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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作品名称:天堂里的炼狱      作者:孙鹤      发布时间:2020-07-29 08:07:52      字数:3370

  令我始料未及的是,就这么简单的几项面试流程竟然还有一些人因失败而离开了。他们的离开并非缘于面试官的另眼相待,而是他们中间有的确实胳膊上,手腕处刺有纹身,有的小臂上清晰可见烫有烟疤;最最令我强忍不笑与惊奇的是,居然还有人背不下来那26个英文字母。面试官为此还特意给他们开了绿灯,用笔在纸上写下某些英文字母让他们念,可他们看着纸上的英文字母就跟我看埃及古文字似的,简直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对此,面试官们则再没有耐性,再不施以善心,只能打发他们回去了。
  我们这拨人来的时候差不多有三十个左右,可留下来的才十二三个,还不到一半呢。我原以为我的文化素养已是极为浅薄了,却不想还有比我更浅薄的。我从不认为26个英文字母应归纳为文化范畴,给我感觉背诵它们就跟拿筷子吃饭一样简单。谁料,它还真算,而且就目前看来,还真挺重要。
  啥时候这东西都成了作为普工的敲门砖了,真是令我匪夷所思。但我并未因此感到一丝自豪,反而深感尤其可悲,就是这样的敲门砖拿在手上还有我敲不开的门呢,甚至连门的样式,材质,门冲哪面开我都不知道。
  我没有替面试失败者们报以丝毫的同情,因为他们之所以会面试失败跟我的经历截然不同,我的原因只有一个——胖,看上去比他们少了很多,但却又感觉比他们严重很多。胖,在招工应聘面试的过程中被蔑视的程度竟不亚于前科、污点,在某些公司面试官眼中甚至比小小的烟疤,小小的纹身还要罪过,宁可选择他们也不选择胖人,这在许多公司往往成了某种规则下的潜在定式。
  哎,胖人啊胖人,你该当悲哀,你该当梦回唐朝。
  我们这一拨面试的遗珠仍呆在这间屋子里,人事经理并没有让我们出去,只是叫手下其他的人事员出去了,说是还有要事急需处理。他一个人则留在这里,也没有告知我们下一步的流程究竟是什么,他只是跟我们讲了一些关于工作性质、薪资待遇、岗位安全等诸多方面的具体规章制度和事宜。底薪是2020元,有食补,一天两顿饭,分别是午饭和晚饭,有夜班费,有加班费,还有相应的季度奖金;如能干满半年,公司会为我们缴纳五险一金,每个礼拜上六天班,有一天休息……好的条例可谓应有尽有,比比皆是。
  然而无论做什么都不可能只有好的一面,没有坏的一面。坏的一面也不少,每天十二个小时工作制,有严格的规章制度,一旦触犯,轻则罚款,重则直接开除;另外,一个月一换班,比如这个月连续上了一整月的白班,那么下个月就要连续上一整月的夜班,以此类推,期间不能随意调班,除非征得领导批准。
  听到这儿,不禁让我想起了之前在中介公司跑掉的那个一心只想干保安,再也不想干流水线的哥们所讲的话。
  “我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竟然是真的。”我心下嘀咕着。
  这种一个月一大换的倒班制度真的坑人,连续一个月白班倒是完全可以接受,可连续一个月的夜班实属太过煎熬,纵然活儿多难有歇息之时。但按照中达公司给出的解释说,只有这么倒班才不至于因每天或隔三差五的频繁调动导致员工难以适应时差的反复。
  谁出钱,谁嘴大,谁说得算,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永远都好使。
  我们这十多个人在听完人事经理讲的话之后,纷纷找离自己最近的同为打工者的哥们看,有些认为不好,有些认为难熬,但却没有一个人敢于高举手臂,喊出一声,“老子不干了!你们这是压榨!不折不扣的压榨”。就像以前农民大骂地主残忍,冷血,不拿自己当人似的。
  没有,一个都没有,我们这群人都是身处在社会最底层的,我们都是那个时候的卑微农民,我们心里面十分清楚,我们只有选择权,却没有被选择权;我们只有服从的权利,却没有反对的权利;我们只能用自己的一切尽量适应大环境,我们却没有能力改变大环境。
  想到这儿,一切唉声叹气,一切撇嘴瞪眼,一切冷哼暗骂全都是作为宣泄情绪的装装样子的摆设而存在着,鼓动着,进而沉默着。
  “你们可以先看看两边墙上的奖惩条例和员工福利一览图,那上面写得非常详细,将来你们进了厂,安排到指定岗位,一切都要按照这上面的制度走。”人事经理说。
  我们其实早就发现了,一间屋子里一面是门,一面是窗,其余两面墙上并排挂着至少四幅壁画。说是壁画,其实就是框架结构的图文,与裱在墙上的壁画大抵相同。那上面详细地标注着中达公司颁布的各项奖惩条例,以及有关员工福利的各项条款。
  夜班费每个小时2块钱,那么一个夜班干下来就是24块钱,这24块钱也算是一种激励方针吧,毕竟谁都知道夜班难熬,谁都不愿意上夜班,可一个夜班多挣24块钱,一个月就打25个夜班算的话,就比上一个月白班的员工多挣600块钱。
  季度分红则是干满三个月之后,从第四个月开始每个月额外给予员工相应的金钱奖励。那是一个柱状图,从第四个月到第十二个月,每个月递增,总有小小的涨幅,看似不多,就百十来块钱,可当你把中间七个月蒙上,你只看第四个月和第十二个月俩月之间的差距,乖乖,七八百块呢。这也算是一种奖励机制吧。
  至于加班费嘛,则分为三个不同类型,普通日子的加班按基本工资的1.5倍计算,休息日的加班按基本工资的2倍计算,节日的加班按基本工资的3倍计算。
  我们对这个特别特别关心、上心,因为每个礼拜都有一个休息日得上班,即意味着两倍工资。一年下来平均每个月都能赶上至少一个节日,这就是三倍工资。
  但当我们看着正舒服,正得劲,正过瘾,正掰手指头估算四月末已经没有节日了,可从五月一号开始,光劳动节就有三天假,这可就是三天加班,七倍工资啊。
  心里面正爽歪歪呢,人事经理好像从我们透着绿光的眼睛,激动不已的表情上瞧出了我们的心思,直接一泼冷水便扬了过来。
  “你们可千万别想太多啦。在此,我跟你们好好解释解释这个加班费到底该如何计算。”顿了一顿,人事经理继续说道,“我不妨跟你们明说了吧,这个加班费你们最好别想,因为基本上你们得不到。为什么我会这么说呢,因为按照规定,你们每上六天班才能休息一天,也就是说,你们所有人不是周六会休息一天,就是周日会休息一天。根据公司的要求,平常上班时间无论赶上什么日子,都按照普通班时计算,与节假日无关,也就是说,你们固定的上班时间通通不列入加班。这上面讲的加班费一般指的是特殊时期的特殊情况,比方说按照上级领导的要求,这批零部件耽搁了时间,急需抢工,周六周日这一天也就不让你们休息了,大家一起加个班,赶工,赶上什么日子就算什么日子,赶上2倍就给你们2倍,赶上3倍就给你们3倍。我这么说大家应该都听明白了吧。”
  这泼冷水不仅冷,而且还是带着冰碴的,寒飕飕的。可还有更寒的呢。
  最后,人事经理苦笑着调侃说了一句:“我来这儿干了快四年了,加班的情况只赶上三四次,几乎每年才能赶上一次,而且全是2倍的,从来就没得过3倍的。”
  我们的心在往下沉,好沉,好快,如火般迅速升温的热脸也在迅速冷却,直至冰点。
  “人事经理星期天也要上班吗?”
  我们当中的一个应该算是很健谈的人突然间问了这么一嘴子。
  “除非有什么特殊情况,否则的话人事经理星期天是不用来上班的。”人事经理说。
  “那么你刚才还说……”
  不等这哥们讲完,人事经理貌似已经听明白了这哥们想要问的事,于是缓缓地说:“我不可能刚进厂就是人事部门的经理吧,我可没那么厉害,我也没那层关系。我刚进厂的时候也跟你们现在一样,从无到有,好好努力,好好学习,一点一点干上去的。”
  “哦,原来是这样啊。”这哥们说。
  “所以呢,你们一定要好好干,将来才会有更好的发展,明白吗?”人事经理像是军训教官似的训起话来。
  “明白!”我们异口同声说。
  这时候,我欠欠儿地来了一句:“既然这加班费合着一年都加不上一次,还挂它干啥呀,摘了得了,省着看着闹心。”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我,包括人事经理,也包括跟我一起通过面试的哥们。就在这一瞬间,我感觉自己俨然掌控一个国家、一个政权的领袖。
  “那可不行,我知道,你,还有你们,在听了我说的话之后感觉这东西看着确实挺闹心的。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有些东西明知道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用途,可还是要摆在明面上。有,就是它存在的意义!我这么说,希望你们能明白。”人事经理说。
  我不知道其他面试成功者明不明白,反正我是明白了。这种加班机制的概括就跟我以前干保安的时候一样,门岗室里挂着的各种诸如消防应急预案、防控应急预案、防盗应急预案、防爆应急预案、防恐应急预案、安全责任书、驻勤单位牌、门前三包责任书等等是一个道理,看起来未免有点儿形式主义的味道。但形式的本意就是为了彰显其形式的价值,即如人事经理所说,“有,就是它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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