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真的只可意会，却不可言传。工厂不张贴加班机制规程详解，相关部门一经检查，一旦发现没有，予以问责，又该怎么解释呢。
　　诚然走过场归走过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不知道现在这个社会经常加班的现象已然成为了一种风气，再不似曾经的克扣、压榨、强迫、欺凌等恶风评，转而变成了自我表现、自我提升、团队合作、精益求精、鞠躬尽瘁等好风评，无论为自己，为公司，为人民，还是为国家，全都统一口径，把加班多劳当作是突出事业心和责任心的表现，象征勤勉与无私；且罕有加班费之说。或者说这些具备事业心、具备责任心，勤勉、无私的人压根就没想过索要加班费，他们心里的潜台词这些都是他们应该做的。他们才是高尚的人，纯粹的人，有道德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有益于人民的人，有益于国家的人。
　　然而对于普通人而言，受迫于远比疫情本身更加令人窒息的拥有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的激烈竞争之势态，在真的弱肉强食，在所谓懒者淘汰，勤着生存的残酷冷血的市场模式刺激之下，原本极其厌恶、反感至极的长年累月的加班情况再不必领导三令五申，一劝再劝，自己也开始一马当先了。没办法，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这个位置，恨不得你迅速倒下，然后踩着你的尸体爬到那个位置上。
　　我以前只相信唯有好位、高位才会呈现出此等阴阳怪气争夺之势。现在再看，无论什么位置，都会这样。
　　人身价值一面的淋漓体现，又何尝不是人性残忍一面的淋漓体现呢。不仅对他人是一份残忍，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份残忍呢。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明白了很多道理，其中一个就是想的太多的人往往对自己没什么好处，我就是个鲜明的例子，所以我便不再胡思乱想，我只想弄清楚现在的我是不是已经确定下来会留在中达电子公司上班。
　　不光我想得如此直接、简单、现实，他们也是一样，我们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人事经理看，像是在看圣物，也像是在猎物。这无数双大小不一，复杂无比的眼睛把人事经理都给看得发毛了。
　　“可千万别这么看着我啊，一会儿你们还有其它项目要做呢，等其他人面试结束了，你们还要在我们中达电子公司官网上注册一个工号，然后还得给财务你们的建设银行卡号。如果没有建设银行卡也没关系，把你们的身份证交到公司财务手上，他们会统一为你们办一张建设银行卡，我们公司的工资只走建设银行，这个希望你们理解。然后我们还会安排你们填写你们的工作服尺寸，我们还得给你们办理厂牌，最后给你们分配寝室。怎么说呢，这一天得忙到很晚，你们要有个心理准备。”人事经理说。
　　“那是不是就是说我们已经确定留下来了？”离我不远的一个面试成功者问。
　　“应该是。”人事经理说。
　　“那还不快点儿弄啊，早点儿结束早点儿休息，明天不是还得到车间熟悉熟悉工作流程吗。”这哥们又说。
　　“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感谢你这份对于工作的热忱的心，但是呢，公司有明确的规定和制度，我们不能不遵循。将来你们下到岗位参与工作也是一样，千万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一切务必按照规章制度处理。我可跟你们讲清楚了，一旦违规操作，对你们来说一点儿好处都没有，保不齐连应得的工资都拿不到。”人事经理义正辞严、语重心长地说。
　　等待已经很痛苦了，无烟的等待岂不是更加痛苦。人事经理见我们之中有好几个人的手早已无处安放，不是揣进裤兜里，就是胡乱拍打胸膛，再不就是用手擦着嘴。
　　人事经理笑了笑，说：“知道你们的烟瘾犯了。好吧，给你们十分钟时间，出了门右转有一小块草地，到那里抽两根烟立即回到这里。对了，那里墙角有烟灰缸，烟头和烟灰都往烟灰缸里扔啊，如果监控看到谁随地扔烟头，直接清除啊。”
　　我们跑到门外的时候，听到的只有最后一句，也是最要紧的一句。
　　我也不晓得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和爆发力跑这么快，在我跟他们一同在草地上抽烟时，不由得想起了一则趣闻，把一块肉拴在棍子上让狗拉车的趣闻。如果在百米线上放一箱软包中华香烟，我敢断定，自己绝对能够跑进十秒以内，但前提是得在我跑进十秒以内这箱软包中华烟得归我所有。
　　也不知怎么了，是因为高兴，还是因为欣喜，我全然不以拿狗比作自己而心生痛苦之慨，可能跟我看过很多宠物狗在主人的悉心照料下活得相当滋润有感而发吧，人不如狗的怅意怆然始终萦绕脑海，以至于把狗比作自己非但不认为是贬低自己，反而愧疚贬低了狗。
　　还好，我们听从了人事经理的嘱咐，烟头全都扔进烟灰缸里了，但烟灰嘛，确实有些已经掉到草坪上了，再被小风那么一吹，不知道吹到哪儿去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很少有烟民会格外注意烟灰，而且还是灭了火的烟灰。
　　抽完了烟，我们也开始了从中午到晚上九点的一系列入职流程，正如人事经理所说，除了我们十几个之外，还有一百多个面试应聘者，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也都通过了面试，入了职。我还听人事经理说过，中达电子公司之所以在今天一次性招收这么多人，乃缘于五号车间已经正式投入使用，正值大量缺人之际，故如此为之。
　　一眼望去，近一百个人坐在同一间大型会议室里坐着，这个会议室更像是一个展厅，没有象征圆满的椭圆形会议桌，只有在食堂吃饭时才能看到的那种塑料椅子和塑料桌子，我们需要在这间会议厅里拿出手机，用中达电子公司指定的ＷＩＦＩ在公司内部网站上填写我们的个人信息，注册我们的工号。等到工号下来之后，我们还要统一逐个照相，因为厂牌上面是有磁的，这样更方便刷卡记考勤，而不是手工记考勤，这种刷卡记考勤的操作早在十年前就有了，可能还不止十年前。记得我之前在抚顺建龙新钢铁上班的时候这种操作就已经很普及了，当时我们就是刷卡记考勤。相比较指纹记考勤，刷脸记考勤，刷卡记考勤可以说是最最原始的了。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因为刷卡记考勤可以找人代替，一个人一张卡也是刷，一个人十张卡也是刷，那时候我就不止一次当过受益者——自己早走，别人代刷。也不止一次当过受害者——别人早走，自己代刷。而指纹记考勤和刷脸记考勤这两种却不能代刷。
　　我也没想到中达电子公司会沿用如此传统的记考勤的方法。可能跟工作强度有关吧，一个萝卜一个坑，下个班的员工不接你的班，你的岗位就不能缺人，即便有人帮你代刷卡，你也下不了班啊。
　　然后，我们终于等到了舒服的吃晚饭的环节，中达电子公司特意为我们准备了统一标准的盒饭。我看了一眼腕表，已经晚上七点多了。将近一百人共同吃饭的场面想想就壮观，再一看，就更壮观了。
　　我们这一拨过来的十几个里有五六个还都聚在一起呢，我们一边吃着饭，还能一边聊着天，倒也不寂寞。
　　这其中我发现一个叫佳乐的稍显瘦弱的哥们也挺健谈的，但给我感觉他之健谈不是高谈阔论那种，而是偶尔能够给出他作为青年人的犀利表态。还有，我感觉他似乎只喜欢，或者准确地说只愿意跟我健谈，他每说一句话都会不经意地看着我，好像是对我一个人说的，又好像是在征询我的意见，期待我的表态。
　　对待闲谈，我可是当之无愧的话痨。但对待吃嘛，我却从不表态，只要不是整片整块的肥肉，只要能吃饱就行。我吃饭的速度非常快，我都吃完了，再看他们，还再那里细嚼慢咽呢。我瞧着，不禁大头猛摇。
　　“难怪你这么胖。”佳乐笑嘻嘻地对我说，像是揶揄，又像是调侃。
　　我也笑了笑，说：“我是不想浪费时间。对了，兄弟，我出去抽根烟，你先替我看会儿电脑（笔记本电脑包始终在我身边）。”
　　“放心吧。”佳乐说。
　　“那就谢谢你啦。”我说。
　　“别跟我客气啦。”佳乐说。
　　再度回来，人事经理拿着大喇叭冲我们整个会议室里的将近一百个人喊道：“再有五分钟，七点二十，我们开始统一签订合同。我会派人给你们发放一式两份的合同书，你们自己先不要填写，一会儿我会告诉你们如何填写合同书。然后，我们统一从侧门出去，首先到财务人员那里确定你们自己的工资卡，如果没有建设银行卡，可以暂把你们的身份证交给财务负责人，由他们帮你们到银行统一办理工资卡。然后一直往前走，你们会领到你们的厂牌，你们要填写你们工作时要穿的工作服的尺寸。最后，宿管人员会安排你们住宿。都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啦！”
　　众人异口同声地说。
　　“那么，接下来，请大家把桌上的餐盒收拾一下，外面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几个白色垃圾桶，你们把垃圾直接扔里面就行。”
　　将近一百个人一起收拾桌子，一起倒垃圾的场面我见过好多次了，都是在食堂。可将近一百个人一起签订合同书，讲心里话，我还真就没见过，但这一次中达电子公司却给了我这么一次大开眼界的机会。这场面，已经不能用壮观来形容了，就跟在《新闻联播》里看到的人民大会堂里密密麻麻的人拿着纸笔低头狂写会议精神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