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饿死了
作品名称:歪脖柳下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20-07-29 21:32:42 字数:5134
第二天,伟宏上工的时候跟我说:“祥哥啊,我娘说你是我家的救命恩人,让我来谢谢你。只是,你那……”
“是不是要揭发我?”
“哪里啊……”伟宏都快哭了,“我娘说我家要是有人说出去,断子绝孙。”
“婶子言重了,也是凑巧了,”我把伟宏拉到一边,“告诉你吧,就在大吃大喝的时候,我把食堂里撒在地下的、漏在路边的都收拾了。”
这个我真没撒谎,伟宏也看见了,好多人也看见了,只是谁都没在意。
“唉,教训啊……”伟宏摇摇头,“啥时候是个头啊?”
到最后,集体仓库里连老鼠都饿死了,大食堂就自然解散了。水莲说:“现在各回各家,咱可以大胆吃了吧?”
“不行,现在哪家里还有多余的粮食?去年那么好的庄稼,都扔在山里,光顾得大炼钢铁,要不是我偷着收拾了些回家,咱也揭不开锅。”
很快就开始真的死人了,不是饿死,就是胀死。姜永槐死了,据说是家里有点儿地瓜干,拿出来煮水。老婆把地瓜干捞出来,藏起来,给儿子和自己吃。姜永槐只能喝水,时间一长,浑身浮肿,心想不连累老婆孩子了,就想去歪脖柳树吊死,还没走到歪脖柳树就死了。王天举死了,吃花生皮粑粑拉不出来,媳妇抠了半天也没用,王天举趁着没人,挂在那棵歪脖柳树上了……那段时间,歪脖柳树成了解除饥饿的最佳去处,没有谁去挂个红布条。
大儿子在单位上班,吃的一直还不错。时不时偷点儿回家,老婆没大饿着。可是,我发现一个严重问题,儿子结婚两年了,儿媳一直没怀上,这么一折腾,问题大了。明义有一天瞅着没人的时候,趴到我耳朵边:“爹啊,你这是神仙。”
“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你一定把住你家里的嘴,老娘们的嘴跟裤腰带似的。”
“知道,她自己也知道了,说我真聪明。晚上睡觉的时候怕说梦话,弄块破纸糊着。”
“真是,那不浪费浆糊吗?”
洞里藏的东西不敢放肆地吃,大哥家、师父家,我都是隔两天送点儿,还不敢告诉是从哪里弄的。师母现在对我可好了,把世界上她知道的夸奖人的话都拿出来说了。
欢云端着饭不肯吃,我问她为啥,她说:“爹,小美家啥也没有了,我真吃不下。”
“孩子,咱顾不了那么多人,要是让人知道了,我们都得死。”
欢云点点头,吃一会儿呆一会儿,眼泪一直不断。小美是姜永凯的小闺女,跟欢云很要好。我真是有心救济一下,最后还是没有……
随着家里的粮食越来越少,我扒拉着指头把家里的粮食算了算,坚持到明年夏粮下来很困难,不能不限量了,也不能让人家看出问题啊。为了保证定量用粮,让人看不出我家有粮食。我自制了一杆土秤,将每天的口粮过秤后才做饭。我告诉明清和欢云,咱家的粮食得省着吃,不然明年你们都不会活着了。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点点头:“爹,你说的我们都听。”
明清一连两个星期吃不饱了,早就没有了精神,吃完饭就瞅着天棚发呆。有一次哭着说:“还是我奶奶有数,要是活着,不是也得受罪吗?”“你奶奶要是活着,我也不会让她饿着。”
头年,一切正常的我妈突然把我们哥儿俩叫到跟前,说:“你爹昨天晚上来叫我了,让我嘱咐你们要好好活着,互相帮衬着。”
我以为妈开玩笑呢:“妈,不过年不过节的,穿这么新鲜。”
“好了,我都交代了,我躺下休息了。”妈说着安静地躺下,面带笑容。哥觉得不对,伸手一试,妈没了气息,一拍脑袋,说:“今天是爹的忌日。”
妈就这样安详地离开了我们,村里人说我妈造化大。到了吃食堂挨饿的时候,村里人更说我妈是有福之人。
看到孩子们饿得摇摇晃晃,水莲心疼,央求我多做点儿。我说你头发长见识短,要是被发现了,不饿死,也会被整死。邻村就有人被民兵查出私藏粮食,被定成反革命枪毙了。我们村之所以没有查,最大的可能是觉得要是查的话,我可能就完了,他也捞不着我偷偷接济他了。
我出门想找点儿野菜回来做菜团子,看见唐中豪用小推车推着他丈母娘往村外走。他老婆淑琴在后面哭哭啼啼。
“你这是要送给你小舅子?”“我自己的妈都快饿死了,哪能管这个?”
我发现小推车上的老太太不大对劲,近前一看:“中豪,你丈母娘死了吧?”
“嗯?”中豪放下车,摇晃了一下丈母娘,“真的死了,这下省心了。”
淑琴抱住老娘就哭,声音还没蚊子声音大。中豪夫妻俩回家了,我继续往村外走。野地里不少的人,眼睛就像探雷器一样,绝不放过一棵野菜。遇上了姜永凯,瘸着腿,兜里装了三只麻雀,偷偷给我看,说,他捡的,可能是饿死了,回家煮汤,孩子好久没吃到肉了,上次吃肉还是抓了个老鼠,孩子问是啥肉,他让他们猜,孩子说是家雀肉,他说就是,唉。
我说:“你就说是野鸡肉,不然会露馅。”
“露个屁,孩子们狼吞虎咽,还能感觉出来吗?”姜永凯拿出一只麻雀,“永足,给你一只吧。”
我脸上一阵发烧,我狠着心没有救济小美,做梦都是欢云在埋怨我。我赶紧捂住他的口袋:“赶紧收起来,别让人看见,回家熬个汤给小美他们喝吧。唉,这野菜也不多了,快要吃树皮了。”
姜永凯检查了一下口袋兜:“没听说程伟宏家也开始吃花生皮粑粑了吗?”
“看来他家也要死人了,王天举不是例子吗?”
“永足,我昨天做了个梦,梦见明年风调雨顺,石头旮旯都长出庄稼了。”
“那你就瞪着眼坚持着,我可能等不到明年了。别说了,还是留着力气挖野菜去吧。”
时间会淡忘一切。我现在也不大想那可怕的三年灾害了,因为我现在衣食无忧。我就是个乡村老头儿,我的痛苦与幸福,对村子,对国家,没有一丁点儿影响。我将来的死亡,也就是个肉体离开了。可是,我总在想,我当家的时候,如果在家人最需要我的时候,却没有想方设法保护好,那我就是不称职的。
三年灾害的时候,我有幸做到了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事儿。
有一天晚上做了个梦,好像是走在赶集回来的路上。走着走着忽然停路边有人喊“祥哥”,声音很熟,禁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不打紧,我整个头皮都发麻。一个像人样的东西,趴在沟里,浑身爬满了蛆。这是人是鬼?我赶紧后退了几步,准备掉头跑。可是怎么也跑不动,一看,那女的抓住了我的衣襟,眼睛盯着我:“祥哥,我是芙蓉啊,救救我。”
“啊?芙蓉?”我急忙薅了一把草把她身上的蛆扫掉,把她抱到小河边洗净了身子。看着眼泪簌簌的芙蓉,我的心都碎了:“你这是怎么了?”芙蓉有气无力:“我饿……”
我急忙从包了掏出桃酥,芙蓉大口吃着,差点儿呛着。我赶紧在河滩上扒拉了个水坑,捧了水给她:“你慢一点儿,你家里人怎么样?”
“我……”芙蓉突然不吃了,直直盯着我,“祥哥……这桃酥……我能拿回家吗?”
“当然,”我把所有的吃食都拿出来,“你先吃饱,这些你都拿回家。”
突然,水莲不知从哪儿跑过来,脸红脖子粗的:“好啊,家里揭不开锅了,你在这里勾搭女人。”
芙蓉慌忙跪下:“大姐,求求你,救救我家孩子吧,好几天没吃饭了,我出来要饭,可是谁家里也没有……”
“这个时候了,能管住自己家就不错了,永足,快回家。”水莲忽然变得像个泼妇,一手抓住我的手,一手抢过芙蓉手里的包裹。我猛地一甩,水莲身子一仰,掉进了深沟,我吓得大叫一声……醒了。醒了以后,坐在炕上发愣。水莲跑过来:“怎么啦?这么大声音。”
“没啥,做了个噩梦。”“什么梦?”
“前面忘了,就是你掉进深沟,我吓醒了。你看我这一头汗。”我可不敢说前面的。水莲给我擦了擦汗,猛地抱住我:“看来你还是在乎我的。”
“那当然。”我亲了水莲一下,心里却在想,莫非芙蓉有难了?不行,得抽空看看去,这段时间让饥饿搞得把芙蓉和荷花都忘了,真是对不住她们。唉,心有余力不足啊。
第二天,我趁着给生产队拉饲料的机会,绕道去芙蓉家。快到芙蓉村子的时候,看到一个人在地里趴着,用小挠钩一下一下在扒拉着什么。我真的恨啊,明明去年的庄稼大丰收了,可是非要大炼钢铁,结果,庄稼好端端的地瓜花生就那样冻坏在地里。要知道,我们这里过冬的主要吃食就是地瓜和地瓜丝。
忽然那人不动了,又小心翼翼地扒拉着,我知道,他肯定是找到什么了。我前些日子就在地堰上找到一个老鼠洞,扒开后,一大堆花生。我就对不起老鼠了,全拿回了家。晚上做梦,一大群老鼠穿着孝服戴着孝帽在我门前大哭大闹。
那人抬头四处看,我赶紧转过头装作没看见。走出老远,我回头,看见那人捂着胸前,跌跌撞撞往村子里走。我擦了擦眼泪,心中更担心芙蓉了。
芙蓉的门又是敞着的,真的希望她又去抱柴火做饭了。走进门,静悄悄的,喊了几声,才听到屋里轻微的动静。走进屋里,只有他夫妻二人躺在炕上,想起来没能起来。
“你们别动了,孩子们咋样?”我四下看了看,孩子们一点儿动静没有。德宽面无表情,芙蓉满脸泪水:“祥哥……闺女……嫁出去了……”
“嗯?我咋不知道?嫁到哪里了?”“东北。”“小子和小妮儿呢?”“小子跟他姐一块儿走了,小妮儿……”
“怎么了?”我一阵恐慌。两人眼里只有泪水,空洞洞地看着天棚……我一阵眩晕,摇晃了几下,差点儿摔倒。德宽使劲想起来,可就是起不来:“怎么了,祥哥,你也饿了吧,坐下歇歇。”
我擦了擦泪水,咬咬牙,让他们别动,拿出带来的杂和面给他们煮了点儿菜粥。两人喝了以后有了力气,德宽握着我的手:“祥哥啊,你又让我们能多活几天了。唉,你说该不该死,我要是知道这样,我晒了那么些鱼干稍微藏一点儿,也……”
“都一样,我这也是瞎猫碰了个死耗子,去给队上拉饲料,就给你们捎点儿,你们垫吧着吃,等我拉饲料给你们偷着卸点儿。”
“祥哥,你这可是……”芙蓉吓得急忙摆手。
“别说了,这节骨眼上,能活下来再说。再说,饲料也就是地瓜蔓儿糠,蒸粑粑吃可要多喝水。”
安抚芙蓉的时候,我脑袋里有一个可怕的念头。芙蓉这是有丈夫都这样,荷花不知惨到什么地步了。离开芙蓉家的时候,我说我想给小妮儿送点儿粥。德宽说:“那不是浪费吗?”芙蓉闭上眼,说:“送吧,或许她能吃上。”
照着芙蓉说的,找到了小妮儿的坟。一粪篓子黄土堆在那里,坟头立着一块半截砖头。狂风吹过来,坟堆又矮了一截。我真是作孽啊,为了自己的痛快,把可怜的孩子带到这个苦难的人间,却没有给她好好的照顾。
我跪下来,一捧捧往上堆着土:“妮儿啊,是爹作孽,让你来人间受这番苦。爹来晚了,爹对不住你……我也不配当你的爹啊……”
黄土越堆越高,我的心越来越凉。风在树梢嘶鸣,像锯子一样来回撕扯着我的心,鸟儿的低鸣像凿子一样刻着我身上每一处的肉。我已经对不起小妮儿了,不能再对不起亲人了,余生都要把自己的所能保护好亲人。
到了荷花家,我有点儿发蒙。贤亮在打石头,凿一个猪食槽子,力气还不小。荷花从屋里出来,脸色挺好看的。一见我来了,眉开眼笑,带着埋怨的语气:“祥弟,多长时间没来?”
“唉,这……都饿得天昏地暗……”我看看院子里,跟往常差不多,“荷花,你家里有……”
“嘘,”荷花神神秘秘的,“祥弟,你可别声张,我准备这几天到你家看看呢。我们村没事儿。”
原来,这个村大队长的哥哥在一个师专里教书,肚子里的蛔虫就是多,给弟弟出了个主意,一是往上报粮食产量的时候少报了很多,公粮交的少,大食堂解散以后,分给社员不少。再一个,村里人一串联,都像我一样藏了一些,村干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就想啊,不论是大家还是小家,没有一个好当家的,就是不行。
看荷花家没事,就赶紧去富平拉了些地瓜蔓糠,往回赶。走到道口的时候,发现一群大包小裹的人被另一群人驱赶着往回走。近前一打听,原来是村民想到东北去逃荒,可是干部们不允许,说那不是给政府抹黑吗?
看着面黄肌瘦的乡民,心里不知啥滋味。天灾?人祸?我也说不清。这年头,能活下来就挺好。我怕地瓜蔓被抢,赶紧扬鞭催马跑掉。
经过刘家庄村的时候,发现刘财主颤颤巍巍在地里挖菜。“老哥,你这能行吗?”
刘财主一见是我,眼泪哗哗的:“老弟啊,咋弄成这样了啊?”
“你这么精明的人咋没留点儿后手呢?”
“唉,老弟啊,你没挨过整,我的胆儿都吓破了。”
“我不信,就你?别装。”
“咱俩是老朋友,不瞒你,我藏了些银元,可是不能吃啊。”
“哈哈,典型的财主。现在谁还舍得跟你换东西吃?”
“嗯呐,饿得什么也没有吃的,偷偷摸摸从地下挖出来些银元与人家换了两小罐咸菜和一些玉米棒子,凑合一天是一天。”
“你不怕人家举报你啊。”
“他敢,他是大队的保管,也不干净,哈哈。”
“哈哈,你这老鬼。”
回到村里,队上的饲养员饿死了,我就当上了饲养员,开始了一段优哉游哉的生活。
还真让姜永凯梦准了,翻过年,种啥长啥,地瓜一年收两次。看来,老天爷只是惩罚了一下,还没有到灭绝的地步。不知道人作到什么地步,会走向灭绝。前两年活着的力气都不多,村里一个孩子也没生出来。刚有口吃的,明理、名义就发急生孩子。我说,这个时候,吃个半拉饱,生出的孩子质量肯定不行,你就等等吧。
1963年一年,我们村就造出10多个孩子,其中就有我的大孙子,读大学当老板。翻过年,明义也生了个大胖小子。我时常说,天无绝人之路,无路可走都是人自己把路给堵死了。
生活慢慢走上正路,当上生产队长的姜永凯说:“祥哥,明义书读得不错,让他当会计吧。”我去问明义,明义媳妇说:“给多少工分?”我说:“队长说算整劳力。”儿媳说:“那还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