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我真的很想恶狠狠地瞪她一眼，然后再凶巴巴地谩骂她几句，但想想还是算了吧，毕竟她在我最最困难迷惘的时候帮了我一把。虽然只是通过微信上的三言两语，却也让我重拾了不少信心，让我豁然开朗，认定自己还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还能自食其力工作挣钱。所以，我自然不好狠下心来怒斥她这种涉嫌欺瞒性的恶劣招募手段。
　　“电子元件厂……也可以，现在的我可不敢要求那么多，无论什么工作，只要能帮我找到工作，让我干活挣钱就行。”我苦笑说。
　　我把自己的身段降得很低很低，降到都快同瓷砖地面融为一体了。
　　“这个没问题。我瞧你高大威猛的，干活儿应该没问题呀。”她说。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下面和嘴巴上面的那一小块地方，发现那里已经光秃秃了，连一根髭须都没有了。我心想着，保不齐它们的离开才能预示着我春天的到来。
　　“干活儿是一定没问题的，这个你尽管放心好啦。”我说。
　　“那他们为什么不用你呢？”她问。
　　“你昨天晚上不就知道答案了吗？”我苦笑说。
　　“哦，你指的是胖，对吧，我都差点儿给忘了。”她略表歉意地说。
　　“你可以忘，但我却万万不能忘。”我冷冷地说。
　　“是的，是的。都怪我，一天到晚在忙，把你跟我说的事儿都给忘了，对不起了啊。”她向我表示歉意地说。
　　“还好你没忘记我今天打算过来的。”我缓缓地说。
　　“这个嘛，是一定忘不了的。”她笑着说，并露出一抹狡狯的畅笑。
　　我晓得此中深意，我来，意味着她有可能获得人头钱，同金钱相比，这世界上的许多东西都得让步。
　　“既然你已经同意去电子元件厂了，那么我这就请我们的经理过来。”她说。
　　“经理？你难道不是经理吗？”我问。
　　“我当然也是经理呀。不过呢，经理跟经理之间还是有等级制度的嘛。”她笑了笑，转身就走，还不忘再三嘱咐我，要我等她回来。
　　我望着她矮粗胖黑的背影，心说她可真是个乐观的丫头啊。一时间，她的一举一动一直在我脑海回荡，似乎在给我以启示，人该乐观而活，身材、相貌并没那么重要。
　　忙，既可以让自己忘记这些外形上的卑微，同时也能够让自己获得有利的充实感。难怪她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呢，不是因为她在刻意隐藏心中的卑微，而是相由心生的快乐，懂她的人自然懂，不懂她的人她也不屑于人家懂。
　　真没想到，活出自己，原来这么简单。
　　我是不是也要像她这样，挂着笑容活出自己呢？
　　我很想为自己这不算高深，但却很有启发的感怀点上一根庆祝烟，怎奈这里不允许抽烟，我也只能忍着，直到她带着她的经理过来了。
　　“您好，请问您是来面试的，对吧。”
　　经理声音柔美悦耳地问我，想必她的面容也是娇美俏丽的吧，但我只能看到她洁白的额头，以及那尚未被岁月疲累推高的发际线。因疫情导致由无人问津到大卖热卖再到成了必需品的极其可恶的口罩，不仅能够相对有效地阻止病菌地侵袭，同时也正正好好罩住了她从鼻梁到下巴的半张小脸，而我却不具备那一双梦寐以求而不得的透视眼，只能望罩而兴叹了。
　　“喂，经理问你话呢。”网名叫梦儿的快乐丫头忽然提醒了我一句。
　　“哦，你说你说。”
　　我一脸的羞臊，也因为小小的口罩而避免了一心专注欣赏美色的尴尬窘迫。
　　“我问您是不是过来面试的？”经理再一次用她那柔美动听的声音询问我。
　　“啊，没错。”我这一次却没有再心驰神往，或者说心口已然可以两用。
　　“我听助理说你打算应聘保安，是吧？”经理问。
　　“助理？”我愣了愣，“什么助理？”
　　“助理就是我。”梦儿说。
　　我不仅痛苦地摇了摇头。现在这人啊，难怪都这么忙呢，敢情总是要给自己添加各种各样的，虚头巴脑的、不切实际的头衔，在忙着挣钱的同时也在忙着维护自己头上的。仿佛神话故事里那些神仙头上之象征修行的光圈似的头衔，生怕被人窥得一干二净，毁了自己的虚荣感。
　　诚然有趣的是，你不虚荣，你不弄虚作假，你不故弄玄虚，你不自以为是些，而是实事求是地做人做事，人家反而会瞧不起你，看不上你。
　　该怎么说呢，怀着虚荣心的人碰上了同样怀着虚荣心的人，唯利是图的人碰上了同样唯利是图的人，这恰恰就是这个世界的缩影。如此，又怎会无趣呢。
　　“哦，对，我是打算应聘保安的，我之前在北京干了好几年保安呢。”我说。
　　“瞧你这身材也适合干保安，形象岗。”经理笑说。
　　我只是呵呵一乐，心说她根本就不知道我从未干过纯粹的、半军事化管理的形象岗，我只干过看守大门的，需要短时间换班站岗的岗位。如果这种岗位也配叫作形象岗的话，那我就真的无话可说了。
　　之后经理又跟我聊了很多，可聊来聊去仍逃不出让我到电子元件厂工作的建议。她也给出了梦儿适才给出的原因，保安岗位早已饱和，眼下除了复工潮引领的电子元件厂的大量招兵买马外，余下的岗位都需要一定的技术含量，操作能力。
　　我听之，也便妥协了，既然人家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总不能再从这里离开，再跑到其它中介公司接着应聘吧。那样的话，我今晚上恐怕真的要睡大街了，我可没脸管家里面要钱。
　　见我答应得还算痛快，经理和梦儿都非常开心，随后经理拿出一张个人信息表摆在我面前，让我填写。我刷刷刷很快填完，不夸张地说，连我自己身份证上的家庭住址我都给背下来了，在这几天里，我填写的个人信息表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
　　填写完个人信息表之后，经理又问了我几个问题，关于我之身体状况，以及我是否有前科、烟疤、纹身等不良行为。
　　我笑了笑，回了句“没有”。我心中泛起沉思，倘有过，也许还不至于混得这么惨。
　　经理频频点头示意，那意思仿佛我已经可以到电子元件厂工作了。但随后她的话又让我明白找工作没那么容易，面试之后还有一系列流程等着自己呢。
　　首先，在经理的介绍下我认识了一个公司级别的人事经理，他跟两三个业务员正在一间蛮大的会议室给前来面试的至少三十个人开会，他在会上讲的东西跟我在苏州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停车场上听环宇中介公司的经理讲的东西大抵相同，无非工作性质、工作时长、薪资待遇、加班费用，以及假日次数，当然还有最最重要的宿舍标准；然后，我们当中的一些人需缴纳二十块钱，用于现场办理白底一寸证件照片，共八张，打印自己身份证正反面复印件，共五张，外加赠送我们一个薄薄的记事本，以及一根通用的黑色水笔。之所以是一些人，因为携带白底一寸证件照和身份证正反面复印件的自然无需再办；最后，他让我们稍等，一会儿有人会来接我们。
　　这个留着齐肩长发的男性总经理在看到我之后也是一脸的纠结。我看得出来，我并不完全符合他的招聘要求，但是碍于女性经理的面子，只能把我带到会议现场。
　　说起来，这个看上去还没我年纪大的女性经理的笑容和声音真的可以让一大批男人犯罪，哪怕是戴着口罩露出的笑容也足够了。
　　我就这样通过了面试，不过听总经理说，我现在只是通过了他们公司的面试，具体能否获得工作还得等电子公司人事部的面试。
　　在枯坐不得吸烟的沉闷等待的过程中，母亲突然给我发来了微信，她老人家先是把自己今天一早的收益讲给我听，足足二百多块。作为五线城市里的一家小早餐店来说，这个收入可是不少了，就连母亲自己也是欣喜若狂，几天下来，今天的收益是最高的。大果子、豆浆、豆腐脑都卖疯啦，累得老太太这才不到十点钟就已经躺床上歇息啦，歇到中午再开始忙活馅饼和馒头。
　　我也满心欢喜与欣慰，而与此同时，我也把我这边的情况一五一十跟母亲说了。我离开了那家名曰环宇的中介公司，又在苏州另外找了一家中介公司。
　　母亲也觉得我做得挺好，人挪活，树挪死嘛，没必要死守在一个地方，倚仗某一个支撑点。不过，她老人家也询问了我对于来苏州之后的近一千块钱的花销又该如何解决。
　　我呆了呆，跟母亲说，这很好解决，如果我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那么火车费也就不叫事儿了。至于铺盖嘛，反正接下来住宿舍也得用，也不叫个事儿。主要是住了三天旅店，花了二百六十块钱，这个嘛，舒服的同时权当喂狗了。当然了，如果这份新的工作还是没有着落的话，我直接走法律程序，就算是赖，我也要赖得他们痛不欲生。就算是贴狗皮膏药，我也得叫这么王八蛋撕下一层血淋淋的皮来！
　　母亲晓得我的性格，知道我言出必行，尤其是对看不惯的人或事或物，更是如此。我从来就不怕事儿大，最好让中共中央的领导知道，也省着看那一层接一层爱搭不理、事不关己、饱食终日、虚与委蛇的丑陋嘴脸。
　　“还有钱花吗？”母亲忽然问我。
　　“不需要。”我淡淡地回了句。
　　“不需要？那怎么能行。”母亲惊呼，满心关切可察。
　　“我说不需要就不需要。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倒要看看苏州这座所谓的天堂对我这样睡在大街上的，眼瞅着就快要饿死的人究竟怎么处理。”我以被绑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式的口吻笑说。
　　“哎，真拿你没办法。行，你既然决定了，就按你想的办吧。不过有一点，给我好好活着！”母亲命令式地说。
　　“放心，死不了，要是我在这儿死了，也能让世人明白一个道理，这个世界本不是天堂，也不存在天堂。无论我是死是活，都是有意义的，难道不是吗？”我笑说，一副大义凛然，舍生取义的架势。
　　“给我活着！”母亲冷冷地说。
　　若非是在微信上跟母亲聊天，而是打电话，母亲的嗓门直接能穿透我的耳膜，并将之震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