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父亲的峥嵘岁月 5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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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条乡间大道，笔直地向天地相接处延伸开去，似乎看不到个尽头。天阴沉沉的，云彩越来越低，压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大花的双眼已被一块黑布蒙得严严实实，一条绳子牢牢地拴在它的脖子上。哥哥牵着它，它亦步亦趋地跟在我们身后，虽然有些不大情愿，却也无可奈何。
　　我们带着大花一路疾走，终于登上一处高地。也许人和狗都走得累了，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回首望去，卧龙镇已在一片模糊之中。一路走来，恐怕至少也有十余里的路程了。天上，大团大团的乌云在向一起汇集着。只一会儿的工夫，云彩就变得又厚又重，也许大雨就要来临了。四外一望，寂无一人，视野中已是一片空白。说来也怪，我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假如这天地间真的只剩下我们哥俩和大花的话，那该有多好啊！
　　大花对蒙眼布极不习惯，走动起来还好一些。一旦停下来，它就变得格外焦躁不安。它忽而团团乱转，忽而四爪刨地，仿佛一刻也不肯安生。哥哥弯下腰去，轻轻地摩挲着它的头顶心。它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渐渐地安定下来，撑开四蹄俯伏在地。
　　起风了。风凉凉的，吹拂在我们的身上、脸上。哥哥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似乎一下子想到了自己此行的使命。他再也不敢耽搁，陡地站起身来，一提手中的绳子，大花便顺从地直立起来。而后，哥哥轻轻地解下大花脖子上的绳套，扳住它的脑袋，开始原地打转。
　　常听大人们说起过，再有灵性的狗，蒙上双眼这么一转，它也会迷失方向的。哥哥一连转了几十圈，后来转得自己都快晕头转向了，这才放开双手，掉头跑了开去。不过几十步远，我们又不大放心地收住了脚步。回头一看，只见大花正不停地用两只前爪撕扯着那块蒙眼布呐。哥哥一时情急，竟脱口喊了出来：大花，不要乱动……
　　大花才机灵呐，听到哥哥的声音，它立时撂下两只前爪，连蹦带跳地朝着我们这个方向扑了过来。哥哥下意识地迎了上去，抱住大花的脖子，随手替它正了正蒙眼布，把脸颊紧紧地贴在大花的耳旁，同时口中念念有词地述说着什么。虽然我无法听清他那些出自口中的话语，却清楚地看到哥哥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
　　也许大花已经听懂了哥哥的话语，把一只大尾巴摇来摆去，口中呜咽有声，如泣如诉，似乎在向小主人倾诉着什么。那情形，也许不亚于人世间的某种生离死别。
　　云彩越来越浓，半空中闷闷地响起一声沉雷，仿佛再一次提醒了我们。于是，哥哥又扳着大花的脑袋打起转来，而后轻手轻脚地跑了开去。这一次，我们不敢停步，也不敢回头，一口气跑出去老远。
　　一道道闪电凌空划过，头顶上响起一串串炸雷，大雨终于劈头盖脑地下了起来。闪电把满天的云峰显现得那样真切，奇形怪状，变幻莫测，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怖感。如果换上别一种场合，也许我们会胆怯的。可此情此景，我们不但不害怕，反倒有几分高兴。雨呀！你就大大地下吧！下个天昏地暗，下个七七四十九天不开晴，让我们的大花走得远远的，一去不回头，永远也找不到家，那才好哪！
　　我们自以为事情办得相当漂亮，一直为之庆幸不已。再也不曾想到，三天后大花会去而复返，再一次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大花的一身皮毛弄得脏兮兮的，瘦得已不成个模样，想必这几日一直吃不饱肚子，看上去真是可怜极了。哥哥扑了过去，紧紧地抱住大花不放。也许在那一刻里他预感到大花的命运已不可更改，禁不住眼中汩汩地流下两行泪来。我把这一切看在眼中，内心深处也好一阵隐隐作痛。不消说，我们的一切努力都将化为徒劳，仿佛再也无可奈何。
　　至此，父亲的计划终于得以正式实施。
　　那一日，爷爷特意打发我和哥哥出去办一件事情。他老人家的良苦用心我们当然一清二楚，无非是让我们小哥俩避开那个令人心碎的场面而已。
　　哥哥拉着我的一只小手，我们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卧龙镇，一路蹒跚而行。途经大土包时，我们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手挽着手回望自己的家园。
　　一缕缕炊烟拔地而起，扶摇直上，越聚越浓，渐渐地汇成硕大无朋的一团，袅袅娜娜，融入蓝天的怀抱之中。它们来自大地，归于太空，也许不失为一种最佳境界。
　　永别了，我们的大花，一路走好！
　　愿你也被蓝天白云接纳，从此远离尘世的纷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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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不出爷爷所料，周刚的美人计得手之后，也就掌控了社交工作队副队长明维志，最终得以使出所谓的撒手锏——指使周氏家族中的劳改释放人员周兴才，丧心病狂地向父亲发起攻击，妄图把父亲诬陷为他本人那一桩大案的同谋者。
　　此举何其歹毒！可谓痛下杀手，必欲将父亲置于死地而后快，说来足以令人发指。
　　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周兴才及其相关案件。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卧龙镇粮库曾经发生过一桩骇人听闻的盗粮大案。据说，其规模之大，数量之多，在全国范围内位列第二，也曾一度引起不小的轰动。
　　这桩大案的首犯之一是粮库主管业务的副主任，他串通粮库内部一些要害部门的主管人员，以及一些农村基层干部，内外勾结频频得手，致使国家的储备粮食大量流失，让一些犯罪分子得以中饱私囊。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时隔不久，这一桩盗粮大案就被司法机关侦破，犯罪分子们无一漏网，一一受到法律的严惩。
　　卧龙大队的现金出纳员周兴才，也是这一宗盗粮大案的要犯之一。周兴才其人以及与之相关的盗粮大案，一度在我那幼小的心灵中留下过不可磨灭的痕迹。我想应该把那些情形逐一加以描述，这对讲述后面发生的更为重要的故事，将起到一种不可或缺的作用，为此花费一些笔墨完全值得。
　　那一次，在我背起书包准备上学之际，却发现为时已晚，如此徒步而行非迟到不可。这时恰好父亲推起自行车准备出发，于是我便不失时机地提出要求，希望父亲顺路带我一程。我的理由比较正当而且充分，父亲听罢一笑，当即点头答应下来。
　　那时我尚未学会骑自行车，搭乘父亲的自行车也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这种经历对我而言堪称新奇而又刺激，那一份愉悦简直让我无法形容。
　　走到半路上，迎面遇上了周兴才。我至今仍记得一清二楚，他表情急迫地做了一个手势，示意父亲赶快停下。看那意思，他有话要讲，而且是一件相当重要的事情。
　　也许因为我年纪还小，抑或是看在父亲的关系上，周兴才并没有回避我，他和父亲说的那一番话也就完完全全地让我听在了耳中。周兴才说粮库的粮食十分好弄，可以用大队的名义弄一批出来。至于到手之后如何去派用场，完全可以自由支配。乍一开始，父亲似乎不明就里，逐一问到了与之相关的具体情况。在听过周兴才的回答之后，父亲的表情开始变得严肃起来。他告诉周兴才，坚决不能做这种事情，这不是在挖社会主义墙脚又是什么呢？群众缺少口粮，这是一个实际问题，我们可以依靠上级领导机关妥善解决，或者自力更生度过难关。总之，决不可胆大妄为，琢磨一些歪门邪道，那可是一种犯罪行为啊！
　　父亲的这一番话义正词严，把周兴才的嘴巴堵得严严实实，再也无话可说。临到末了，他只是讪讪一笑，径自骑上自行车扬长而去。
　　后来，周兴才一意孤行，终于走上了犯罪的道路，其结局自然可想而知。公安人员逮捕他时，也是凑巧，让我赶上了那一场面。
　　那一日，我去找父亲办一件事情。一溜小跑来到了大队部，我推开房门就往里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之际，呈现在眼前的一幕景象把我惊呆了。
　　周兴才直挺挺地立在屋地中央，一张面孔上看不到一点儿血色，更没有任何表情，一副十足的失魂落魄相。两名公安人员在他一左一右忙个不停，把一根细长的麻绳扯来拽去，缠缠绕绕，终于完成了所谓的五花大绑。
　　父亲特地准备了一碗珍贵的面条，打算让周兴才吃饱肚子上路。他好不容易才说服了两名公安人员，答应了自己这一请求。只可惜把面条端上来时，周兴才却已没了食欲。那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周兴才竟连一口也没能吃得下去。
　　临走时，周兴才泪流满面地对父亲说了一句心里话：孟支书，悔不该当初不听你的劝阻，才让自个儿落到了这一步田地！
　　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啥用处了，你就好好地改造自个儿，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吧！父亲也少不得有一番叮嘱，而后送他上路。
　　周兴才认罪态度较好，得到从宽处理，被判处三年有期徒刑。社教期间，他刑满释放，回到了卧龙镇。因为头上戴着一顶劳改释放人员的帽子，现金出纳员自然当不成了，只好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社员。三年的牢狱之灾，早已把他弄得骨损形销，抡不得锄，使不得镐，连最起码的生存都成了难题。适逢其时，周刚找到他的头上。一番威逼利诱之后，周兴才终于答应了周刚，表示愿意供其驱使。
　　我很佩服父亲，在人生的某些关键时刻，他常有一些独到的见解和非凡的举止，为他人所不及。临危不乱，泰然处之，应该是父亲的优秀品质之一。
　　面对周兴才的极力诬陷，父亲向主持社教工作队日常工作的副大队长明维志提出强烈要求。他要正式和周兴才当面对质，以便澄清事实真相，洗雪不白之冤。明维志推三阻四，后来不得不点头答应下来。
　　据说那是一场十分激烈的正面交锋，双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场面倒也精彩得很。
　　周兴才，我来问你，你说我是你的同谋者，那为什么当初在法院接受审判时不肯讲出实情，直到今天才向我发难，你究竟是何居心呢？父亲死死地盯住周兴才问。
　　周兴才避开父亲的目光，口中一味支支吾吾：孟支书，当初我没把你递出去，那是因为咱俩关系不错，你可别不领情啊！
　　既然关系不错，为什么现在又给我来上这么一手呢？你这不叫出尔反尔自相矛盾吗？这话能说得过去吗？
　　此一时，彼一时，我不想再干欺骗国家的勾当了。
　　父亲朝周兴才冷冷一笑：你很会狡辩啊！
　　不，不是狡辩，这是我的心里话。周兴才心虚气短，怯怯地低下头去。
　　父亲继续追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上法院去举报我呢？
　　你以为社教工作队处理不了你的问题吗？周兴才鼓起勇气反驳父亲。
　　你还真说对了，这可是涉及到国家刑法的大事情，早就超出社教工作队的职权范围了，看来，我们得到法院走一遭了。
　　我……
　　你害怕了吗？
　　这……
　　也许你不想再进一回法院吧？
　　那……周兴才支支吾吾，再也无话可说。
　　父亲连连指点着周兴才，厉声呵斥：我告诉你，诬陷罪也不轻，还够判一回刑的，你愿意折腾下去，我倒是可以奉陪到底！
　　……
　　这一场交锋，乍一开始就让父亲掌握了场上的主动权，占尽了上风，继而又步步紧逼。周兴才再也招架不住，以致无话可说，窘态百出。
　　两天以后，卧龙镇传出一个具有爆炸性的消息。周兴才躲在家中，服用了大量的剧毒物品，因为救治不及，已是一命呜呼了。
　　任何一桩所谓的案件，一旦失去原告，当然也就不再具有任何实际意义了。况且，此时社教工作队的江大队长也已返回，旗帜鲜明地为父亲主持正义，洗刷那种莫须有的罪名。而明维志和周刚却坚决不肯让步，振振有词地说什么死无对证，谁也无法说得清楚。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又何况是和如此之大的一桩刑事案件呢？他们甚至当面非难江大队长：周兴才已死，无人可以证明孟祥昌有罪；但反过来说，谁又能够证明孟祥昌无罪呢？
　　双方僵持不下，这一事件也就成了一桩悬案，以致久拖不决。
　　当时，社教工作队已是撤离在即，而卧龙大队的领导班子却无法最后确定下来。如何安置父亲，成为他们最感头痛的一大难题。继续让父亲担任大队支部书记吧！却有那么一桩老大不小的悬案搁置在那里，似乎有些不妥。不任用父亲呐，又觉得那不过是一种子虚乌有的说法，无凭无据，就此做出罢免父亲的决定，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后来，还是父亲挺身而出，郑重地向社教工作队提出自己的建设性意见，由郑旭光出任卧龙大队的党支部书记，自己退居二线，从此甘为人梯。
　　这一建议出自父亲之口，算得上恰到好处，足以令人为之心悦诚服。当时也有一种很时尚的说法，叫做大力培养和使用青年干部。至此，上上下下一致表示接受这一建议，在提拔郑旭光的问题上很快就达成共识，再无任何异议，有关卧龙大队的一切难题可谓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