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走进昨天（2）

　　翻过一道低矮的缓坡，营区的全貌便尽收眼底。仨人喘息着，从坡顶冒出头来，总算看到了记忆中的景色，但却与梦中的大相径庭。空旷的山坳，一片的葱绿，大自然按着自己的方式修复着营区的人工痕迹。如果不是那一排排、一道道沿路栽植的人工林，把营区分割成整齐的豆腐块，他们也不会认出这就是自己曾经战斗、生活过的热土。激情似乎瞬间消退，热情也被浇上了一盆凉水，一股凄凉扑了上来，从他们暗淡的眼神中，看到了失望。
　　德宝掏出烟，递给每人一支，小小打火机“咔”的声响，似乎如炸雷般传遍寂寞的山沟，在山谷中回荡。没有任何的涛声鸟鸣，只有三缕青烟慢慢升起，覆盖向营区，由青变白，烟迹拉长，记忆的路在缩短。
　　“我记得我刚下连时，连队就在那里的边上，现在……”李晓彬望着一片蒿草自语自思。
　　“是呀，我那个排就被那片树林围着，咋就都是荒草了呢？”吴为看着营区中心，寻找着是否有留下来的残垣断壁。
　　“估计是看不到了。我看网上的图片和消息说，多年前这里拍战争片，听说全变成轰炸的场面了，八成都成了一堆烂土了。”德宝掏出手机，拍下了一片的青绿，也摄入了一幅荒凉。
　　“看，小路还在延伸着，好像往机关大楼的方向。别白来一趟，看看咱的首脑机关吧。”李晓彬把烟头扔在地上，烟头在脚下的草丛中滚翻弹跳了几下，藏进了荒草中。一只脚使劲踩上碾了碾，才看到黄沙渐渐露出来一些。
　　“嗐，那四层楼，可是你俩高高在上的地方，他娘的领导机关就使劲折腾俺们基层。看看你们的窝还在不在。”德宝带着嘲讽的语气先迈开了脚步。
　　吴为瞟了眼德宝，嘴里轻“切”了一声：“我可也是基层的。再说了，进机关没几天，当时搞保卫可没折腾你。要说折腾，都是这小子干的好事。秘书没几个好东西，净给首长出馊主意，嘿嘿。”
　　李晓彬也不言语，只是边蹚着蒿草，边搜寻着记忆中的画面。虽然是几十年的时光，但青山的味道里，依然能嗅出历史的气息。那些年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矫健的身影仿佛都从草丛中跳出来一般。
　　“看！那里，原来的修理所！”李晓彬终于在一片荒草中发现了一段墙基，似乎还传出了修理枪械的“叮当”声。
　　“嗨，办公楼还真有个架子呢！”通过浓密的树林，吴为看到了大楼的残影；又一扭头，自然地瞄向了右侧卫生队的二层小楼方向，“嘿嘿，卫生队还能看到半截房，老子当年可是在这治过腰。”随着这突然闯入眼帘的建筑，也终于撞开了他们最清晰的记忆闸门。三个人开始骚动起来。
　　“娘的，还真给老子剩点东西，我还以为毛都没有了呢。”李晓彬一高兴，直接用身子撞开蒿草，奔向了办公楼。
　　“没有路，咋还那么猛？当是年轻人呢？”吴为掐着腰，撇着嘴。
　　“鲁迅先生咋说来的？”李晓彬边往前蹭，边叨咕着。
　　“世上本没有……”德宝紧接上话，也跟上人。
　　“等下，慢点，老子的腰！”吴为揪着蒿草，探身下坡……
　　
　　办公楼虽然保持了耸立的姿态，但已经是千疮百孔。门窗全无，墙皮脱落，钢筋裸露；虽经几十年的风吹雨淋，却没有摇摇欲坠，依然挺立。不禁让人想起部队曾经的一句口号，“饿死打饱嗝，冻死迎风站”。还真就是这样的精神，支撑着那些热血青春，扎根在这里，奉献在山沟。
　　来到大楼的雨达前，李晓彬拍了两下支撑雨达的水泥柱子，顺手掰下一块酥脆的墙皮，用手碾着、捏着，看着它慢慢变成粉沫，坠落在荒草中。
　　“风蚀雨侵的，能立住就不错了。走！上楼看看老子住过的窝去。”李晓彬说完，抬腿就往楼梯上迈。
　　“不要命了？这可是纯粹的‘豆腐渣’工程，万一……”吴为探头往上瞅了瞅，挠挠脑袋，手又扶住了老腰。
　　“埋骨何须故土，荒原处处为家。上！”德宝可不管，先钻了进去。吴为说的没错，这家伙还是有股子虎劲。看来，军人的品质一旦形成，就永远不会丢掉。
　　“这才是真的生猛！”李晓彬瞟了眼吴为，紧跟着登上了楼梯。
　　“老子是怕死的人吗？”吴为发着狠，试探着也开始爬楼。
　　楼的骨架还算结实，踏上去并没有震颤之感，只是缺少了昔日那浑厚的回音。也许是四面透风的关系，不能像聚拢人气一样聚拢着声音；也许是他们已经缺少了年轻气盛的朝气，不会给大楼以强劲的冲击力。
　　李晓彬摸进自己曾住过的二楼一间屋子，映入眼帘的是一地的枯叶，满窗台的鸟粪；风蚀残缺的红砖，长着青苔的顶棚。曾经温暖的小窝，如今变得空旷冷漠，却吸纳着大自然的一切。
　　进门右侧的墙上，已经斑驳得看不出白色，但上面依然还有一个钉子眼似的地方，里面似乎还有着半截锈黑的铁物。因为那个地方，是他挂吉他之处，所以，印象格外深。在寂寞的山沟里，每逢孤独一人时，总会操起吉他，弹一首思乡曲，解一下相思痛。床头处，是一张办公桌，上面摆着一台双声道四喇叭的双卡收录机，那可是他花了200多元，攒了三个月的工资才换来的。秋日里，听着悠扬的钢琴曲，数着棚上的“花大姐”（瓢虫），度过一个个遐想的岁月。
　　再登高望远，营区一览无余，此时，才可看出营区的轮廓。一片荒草之下，房基隐约可见，排列有序；偌大的操场，长满了齐腰深的蒿草，只是边缘百米长的草木，似乎要短了几分，那是百米障碍场地。或许官兵们的摸爬滚打，让那里的土地更实更硬，甚至已经变成了焦土一般。就算是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雨浇灌，依然不能淡化军人们在此战斗的气息。
　　环顾四周，群山环抱，依然挤压着这片绿色。此时，那片绿色，似乎变成了绿色的方阵，挺胸昂头目光严峻的官兵，正等待着出征的集结号。
　　李晓彬心里一颤，自然下垂的双手轻轻地抽动了一下，眼里有了一些潮湿。按说，这个年龄是不应该容易激动的，但此时此景，由不得他去控制自己的思维，更由不得他去追忆逝去的岁月。
　　“唉！人一回忆就是变老的开始，没错哟。”感叹一声，顺手又去掏烟。
　　
　　“啥玩意没错？站在自己的狗窝里，感慨嘛呢？”吴为掐着腰走了进来。现在，他的腰不舒服，可不是装的，是真的老喽，神仙也不能让他恢复从前。
　　“你小子就是对这里没感情，不管咋地，咱也在这里睡了几年觉呢。人不亲这楼板还亲呢。”顺手递给吴为一支烟，李晓彬还是眺望远处。
　　“别提了，我去看了我住的地方。他奶奶的，好像有一堆白花花的东西，你猜啥？”吴为吸了口烟，看着李晓彬。
　　“啥？银子呀？”李晓彬“嘿嘿”一笑。
　　“屎，狼屎！多亏咱搬家，不然老子得喂狼。”吴为一本正经，可瞬间就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此时，也看不出他腰有啥事，只是扶腰成了一种习惯动作。应该是为曾经的那场“戏”，留下一个典型的招牌动作。
　　“吆喝，俩老家伙美啥呢？”德宝从四楼下到二楼，脸上没有笑容，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虽没有住过机关大楼，但他要借机把这座大楼踩在脚下，再借着这高处，看看自己所在的连队，还能不能看出个模样来，找到自己曾经的归宿。
　　“老吴，屋里有狼屎，你说他是啥？”李晓彬诡异地向德宝挤着眼睛。
　　“这事能难得住我九头鸟？白眼狼呗！”德宝依然满脸严肃。
　　“靠！动物世界呀？白眼狼、九头鸟，哈哈。”吴为不生气，临死也抓个垫背的。
　　“别管啥世界，你俩都找到自己的窝了。可老子住的营房除了一堆草，毛都没有。这不是让老子死无葬身之地吗？晦气！”德宝嘟囔着。
　　“那可不好说，也许你住的地方趁着拍电影一炮轰平了，你可上了天堂呀。那才不愧是九头鸟呢。”吴为打趣着。
　　“老子可不上天堂，恐高。还是接地气好！”德宝撇了下嘴，吴为赶紧递过一支烟。
　　“好日子在后头，什么天堂地狱的，活在当下，离死远着呢。”李晓彬这一感叹，仨人突然不言语了。
　　当初，生龙活虎地走出军校，扎入山沟，那份青春如同燃不烬的火焰，只是愈烧愈猛、愈燃愈烈；可几十年的光景，却又像是漫长的岁月，一回头似乎只是弹指一挥间。青春不在，时光无痕，那份不舍，伴着回忆，还真令人有些伤感。
　　
　　一阵沉默，仨人眺望着远处的山峦，目光在那条隐约的小径牵引下，一直延伸到一个山脚处。忽然，白光光的亮点，在翠绿中显得格外醒目，如同浩瀚海洋中的一点白帆。
　　“那是什么？白白的。哎呀，想起来了，抗洪英雄的墓地。”李晓彬猛地拍了下脑袋，这里还守候着一位昔日的战友。
　　“对对，就是三班长的墓地！三班长可是我的兵，必须去看看、去看看。”王德宝边说，边两只手在身上的各个口袋里抓挠着。此时，他是一种愧疚的情绪。几十年后故地重游，却忽略了一直守在这里的这位兄弟，没带来任何的“礼物”，的确令人尴尬。
　　“别上下乱掏了，咱都对不起他，到了坟上再说吧。三班长不只是你的兵，也是我俩的兵，是这支部队的兵。唉，一个人，一守就是几十年，唉……”李晓彬叹着气，又眺望了一眼远处的山坡，率先转身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