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美丽的姑姑 7 8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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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日，我专程去了姑姑家中。
　　宇宙洪荒，天地万物，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奉为永恒。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也许可以视为亘古不变的事物，又何曾耐得住岁月的消磨。江河可以断流，月亮可以偏离自己的轨道，就连那宇宙中最为辉煌的太阳，不也在日甚一日地受到黑子的困扰吗？
　　在岁月的浩浩长河中，一切都在改变，一切都显得那么无奈。
　　姑姑已明显地老了下来，而且比我预料中的情形还要严重得多。她一脸沧桑，美丽不再，昔日的风韵也已荡然无存。惟有那一双深如古井的眼睛，尽管也已失去了明亮的光泽，仍能给我一种妩媚如初的感觉。那一瞬间我曾突发奇思异想，拥有如此一双明眸的女人，一定拥有许许多多美丽的故事，应该享有一份不老的人生。
　　我紧紧地拉住姑姑的手，似乎很想讲上几句问候的话语，一时间却又找不到适宜的话语可说。
　　后来，还是姑姑先开口问到了我：孟真，你在城里的小日子过得还好吧？
　　还好。我频频点头。
　　工作也顺利吧？
　　没问题。
　　和媳妇感情咋样啊？
　　也行。
　　啥叫也行？到底是真行还是假行啊？姑姑对我这种答案颇感疑惑，已是面露嗔怪，孟真，我跟你说，姑姑最关心的就是这件事情，人呐，能相互陪伴一生的还不就是夫妇俩吗？这一辈子过得好赖，有没有一个好的人生伴侣，关系可正经大着哪！
　　姑，你放心好了。我讪讪一笑说，我一定尽量处理好这个问题。
　　那就好，那就好。
　　直觉告诉我，姑姑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接下来，她也许还要谈到这一方面的话题。不过，那绝不仅仅是为我而已。
　　几年前，姑父与刘中信就已先后辞世。这是姑姑一生中的两个男人，一一先她而去。据说，在刘中信死前，姑姑不允许任何人到场。一切后事，均由她一人亲手料理。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场面，他人一概不得而知。也曾有人开口问过姑姑，姑姑却避而不答，只是一笑置之而已。其实，试图在这一方面得到相关答案者可谓大有人在，所有的努力都在姑姑面前无功而返。这中间，甚至也包括我那始作俑者的母亲。
　　姑姑的这一番作为似乎有悖于常理，但她必有自己的难言苦衷，我们这些局外人应该给予谅解。据我推测，那一定是个悲怆绝伦的场景。一对两情相悦的伴侣，携手走完坎坷而又曲折的人生旅途。当此生离死别之际，他们应该为有始有终而庆幸不已，还是余情未了而哀哀欲绝呢？面对姑姑的那一种旷世情爱，我那一度自诩为丰富无比的想象力竟也显得极为匮乏，笔下更有一种力不从心之感。
　　退一步说，那样一种情形也许不无好处。留下一处空白，可以任人漫思遐想。堪称一种匠心独运的大手笔，悬念迭出，令人叹为观止。
　　而姑父的临终场面，得以参与者却为数不少。当然，这中间也包括我的那两位表弟。仅就名义而言，百年送终也是他们不可推卸的责任之一。
　　据说，姑父在回光返照的那一刻里，居然提出一个令在场众人都颇感意外的请求。他说，他要拉着姑姑的手，说上几句心里话再上路。
　　大家都以一种问询的目光看着姑姑，当然也都不无担心。仅就姑父与姑姑的情感关系而言，这种要求未免有些强人所难。殊不料，姑姑把头一点，当即爽快地答应下来。
　　俗话说，人死为大。当此临终之际，也许任何一种要求都堪称合情合理。更何况姑父所求并不算过分，只是让人们感到突兀一些而已。
　　姑父紧紧拉住姑姑的手，双唇好一阵颤抖，终于说出一句话来：祥云，我就要去了！
　　去了也好，人生一世，这也是早早晚晚的事情。姑姑频频颔首，神态显得凄凉而又茫然。
　　一辈子的路走到尽头，我才明白一个道理，可是已经晚了。
　　你明白了什么呀？
　　我对不起你！
　　不，你千万别这么说！
　　我要说，你不让我说出来，我会闭不上眼睛的。姑父显得非常执拗。
　　那你就说……
　　下一辈子我们还做夫妻，可以吗？
　　姑姑下意识地连连摇头：我们没有下一辈子了。
　　我说有。
　　没有！
　　我说有！
　　……
　　姑父的话语越说越短，声音也越来越微弱。很明显，他已经失去了足够的气力。然而，他那已经黯淡下去的一双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姑姑，分明是在表述着一种人生的最后诉求。也许是一种恻隐之心在左右着姑姑，对一个行将就木之人又何必如此认真呢？一念及此，姑姑也就违心地把头点了两下。
　　恰在此时，人们不无惊诧地发现，在姑父那呆板已极的面孔上，居然绽放出灿烂无比的一笑，如同凝固了一般，久而不变。而后，他就把头一歪，停止了呼吸。
　　人们都说，姑父终其一生都不曾有过真正开心的时候，却在临终之际有此由衷一笑，堪称奇迹，实在有些令人费解。
　　说来残酷得很，也正是那所谓的由衷一笑，最终耗尽了姑父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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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姑说，自打我回来之后，还一直没端过她家的饭碗呐，今天也算是一个机会，可以好好地招待我一回了。我因为还有一些问题需要和姑姑探讨，再加上这一两天里爷爷的病情还算稳定，所以也就欣然地答应下来。
　　姑姑锅上灶下地忙活了好一阵之后，一桌丰盛的饭菜也就端了上来。尤为难得的是姑姑也能喝一点儿酒，我们姑侄俩举杯对酌，彼此虽未多喝，却也觉得十分尽兴。
　　酒桌上，我们姑侄俩重新开始了交谈。这一次，我不想错过机会，于是有目的地引出了话头：姑，我想问一问你，当初你为什么会嫁给姑父，而且平平稳稳地一直过到了最后呢？
　　孟真，你为啥要问这个问题呢？姑姑明显地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时至今日，也许她已不愿旧事重提了。
　　从小到大，我一直对这个问题都极感兴趣，却总也弄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你也听过一些说法了吧？
　　倒是听说过一些，可还是没能弄得明明白白。
　　听说你正在撰写咱们的孟氏家族史，有这一回事儿吗？姑姑一下子岔开了话头。
　　这是爷爷交给我的一项艰巨任务，我正在努力去做。
　　姑姑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一番苦思苦索之后，她再一次开了口：也罢，姑姑就给你讲一讲有关自己的那一段故事。
　　那太好了。
　　丑话说在前边，我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呢？我赶忙问。
　　不急，不急，等我把故事讲完再说给你，你可一定得答应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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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姑姑那不无凄凉的讲述中，一段尘封已久的起因于龙脉风水宝地的往事，在我的眼前逐渐呈现开来。
　　其实，那所谓的龙脉风水宝地，不过是一处依山傍水的荒滩而已，当年在赵神仙的口中居然变得神乎其神。据赵神仙说，无论哪个家族，只要得到那一处龙脉风水宝地做为自家祖坟的话，子孙后代便可飞黄腾达，贵不可言。此说一出，孟周两大家族几乎同时宣布，把那一处荒滩划归己有，他人一概不得染指。
　　两大家族的圈地之争旷日持久，终于引发一场极为惨烈的大械斗。很不幸，周氏家族中有一人当场毙命，成了苦主。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旦打起人命官司来，孟氏家族绝对讨不到任何便宜。于是族长孟老太爷决定采纳私了的方式，请赵神仙从中奔走，解决这一场争端。
　　几经斡旋之后，周氏家族终于表示同意和解，但提出的条件却极为苛刻。他们说，杀人不必偿命，可以变通一下，以人相抵，倒也不失为公平合理。恰好死者有一位哥哥，尚未娶亲，可由孟氏家族嫁一女子为妻。两大家族结成秦晋之好，就此握手言和。应该说，这也算是一种化干戈为玉帛的和亲政策，古已有之，比如昭君出塞，文成公主和蕃等等，皆为一段历史佳话。贵为帝王之家富有天下，尚且不得已而出此下策，又何况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呢？至此，孟老天爷也就答应下来。至于那一处龙脉风水宝地，周氏家族人死在先，理应占之。天意不可违，也就无须再议。
　　然而在和亲人选方面，双方却发生了严重的分歧。周氏家族明确提出，他们非孟祥云不娶。孟氏家族则恳请周氏家族退让一步，允许采用一种古老的抓阄方式，最终确定具体人选。这种方式大家乐于接受，问题也就容易解决一些。谁知周氏家族得理不饶人，执意不肯让步。他们宣称，如果不能满足要求，他们将要上告官府，就此诉诸法律。
　　在一种无路可走的情况下，赵神仙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于是，族长孟老太爷率领族中的主要成员们，一起来到爷爷家的大门外，黑压压地跪下去好大一片。
　　见此情形，爷爷赶忙来到门外，去搀扶自己一向最为敬重的孟老太爷。看着老人家那飘拂在风中的一头白发，爷爷的两行热泪已在不知不觉中流了下来。
　　然而，孟老太爷却说什么也不肯起来。
　　爷爷没有别的办法，也只好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孟老太爷一字一句地说：繁义，你跪下来干什么呀？是我们来求你，不是你求我们哪！
　　爷爷回答说：我也求你们了，赶紧起来好不好啊！有话咱们尽管到屋里去说。
　　不，你不答应我们，我们是不会起来的！
　　别的啥都好说，可这是……
　　我们知道你有难处，所以才来求你。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孟老太爷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态：没有了，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天呐，这可如何是好啊！爷爷仰面朝天，陡地发出一声悲呼，已是声泪俱下。
　　你看着办吧！我们就等你一句话了。
　　我怎么对得起自己的亲生女儿啊！
　　不，不是你对不起她！
　　那是……
　　是我们整个孟氏家族对不起她！
　　……
　　至此，爷爷再也无话可说。当年，姑姑曾经有过三个妹妹，却都一一夭折，而后才是大伯和父亲的相继降生。爷爷把这唯一的女儿视为掌上明珠，又怎肯违心地嫁出去呢？不过，他也明白，事情到了别无选择的地步，他已无力回天。一切都仿佛命中注定一般，再也无可更改。据说，姑父那位死于孟氏家族棍棒之下的弟弟，是一个极为出色的青年。所以，周氏家族才提出必须以姑姑相抵，以为这才算得公平。嗐，假如当时死的不是弟弟而是哥哥，那就该是另外一种情形了吧！
　　上苍往往喜欢捉弄人们，说来只是一种阴差阳错而已，却铸成了姑姑一生的悲剧命运，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公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