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就母亲现在的境界，与余华在《活着》这部小说里所诠释的一模一样。其实谁又不怕死呢，即便如我，整天将死亡、阎王挂在嘴边，我也怕死。只是当面对死亡的时候，我更希望一觉而无，不想备受人事或病痛的折磨。
　　总经理带来一个模样儒雅帅气的三十来岁的中年人，由他负责带我们下到一楼，来到一处小型的会议室里。在这里，这哥们又跟我们这些应聘者讲了一大堆，尽是些总经理适才跟我们讲过的文件式。随后他又开始了向我们推销铺盖的流程，同样是一个褥子、一个床单、一个被子、一个枕头的配置。这家中介公司的铺盖到底怎么样我也不得而知，不过就外面套着的深色正规行李包看，与环宇中介公司用透明的大塑料袋装着的明显显得贵重、贴心、舒服了些，可能是这家中介公司的规模太小的缘故，远不及环宇中介公司规模那么大，大公司往往走的是量，而小公司也只能走质这唯一一条路线了。不过具体是不是质的体现，我也说不好，毕竟那一套铺盖都在深色行李包里装着呢，具体质量如何，只有购买的人才有权打开检查一番。我只知道一点，这家中介公司介绍给我们介绍的铺盖跟环宇中介公司介绍给我们的铺盖其价格是一致的——二百块钱一套。而且不像住店那样有返点。
　　因为我已经有一套了，就没必要再买了。但我瞧了眼，买的人并不少，三十个人里面至少有一半的人买了。
　　用销售行业的专业术语完成了还算心满意足的销售铺盖这一项流程之后，这哥们叫我们稍安勿躁，稍等片刻，大巴车马上就会来公司接我们。他还跟我们说了，会议室外面的露天地段可以随便抽烟，但有一样，烟头务请扔到竖立的上面是灭烟处，下面是存放垃圾的垃圾箱里。
　　相比较买铺盖的，吸烟的人更多些，这也难怪为什么烟草行业连在各大电视台、各大直播软件、各大网站上都不屑于植入广告呢。当然了，国家也不允许呀，有损健康的东西可以存在，但不能明目张胆、广而告之存在，否则连国家都变成一副唯利是图的丑陋嘴脸，岂不呜呼哀哉了。
　　瘾品这东西压根就不需要打广告，比如盐，比如酒，比如糖，比如茶，再比如烟，这些都是瘾品，都是可以让人上瘾的东西。瘾品的定义其实就是介于毒品之下的这么一块，没禁，但管理却非常严格。讲道理，这些东西都不需要打广告，因为总有嗜爱它们的人类，而且基数非常庞大。但之所以允许除香烟之外的其它瘾品植入广告，我认为除了在这几样里面香烟的危害最大以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其它瘾品可以随意建厂销售，由于厂家多了，价格杂了，制作工艺也不变得一样了，还坚持不打广告的话，广大客户岂不是要被同行业对手通通抢走了嘛。而烟草作为我国绝对垄断地位的行业，隶属于国家，自然生意兴隆，财源广进，任谁都只有干瞪眼的份儿，是断然争不过的。
　　三五个哥们聚在一起抽两根烟，随便聊聊，有喜有愁，有望有头，可现在我们还都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家公司面试呢。诚然我们的心思都很纯粹，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也没那么多挑挑拣拣，我们只希望找到一份工作，不惧辛苦，只图安稳赚钱。
　　隔壁会议室也出来一个老哥吸烟。我们瞧着，除了陌生，还有一丝惆怅布满脸庞。
　　“哥们，你什么情况？”我问。
　　“再重新找工作。”他回我说。
　　“为什么呀？面试没通过吗？”我问。
　　“那倒不是，我是来面试保安的，结果他们跟我说已经没有保安岗位了，要我到电子厂当个流水线工人。”他说。
　　“那就去呗，讲道理，流水线工人不比保安挣得多啊。”我身边一个哥们出言劝说。
　　“我当然知道啊，我以前就干过流水线工人，可后来我就不想干了。”他说。
　　“为什么呀？”我问。
　　“一天十二个小时，白班夜班来回颠倒，一个礼拜一换，有的公司一个月一换，工作还闲不着，那还不得熬死人啊。”他凄苦地说，“反正啊，爱谁干谁干，我是不干，我可受不了。”
　　“那你这是要去哪儿啊？”我问。
　　“再找其它公司。十二个小时的保安好干，十二个小时的流水线工人可不好干。再说了，一个月也差不了千八百块钱，你说是嘛。”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烟头掐灭，转身便走。可还没走几步呢，就又转回来了，讪讪地自言自语说：“哎，这脑子，把我给气的哟，连行李都忘拿了。”
　　他拖着行李这一走，显得格外潇洒，但却给我们留下了一层沉思，一缕茫然——我们接下来的工作会不会真的如他所说，像个奴隶似的耗尽心血，卖命挣钱？
　　儒雅帅气的哥们再度站在我们面前，看上去已经没有适才那么儒雅帅气了。他招呼我们拿好行李，跟着他走，大巴车来啦。
　　路上，他还跟我们说这一次中介公司非常照顾我们，为我们选择了一家非常非常好的企业，作为吴江区龙头老大企业的中达电子。
　　我们之中根本就没有人听说过这家中达电子，我们只是在身份证复印件上的背面空白处看到了“中达”这两个字。
　　可恶的中介公司，明明早就为我们选好了公司，却非要耍个花样，让蒙在鼓里的我们感激中介公司领导的好，名为特意，实则早有准备，这份好，多苍白无力呀。
　　不得不说，他们干人事的就是非同一般，往小了说这叫狡黠，往大了说这叫政治家，遗憾的是他们没能登上更大的历史舞台，可惜，可惜呀。
　　再者，身份证复印件上既然有了“中达”这两个字，就再不能用于做其它事，只能用于做有关中达公司的事。
　　我真搞不懂，身份证复印件还带这么弄的，往身份证上贴个带有“中达”字样的胶布复印，印出来的就成了这个样子。
　　乘车，到位于吴江区的中达电子有限公司。我们被安排到了一间小屋，先是集体面试，该公司的人事部门里的员工过来四五个，分别让我们摘下口罩，前后左右看看我们的身体状况，然后让我们背诵２６个英文字母。这是入职电子厂最基本的关卡，如果连这个都不会默背的话，那么送你回家你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在默背完了２６个英文字母之后，他们还会随机询问我们一些问题，比如“你之前都做过什么工作啊？”、“为什么选择来我们中达电子公司啊？”、“你都会什么呀？”、“能不能适应加班啊？”、“能不能适应夜班啊？”、“能不能保持月月满勤啊？”。
　　对待这些问题，万万不能以现实主义批判文学家的角度回答，只能以跪舔者的身份巧妙回答，令面试官满意，令自己感到恶心，只有这样才能深得面试官的赞许，融入进去。
　　我瞧出来了，询问我的这个年纪稍大的女面试官非常满意我的回答。并且还多跟我聊了几句。
　　“你既然以前是炼钢工，那么赚的应该不少啊，为什么不继续干下去呢？”她问我。
　　“炼钢作业区的环境是高温、高危、高粉尘的环境。我指的是我家乡那边的炼钢厂的工作环境啊，大钢厂，上百吨的转炉车间具体是什么样的，我没见过。再有，我受过工伤，烧过，所以怕了，就不想干了。”我难得一次不违心地回答了她。
　　“原来是这样。你今年多大了？”她问我。
　　“８８年的，虚岁３２了。”我说。
　　“正当年。”她拍了拍我不算结实的大臂，微笑着说。
　　这么一看，这个流程我就算过来了。我的脸上也难得露出不知是喜还是悲的笑容。
　　在这之后还有一个流程，那就是叫我们分别撸起上衣袖子，检查我们的两条胳膊上是否有纹身，有烟疤。他们把纹身定义为是在外面混社会的道上人，这种人不好管理，而且极容易招惹是非，所以必须排除在外。至于烟疤嘛，一定是心烦意乱，甚或醉酒、吸毒后的自残行为，人一旦有了自残行为，那么即说明他患有心理疾病，这种人比在社会上混的还要可怕，自然更是排除在外了。
　　轮到我的时候，我的两条胳膊上虽无纹身，亦无烟疤，但却有些黑点，这些黑点都是我以前在炼钢工作的过程中被渣子烫到的。面试大姐不懂，分不清这种黑点到底是烟疤还是烫伤，直接请示人事经理，叫他过来看看。
　　人事经理看了看，冲我说道：“你的经历很丰富啊。”
　　“男人嘛，有点儿伤在所难免。”我淡淡地说。
　　我很想打趣地回他一句“男人不受伤，怎在世上装”的浑话，但想想还是算了吧。别再因为我的臭嘴，把好不容易闯过来的关卡又给堵上了，那我真的会狠狠抽自己百八十个大嘴巴，甚至极有可能一个猛子扎进太湖里去。
　　“这不是烟疤，这是烫伤留下的印记。好了，你面试通过了。”人事经理微笑向我承诺说。
　　“真的？太好啦，太好啦！”我双拳紧握，喜不自胜地说。
　　我瞧了瞧人事经理这张国字脸，嗯，帅气极了；我再瞧了瞧他头上的传统三七分，嗯，亲切极了；我又瞧了瞧他手上拿着的本子上我的名字后面被他画了个大大的对号，嗯，舒服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