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留一手
作品名称:歪脖柳下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20-07-26 22:47:04 字数:5136
太阳漫不经心地照着,就像我漫不经心地活着。我觉得自己这么大岁数还溜达在大街上,就是一个笑话。或许,像我大嫂一样挂在歪脖柳树上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熙康忽然问:“祥叔,不知道老葬营那里的丘子坟还在不在?”
“干啥?你想去?”
村北面的山脚下有一片参天松树,树下有一片“丘子坟”,我们称这个地方叫“老葬营”。小时候走到那里就觉得瘆得慌。这种坟在胶东分布很广,用砖石垒砌而成,墓壁由底渐渐向上收小,做成一个圆圆的穹隆顶。这种坟形体很少,不过一米见方,人在里面连身体也躺不开。
这种坟,在正史中竟然没有记载。倒是有这么个传说,某朝某代,五只老鼠成精,变成美女,进入皇宫,深受皇帝宠爱。大老鼠精成为皇后,四个小老鼠精成为皇妃,侍奉在皇后左右。昏庸皇帝被老鼠精迷惑,从此迷恋酒色,不问朝政,任凭老鼠精垂帘听政。一时间,忠臣遭殃,奸臣当道,朝纲大乱,国无安宁。老鼠精害怕自己有朝一日会被有智慧的老者识破,就让皇帝下旨,人一到六十岁就得进丘子坟,不得外出,违者株连九族。
老人进去以后,丘子坟留一个小口,子女从小口给老人送饭。一般的子女会给老人送饭三十五天,孝顺的也至多送一百天,然后就不再给老人送饭。老人不被窝囊死,也会饿死,然后封上洞口,就是一座真正的坟。
当时有一大臣,耿直重孝,被迫为老母建了丘子坟,却将老母藏于家中密室,天天送饭,精心照料。当他看到周围忠臣个个惨遭迫害,深知自己性命难保,更哀叹不能为老母尽孝送终,痛苦之极,将实情告知老母。老母八十多岁,没有对儿子多说什么。让儿子拿来二尺红布和一把剪刀,剪出一只硕大肥猫,让儿子揣在袖筒里,上朝必带,为了避邪。
这位大臣上朝时,皇后娘娘和皇妃一出现,袖口里那红布剪出的猫神奇地变成真猫,一个箭步冲了上去。老鼠精吓得魂飞魄散,现出原形,被硕大肥猫一只爪子按住一只,嘴上还咬了一只。朝上朝下一片哗然,才知道原来是老鼠精在宫中作怪。从此丘子坟制度被废除。
我拍了拍熙康的肩膀:“要是这种制度不废除,我是不是在里面蹲四十多年了?”
“想得美,你死在里头四十多年倒是正常的。”熙康哈哈大笑,“咱也该回家吃饭了,别让孩子们出来叫,人老了也得体谅孩子们。”
说着,我俩就起身,各自回家。
小儿子死后,熙康单住,过年的时候就住在大儿子家里,在村东头。过去,那是临近一条小河的。是我小时候经常光顾的地方。那里有鱼儿,有青蛙,有水鸭子。我跟熙康他爹、王三恩、唐三碗一帮小伙伴,几乎是一年四季泡在这里。春天,剪一截柳枝或者杨树枝,做出长的短的粗的细的柳笛,甚至绑在一起,做成排笛。熙康他爹应该是有音乐天赋,一支柳笛,他竟然能吹出调儿来。他最喜欢吹《小白菜》,吹得我心里一阵阵发凉。熙康他爹三岁没了娘,我连爹的模样都没见过,算是苦瓜对苦菜了。
多年以后,有句歌词儿叫做“没娘的孩子像根草”,其实没了爹的孩子像狗屎。幸亏,我有个好哥哥。只可惜,哥哥六十岁那年就走了大儿子的家,四间瓦房,是他自己盖的。我给他结婚用的是三间草房,屋檐矮,房间小,这没办法,当时也就这样的,我也是牙缝里挤出来的。
大儿子住的这个地方,想当年是一片荷花湾,就是我跟荷花初次见面的地方。荷花湾里,夏天开满各色荷花,水里游动着鱼儿,是小时候的我们最快乐的时光,荷塘里的荷花荷叶鱼儿蟹儿成了我们最大的兴趣。
人,有个毛病,就是急功近利。为了填饱肚皮,就不计后果地围湖造田。土地面积是上去了,粮食多了吗?三年自然灾害,据说现在有了定论,天灾是有,人祸更大。我不太懂政治,但我知道违背天理,肯定会受到惩罚。
以前我们村多好啊,小河流水,鸟语花香,绿树环绕。虽然没有现在的大鱼大肉,也没有现在垃圾遍地臭气熏天。要是荷花湾现在还保留着,不是一块风水宝地吗?现在看荷花还得到公园里,吃菱角还得花钱。
村南的平塘里,这些年有了荷花,是王明杰当年承包平塘时,不知从哪里弄了几棵藕扔在里面,不几年就满塘荷花了。荷花盛开的时候,村里人都去欣赏,在外地工作回来的孩子们都去照相。我就暗自叹息,要是那一片荷花湾还在,多好啊。从那个时候起,我就觉得这王明杰这小子与众不同。
一想起这些事,就有些酸不溜的。100年,一眨眼的工夫。三恩去了台湾之后,我俩再也没见过面。他老死他乡,在外地落地生根。来信说是要落叶归根,至今也没能如愿。我曾经给他回信,说:“算了吧,人就像一片树叶,飘到哪里就在那里化成灰吧。即使你回来,也找不到家了。”
说实在的,回家只是个概念,应该说是去儿子家。我自己的家,现在变成了小儿子的养殖场。我在那里养了三儿一女,儿子在那里养了一群又一群的貂和羊。我没觉得累,养了一个孩子的小儿子累得够呛。据我永明哥说,家这个字,本来的意思就是一个房子里用野猪祭祀祖先的。也就是说,人不能忘本。
我从孙子的一本书里看到一句话:“家是温暖的岸,人是漂泊的船。”我觉得有点儿意思,人可以离门在外,但必须回家。因为家,是温暖的地方,是可以供人遮风挡雨的地方。因为那里,有自己最爱的——亲人。王三恩没有回来,姜永喜刚回来就跳井了……对了,前面就是姜永喜的家,也就是熙康的老屋。墙头上不知道多少年的草,在寒风中摇晃着。
“熙康,跟我去一趟羊圈,风大了,担心羊棚。”
“哈哈,祥叔,羊就是你的心头肉啊。”
“儿女也不如。”
来到羊圈,羊棚在风中忽闪着。我俩用绳子四下揽住,坠上了大石头,用力晃了晃,挺好。羊儿似乎感觉到了,欢快地叫着,是在感谢吧?
喂完羊,跟熙康往家走着。一阵风来,熙康鼻子一抽哒:“叔,谁家这葱爆羊肉做的不错。”
“哈哈,你真是狗鼻子,这也闻得出来?”
熙康喉咙里“咕咚”了一下:“唉,这两天老是熥饭,我都吃够了。”
“你呀,真是不知足,咱小时候,不就是这样吗?”我喉咙里也偷偷摸摸“咕咚”了一下,“这些年过年熥饭已经不太多了,都不用整那么些饽饽、隔年菜了。”
“嗯,我看了一下,家里剩菜不多了,今中午就该吃新鲜的了。叔,我怎么听你的喉咙里也……”
“哈哈,无论如何,咱还是有福的,一想起那三年大饥荒,心里就发憷。”
1959年夏末真是个热死人的节奏,坐在村口的大槐树下也大汗淋漓,扇子根本就没用,你一摇更出汗。村里的狗都不怕人了,宁可挨揍也要挤到树荫下,把舌头伸得老长。
大队长程伟宏从村口过来,兴冲冲地说:“祥哥,我们要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了。”
“啊?这刚成立了人民公社,就能进入共产主义?”不光是我,在座的人都一头雾水。
程伟宏摇晃着一张报纸:“不信你看看,大伙儿在一起劳动,一起吃饭……”
“哥,男女在一起睡觉不?”光棍程老歪嘴角流口水。
“去你的,你净想好事儿!”程伟宏拿报纸在程老歪的脖子上打了一下。
程伟宏展开报纸:“你们听,党中央在北戴河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通过了《关于在农村建立人民公社问题的决议》,把创办公共食堂等上升到新的高度:公共食堂、幼儿园、托儿所、缝衣组、理发室、公共浴室、幸福院、农业中学、红专学校等等,把农民引向了更幸福的集体生活,进一步培养和锻炼着农民的集体主义思想。”
“公共食堂,你们听清楚了吗?第一条就是公共食堂。”程伟宏把报纸在空中一挥,“赶紧到大队部开会。”
我把程伟宏拉到一边:“伟宏,办食堂的事儿不会又要我带头吧?”
“不用,祥哥,”程伟宏晃了晃报纸,“成立人民公社生产大队不是也没找你吗?”
看来啊,我是过了夜的饽饽,凉气了。人民公社是直接宣布的,生产大队是直接成立的,所有个人财产和个人债务都一股脑儿公有制了。
到了秋天,村里的大食堂就在曲进贤的旧屋里开起来了。我们村也就数曲进贤的旧屋宽敞,解放后,被政府没收,一半做了大队部,一半做了小学校。墙上贴着标语:“吃饭不要钱,老少尽开颜;劳动更积极,幸福万万年。”
我记得当时有个顺口溜:“公社是桥梁,食堂是天堂,一日三餐有荤素,社员个个喜洋洋。”还有个口号:“放开肚皮吃饭,鼓足干劲生产。”
知道母亲名字,还幸亏人民公社大食堂。成立了人民公社,像我娘这样的小脚妇女,虽然不用出工,可是吃食堂得记名字啊。于是,当初被称为姜刘氏的母亲终于有了一个刘玉兰的大名。
一听说吃食堂要把家里的粮食全交上去,我蹲在粮仓旁半天,不断摇头,不断叹气。哪有这样的呢?我觉得不正常,想起老娘的一句话:凡事要留后路,不能做绝了。特别是程伟宏告诉我:“祥哥,你家的那只羊也必须交给集体。”
“怎么?你们馋羊肉了?”
“不是,你的奶就是大家的奶……不是,你的羊的奶,大家也应该喝,这才叫共产主义啊。”
“我……”我找不出理由不交,小胳膊拧不过大腿,鸡鸭鹅都集体了,羊那是肯定了。
羊我是保不住了,我就悄没声地在厢房里挖了个洞,将泥土下到猪圈里。在洞里藏了一部分粮食,还藏了一只小型的铁锅。只有水莲知道,欢云和明升可不敢告诉。分了家的大儿明理在船厂上班,儿媳竟然把家里的粮食全交上去了。我急忙到二儿子家,正在往外搬,我把二儿子明义拉到一旁:“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还是留点后手。你老婆太实在,不能让她知道。”
“那……行吗?敢吗?”明义嘴张得老大。
“听我的,挖个地窖子藏点儿。记住,把你老婆支出去。”
大食堂里做饭的,就是光棍程老歪。程老歪是村长程伟宏的堂弟,脖子天生不正,四十岁了也没有个媳妇。有一手做菜的好手艺,大食堂以后,他拿出看家本领,把大伙吃得兴高采烈。
当时有规定,饭菜要多样化,粗细搭配,有干有稀,菜要多种,有菜有汤,有荤有素,免费供应酱油、醋、葱、蒜、辣椒等调味品。争取每月吃两三次肉,每逢节日,档次再上一个台阶。食堂里倒是很讲究卫生的,蔬菜都是生产队集体种植的,对年老社员、儿童、病员、怀孩子生孩子的妇女相当照顾……
明清和熙康这帮小孩子整天乐呵呵的,瞪着眼就等着开饭:“这就是共产主义吧?”
“别高兴太早……”我刚张嘴,水莲踢了我一脚。
“爹,你啥意思?”明清擦擦嘴,“大食堂的饭菜就是比咱家里的好。”
“你爹没啥意思,你赶紧把这个盆交上去。”水莲拿着盆犹豫了半天,“真的再也不用了?”
“当然了,都吃大食堂了,家里还用什么盆?”明清和熙康一蹦三跳走了。
好日子并不长,大米白面油盐酱醋很快就让程老歪霍霍光了。大家就天天吃饼子喝汤就咸菜,早没有了开始那兴奋劲了,都埋怨程老歪不会过日子。程老歪心里不舒服:“他妈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干我屁事儿?”做饭就不太上心了,经常把饼子给烀糊了。
到后来连饼子也没有了,几乎全是稀饭了。偶尔改善生活,加几个小菜,也就是胡萝卜丝、白萝卜丝、一小盘辣椒油、一小盘醋。后来才知道,那是用来应付上级领导检查参观的。天天都喝稀的,老想上茅厕,身上一点儿力气没有。
一次我分了一碗稀饭,用筷子一划拉,五颗老鼠屎,实在喝不下去,就走出大院,一甩手泼到南沟里了。不料,被一只狗看见了,跑过去就添,又被邢步浩看见了。邢步浩趴在寡妇家后窗,说些下流的话。我看不过眼,说了几句,邢步浩就跟我呛呛起来,后来见了我就吐口水。这下可逮着机会了,立刻报告了大队。
我想这下完了,王三思就是这么被冤枉死了,难道我也这么倒霉?要是知道今日,我就遭着罪吃了。我要是死了,老娘咋办?老婆孩子咋办?
妈说:“你咋就得罪那个畜生了呢?不是告诉你宁肯得罪君子也别得罪小人吗?”水莲抱着孩子哭个不停,我劝了半天也没用,还得赶紧到大队部接受批判。
批斗会在晚上召开,为了省油,只点了一盏煤油灯。小火苗在漆黑的夜里,就像我的命,似乎一吹就灭了。审问王三思的时候,屋子里点了一堆柴火,把王三思几乎没有了血色的脸照得通红。
到了开会的点儿,稀稀拉拉来了几个人,一个个摇摇晃晃的,脑袋都挺不起来。不知谁说了句:“饭都吃不饱,哪有精神头开会?”
程伟宏勒勒腰带,使劲咳嗽了一声:“这是政治问题,必须态度端正。”然后,就没有一个人说话了。过了一会儿,程伟宏老婆摇摇晃晃跑来,扶着门框:“他……奶不行了……”
伟宏一下子跪在地上,好半天爬起来,摇摇晃晃往家里跑。其他人,也跟着摇摇晃晃回家了。我等了半天,煤油灯没油了,屋子里一片漆黑。“我这是死不了了啊?”溜溜达达,我就回家了。
我知道,程伟宏的老娘肯定是饿得不行了。伟宏这个人死心眼儿,办大食堂,他以身作则,第一个把家里的东西往外掀了个底朝天。这个还不说,他还不让自己家的人靠近食堂。
我回家从地窖里抓了几把小米,掺和了些小豆、绿豆、花生皮儿,趁黑用包袱包了,来到程伟宏家。一家人围着老太太只有抹泪的份儿,看我进来了,也只是点点头,就在等着老太太咽气了。
我扯了扯伟宏,让他把老婆叫到灶间。拿出大杂烩,夫妻俩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我赶紧示意他俩,伟宏老婆立马烧火煮粥。可是找不到煮饭的锅,忽然发现有个以前喂鸡的铁碗不知怎么落在角落里,赶紧洗吧洗吧。我抓了一把放到水里,伟宏老婆抬头看看我。我摇摇头:“不能一下子都吃了,一来黍米多了有香味,邻居能闻到味儿;二来,得细水长流。”伟宏老婆点点头,抓了一把苦菜一把榆树叶子放进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