和新桥怎么办哪?”
曲进贤说:“人各有命,畜生与人都有天命。你娘儿俩,也有天命。祥哥,保重。”
说完,闭上眼睛,走了。
当送年的鞭炮声渐渐平息,我也终于挣扎不住,睡了过去,回到了哪一年,我倒是分不清了。儿子的儿子出生之后,水莲高兴得不得了。我忽然觉得变老了,因为有叫我爷爷的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有孙子那年我48岁,扒拉一下手指头,我顶多还能活22年。
这想法在我心里直打转儿,可是对谁都不能说。看着满地跑的俩孙子,真不是个滋味,我顶多再能看你们22年,哦,争取看你们结婚吧。
闺女欢云好几年没回来了,今年也快70多岁了。闺女欢云读完小学就像其他姑娘一样下地劳动了,她的婚事一直没有着落,成了水莲的心病。欢云模样跟她娘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可惜欢云太羞面,一跟她提看对象的事儿,就脸红。吃饭的时候我对水莲说:“这怎么就不像你呢?”
“哼,更不像你。”水莲用筷子敲了我手背一下。
“哪壶不开提哪壶,还是想想闺女的婚事吧。”我知道水莲一只耿耿于怀,可是我不是没有扔了这个家吗?
欢云不小心让镰刀割破了腿,抓起一把干土就掩上了。这在当时再正常不过了,没想到过了几天,伤口开始恶化,溃烂。曲进贤一看,把我拉出去,直摇头,脸色很难看。
“怎么了?”我心里一颤。
“应该是铁骨瘤。”曲进贤叹口气,“我没有回天之力。”
“你连大饽饽的邪病都治好了,这病……”
“祥哥,要治好病,你得有方药,这你知道吧?”
“是啊,方子不都在你脑子里吗?不都在你爹的那本书里吗?”我一把抓住他的俩胳膊,眼泪都止不住了,“你不能不管啊,咱俩……”
“祥哥,”曲进贤反抓住我的胳膊,“能治的话,我粉碎碎骨都……”
“老天啊,”我蹲在地上,抱头痛哭。前年欢云想到新疆找她小姨,我没舍得,唉……
回到家里,我好几天不敢看闺女的眼,也不敢跟水莲提闺女的事儿。欢云好像没事人一样,照样下地干活,照样低眉顺眼,照样孝敬爹妈。
后来,东北的一个远房亲戚来信说,他那里有个乡间郎中能治这个病。我就像掉到水里捞到了一根稻草:“去,砸锅卖铁也要去。”
欢云什么也没说,照着我的安排,跟着熟人去了东北。临走的时候欢云低着头说:“爹,妈,治不好我就不回来了。”
“你……肯定能治好。”水莲抱住孩子,鼻涕眼泪的,好半天欢云才挣脱开。
欢云离开家一个月,我盼了一个月,就盼着来信说能治好。可是,一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终于来信了:“爹,妈,郎中说,我这个病,只能维持,去不了根。我就不回去了,闺女不能在爹妈跟前尽孝了。”
捧着被闺女眼泪打湿的信纸,我和水莲的眼泪又打湿了信纸,要是答应了欢云去新疆找她小姨的要求多好啊。
那是1962年吧,秋菊和小娥邮来两个大包裹,还有一封信,说是她们那里吃穿不愁,希望能到新疆区。老丈人打死也不去:“撇家舍业的,这把老骨头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我决定去一趟看看,如果真的好,我就搬过去,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嘛。咣当咣当坐了好几天火车,一会儿黄土高原,一会儿戈壁沙滩,一会儿大山草原……中国太大了。
到了秋菊和小娥住的地方,据说是准噶尔盆地。我横看竖看也看不出怎么就像个脸盆,还不如我们村姜家洼真的是四面高中间低,要不是西南角有个豁口,准是一个很大的湖。
一下火车,我就感觉进了天堂。车上下来的人,像我一样面黄肌瘦的不在少数;火车站上的人,一个个肉球似的,脸色红润,眼睛透着光亮。当秋菊和小娥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更是大吃一惊,根本看不出秋菊比小娥大,好像还是当年在家里当大闺女时候的样子。
两个人一边一个搀扶着我,我就感觉像个大烟鬼一样:“你……你们都吃啥好东西,一个个滚瓜溜圆的?”
“姐夫,到家你就知道了,让你们来还不来。”“姨夫,你来做个榜样,把咱全家都迁过来吧?”
“喔……”我含混地答应着,我想,全国一盘棋,你们还能好到哪里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一片又一片看也看不到边际的田地,就像是一个巨人在一块巨大的豆腐上画了一道又一道,整整齐齐的。
“这要是在我们老家,就是有这么大的地块也能愁死人。这要是种上麦子,割麦子的时候,一眼望不到边,就我这小身板,不用累死,也愁死了。”
“哈哈哈,姨夫,真是少见多怪,”小娥见我发呆发愣发愁,“我们这里全部是机械化,一眨眼工夫就收割完了。”
“那浇地,啥时候能浇到头啊?”
二人带着我到地里看。我的妈啊,看得我是眼花缭乱。水沟一道又一道,哗哗地流着。水库一个连一个,比我村的大多了。秋菊说就她们在的那个连,今年在4170亩土地上收获了170多万斤小麦,平均亩产在四百斤以上。我可不信:“这怎么可能?我们老家100来斤就是顶天了。”
“你们那里……”小娥手舞足蹈。我一听小娥又忘了自己的老家了:“我们那里不是你老家?”
小娥伸了伸舌头:“嘻嘻,习惯了,这是我的第二故乡。”
“哼,别忘了,家里还有亲人呢。”
小娥说:“姑夫,你不知道啊,我小姑由于劳动好,连续五年被评为先进生产者。在全场生产能手竞赛中,一天掰包谷546公斤,创造了一个的纪录。
“真的吗?你不是干部家属吗?怎么还参加劳动?”
“姐夫,在这里扔一块泥巴能打着一群干部家属,我算个啥?再说,所有的家属都参加劳动,没有例外。”
正说着,小娥高兴地拽着我:“姑父,快看,我小姑夫来了。”
不远处一辆跟坦克差不多大小的铁家伙迎面扑来,我赶紧躲到路边。我还没稳定神,一个壮汉就跳了下来,握着我的手:“这是姐夫吧?欢迎欢迎。”
我一听怎么觉得声音耳熟,再看模样,我倒退了两步,这不是庆林吗?
“庆林,是你?你不认识我了?”我的眼泪止不住,声音都颤抖了。
“姐夫,你认识他?”秋菊两眼发直,“你叫他什么?”
“庆林啊,于家庄的于庆林啊。”
“是啊,他是叫于庆林,可是他是东北人啊。”秋菊眨巴着眼睛。
“姑父,你认错人了吧?人家爹妈都来过,是东北的。”
一直握着我的手的庆林突然嚎啕大哭:“我想起我是哪里人了,祥哥,你是祥哥。”
那场战役后,部队上的人最终没有找到庆林,就以为他跟别的战士一样被炸飞了,找不到遗体也报了烈士。其实,庆林是被气浪推下了山崖。醒过来时,已经是战斗结束的第三天了。被一个猎户遇见了,背回了家。养了一个月,伤是好了,却忘了自己是哪里人,也忘了部队的番号,只记得自己叫于庆林。后来就认了猎户夫妇做爹娘;再后来又参军,一路拼杀,最终来到了新疆,在新疆遇上了秋菊。秋菊觉得庆林话语中有胶东口音,也觉得亲切,慢慢就走到了一块儿。
“真是神话一般。”惊呆了的两个女人,眼泪汪汪。我把庆林抱在怀里:“兄弟啊,你不知道你姐听说你牺牲了,多伤心啊。”
“我姐我姐夫还好吧?”“唉,你姐夫早就没了,你姐一个人把两个孩子拉扯大……”
“姐……”庆林“噗通”跪在地上,朝着老家磕头,“要是我当初不去东北,你就不用遭这么大的罪了。”
我拉起庆林:“你姐不会怪你的,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不知有多高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