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作品名称:天堂里的炼狱 作者:孙鹤 发布时间:2020-07-30 07:44:32 字数:3332
在人事员的大喇叭声的指示下,我们近一百人通通伏案一笔一划、认认真真签署劳务合同书。从本人姓名开始,到基本工资数额,再到一年期限,最后在乙方签字处签上自己的名字和日期。两份全都写好,静候人事员一排一排递过来的印泥,在需要按上手印的地方留下鲜红的指纹;再通过相关审核,一份上交人事经理,一份留在自己手中。
随后,浩浩荡荡的大部队又开始了行军,先是向财务负责人进发。
看得出来,对待这一次大型面试招聘会,中达电子公司可是下足了功夫,可谓安排得妥妥当当。各所需负责人全都在指定区域待命,人事、后勤、财务、食堂,各司其力,各尽其职,所以不需要我们东奔西跑到办公大楼去挨个办公室敲门求办,真的就跟军事演习似的,井然有序。出了这个门直接可以进入下一个门办理后续相关手续,签订劳务合同书之后直接找财务负责人并告诉他自己建设银行卡号,若本人没有建设银行卡,只能把身份证交给财务负责人,由他们为自己代办建设银行卡。之后再找到后勤负责人,填写自己所需之工作服的尺寸,最后领取厂牌,就可以从大楼里出来了。
我总算是逃出来了,在那个拥挤的,香水味与汗臭味混合的大楼里,我感觉自己能够全身而退已经是个奇迹了。
我不晓得别人有没有跟我一样的感受,反正这就是我的感受。我赶紧找个台阶坐下,然后点起一根烟,神仙似的吞吐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佳乐也坐到我身边来了。我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也抽烟,而且比我的香烟档次要高出一些来。
“你多大了,兄弟?”我问。
“二十三啦。”佳乐说。
“这么年轻就开始抽烟了?”我问。
“其实我也不想抽,可就是有时候心里面难受,心情也不好,就是想抽。”佳乐说。
“你这个理由……可真是个好理由。”我哈哈大笑说。不过随后,我的笑容渐失,一本正经地问他,“你这么大点儿的年纪,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愁情烦事呢?”
“这个……大哥,以后有时间我再慢慢跟你说吧,现在我没心情,这一天,太折腾了。”佳乐一副老江湖的口吻说。
“是啊,太折腾了,我都感觉自己掉了有五斤分量啦。”我嘿嘿笑说。
“五斤?大哥,不是我笑话你哦,你就是再掉十斤也看不出来。”佳乐哈哈大笑说。
我低下头,瞧了瞧鼓鼓囊囊的肚皮,苦笑说:“我真的有这么胖吗?”
“你以为!”
佳乐不仅取笑着我,还伸出手来在我肚皮上揉了揉,拍了拍,与我全然没有陌生感,好像我们说交往了多年的老友。
我三十二岁,佳乐二十二岁,十年的鸿沟非但没能成为我们之间的代沟,反而让我们的友谊在这半天短暂的相识里得到了质的飞跃,心的升华。
我会经常性地、莫名其妙地自我解析,解析我为人的神奇之处。我无论走到哪里,去到哪里,由于本身性格上的开朗、活泼、真诚、实在,且爱说、爱逗、爱笑、爱憎分明,敢说敢骂,得以使我在极快的时间内结识许多朋友;但有一样,无一不是男性朋友。
我与女性朋友之间仿佛始终隔着一层玻璃,可以互相看看,互相比划,互相聊聊,却怎么也无法打碎这层碍事的玻璃,从而取个更大的进展,使彼此的关系更加亲近些。这可能跟我为人之低调有关,自嘲没钱,难免女人会跟自己保持一定距离;也可能跟我丑陋的相貌有关,自卑没颜,这原本保持的距离只能越拉越远;也可能跟我大大咧咧的性格有关,不够细腻,不懂浪漫,不屑附庸风雅,那态度给人感觉好像女人只是作为男人的附属品而存在,以致这距离就更加疏远啦。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解释,我还没有找到那个真正让我心潮澎湃、魂不守舍、非娶即死的女人。
抛开女人,只讲男人,佳乐跟我的交集远不止在此处,早在晚饭之前的注册工号的时候,我们似乎就已经形成了某种只有莫逆之交才会产生的默契。那个时候我们俩挨得很近,一并坐着,我们俩很快就完成了注册工号的流程,但我们俩并没有选择各自继续在手机上闲看闲逛,而是饶有兴致地低声畅聊起来。
“你为什么会选择来这儿?”我问他。
“我也不想,是中介介绍过来的。”佳乐说。
“我偷偷看了一眼,你的文凭是大专,对吧。”我说。
“啊,没错,今年刚毕业,九月份才能拿到毕业证书。”佳乐说。
“既然是大专生,为什么还要跑这么远,来这儿找工作呀,我瞧你填的家庭住址是陕西呀。”我说。
“你的眼神可真好使,这都被你看出来了?”佳乐吃惊地看着我,看着我这双小得快成一条缝的眼睛。
“别这么看着我,我是近视眼。”我笑说。
“胡扯!近视眼手机上那么小的字你能看清?”佳乐哼声哼气地说。
“那得看我想不想看,乐不乐意看。这就好比地上有一张百元大钞,别说我这近视眼了,就连瞎子都能看见。”我说。
“你可真逗,瞎子怎么能看见钱,你可逗死我啦。”佳乐说。
“能。”我一本正经地说,“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不能的,兄弟。我们查钱为什么容易分不清真假,而瞎子就能轻而易举地分出真假呢,因为瞎子更用心。用了心,钱在哪里他自然知道。”我说。
“你可真能扯。不过我赞同你说的,我认识的好几个朋友就像你说的;特别用心,学习用心,考试更用心,所以他们现在还在上学呢,考研究生呢。再看看我,这就出来打工了。”佳乐苦着脸说。
看得出来,他也很想考取更高的文凭,怎奈他既不是一个爱学习的人,更加不是一个爱用心的人。这一点正与我相同,要不怎么说我们能够成为朋友呢。
我们都垂低着头,用险些趴在桌面上的姿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他惊讶于我懂得东西非常多,这显然超出了中专生的范畴,当然,书本上的知识除外。对此,我只是笑笑,想必他应该知道社会这所大学的包罗万象是任何一所名牌大学都比不了的。而他给我的感觉也是一个十分期待社会历练的人,不仅不怵,反而一副跃跃欲试的高亢架势。他跟我说他不想找一个流水线的工作,那种工作他看着就恶心,烦得要死,他想学一门手艺,当一个技术工人。
对此,我非常惊讶,从他的表情上我就能看出来,他似乎在年纪轻轻的此时此刻就已了然自己这一辈子的定位,再没有向上的空间和机遇,他只求有一门手艺可以傍身,当一个不算伟大但却非常有本事的技术工人,这样既能养家糊口,同时还能做一个真正令人敬佩的师傅,而非博取眼球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废物点心。
“真想不到,你才多大呀,就已经这么有自知之明了。”
我可没有瞧不起他的意思,反而十分钦佩他的远见卓识。作为普通百姓,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这辈子究竟该走哪条路,也只有这么一条路的终点是他渴望亦可追可求的。
“我也想好高骛远来着,但我没那个资本,一个我文凭不够高,再一个家里面的条件也不够好。我有一个同学,人家那条件,他上大学从来都是自己开着‘大奔’去,到了晚上了再开着‘大奔’回家,人家那才叫真牛逼。我是不行啊,比不了啊,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啊。”
佳乐一脸妒羡地说,可妒羡的神色很快就消失了,回归真实,才是为人之根本。
“他家为什么条件这么好,你知道不?”我问。
“我当然知道。”佳乐说。
“为什么?”我问。
“他们家是拆二代。”佳乐说。
“拆二代?”我说。
“怎么,你不知道拆二代是什么意思?”佳乐十分惊讶地看着我。
“开玩笑,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拆二代是什么意思呢。我在北京可是呆了好几年呢,要说拆二代的由来,还得看北京。”我说。
“对,北京咱是比不了啦,可我这个同学也蛮厉害的。我们都是农村人,家家有房,有地,他们家的地理不光有菜田,还有果树,好几十棵果树呢。也赶上他们家运气好,他们家离我们那儿的一座山不远,政府修路正好把他们家算进去了,就找到他们家,说修路得开山,他们家必须拆掉,连同菜田、果树,都得拆掉。他们家一听可乐坏了,拆呗,但是……”
“但是补偿费得商量好了,是吧。”不待佳乐讲完,我接了一嘴。
“对呀,就是这样啊。所以我那同学就开大奔上下学呀。”佳乐说。
“这个比不了啊。不过你也有机会开上大奔啊,听你这话,你家的地也不少啊。”我说。
“是也不少,就是没他们家果树多。”佳乐说。
“那也可以了。”我说。
后来我们又聊起了关于技术工人的话题。
“所以你想当个技术工人,对吗?”我问。
“没错,我要当个技术工人,将来把手艺练好,自己包工程干!”佳乐信誓旦旦、指天为誓地说。
虽然声音很小,但我却能够听得清清楚楚。而且他的声音之中附有某种坚韧的磁性,不是虚妄的假设。
“你最想干什么技术工人?别跟我说全都想干啊,反正我不信。”我笑问。
“电工!”佳乐的回答坚定异常。
“为什么?”我问。
“干净,而且相对自由些。我看他们电工师傅接电,很少有人在旁边说这说那的。”佳乐说。
“这就是手艺。”我说。
“对呀,这就是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