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连载】我家的男人（13）

（13）
　　　　 老人、父亲、我，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种逼真的神韵，特别是那一对颠簸流离的眼睛，让我情不自禁地走近这个老人。我无法让自己平静，记忆中判若两人的爷爷，像一颗从天空中滑下的流星，猝不及防的我，也害怕自己在这个大院子里变得面目全非。
　　“你老家是奎文北海路街道北湖住？”我在进一步核实事情的真相。
　　“嗯。”老人说完这一个字，握住我的手慢慢松开，颓废地坐在水泥石墩上，突然之间老人像被太阳蒸烤的珊瑚，老下去，一直老下去。他全身颤抖，两手搭在膝盖上哆嗦…..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向前，也没有说话，就这么傻站着。
“孩子，你是杠铃的儿子，对不对？你和他，不，你和我长得太像了。声音也像。”老人，抬起手，捂住脸，哭了。老人的脸和膝盖终于痛哭地合在一起。
　　“我是杠铃的儿子，老屋。”我还是站着，不知道怎么接受和承受这件事情。以前，我是恨爷爷的，面对着苍老落寞的老人，记忆像一抹夕阳，说落就落了。亲情，被阳光的巨大力量反射着，一时间融化在人性的光辉里。
　　亲情，也像一块夹心面包，即使硬化过很多年，嚼起来，香味还是浓的。
　　我和我的亲爷爷，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也从来没有见过的亲爷爷在这里不期而遇，在这个大院子里，在这张石桌上，我曾经是大学教授的爷爷心情复杂地讲述他的故事。
　　爷爷说他年轻气盛，追求革命爱情，他没有想到奶奶早已珠胎暗结，没有想到他和女学生生米煮成熟饭后，他“蝈蝈腚上”还留下了一根毛---我的父亲。他懊悔过，可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再说女学生也有了爷爷的骨血---我的姑姑。左右为难的爷爷，没有脸面回归故里，爷爷说，谁不想念自己的儿子，除非这个人是个畜生。
　　我一直想念我的儿子，爷爷说。做人难就难在，有家不能回。女学生哪里都好，油盐酱茶，样样精通，就是喜欢吃醋。爷爷每次提到回家，女学生每次都闹个死去活来。爷爷没办法，寄过位数不多的钱给奶奶，那时，爷爷的家庭确实困难。姑姑，从小身体弱，吃药打针，接连不断。但姑姑脑袋瓜聪明，高中毕业后考入北京清华大学。人是林黛玉式的病态美，大学时，追求她的男生有一个排。
　　姑姑也像林黛玉似的孤傲脆弱。大学毕业后分在天津一个研究所工作。爷爷希望她找一个同行，姑姑不屑置之。一次，研究所的一个项目被一家大企业投标选中。被选中的还有姑姑的婚事。她和这家的总经理喜结连理。
　　总经理忙于公司业务，没有时间陪姑姑，姑姑怨气冲天，大玩小姐脾气，一直不肯为总经理生孩子。八年前，公司和韩国合作一种软体艺术画框，投资贰佰伍拾万元。爷爷是银行贷款担保人，抵押的是公司、女儿和自己的房产。
总经理要求姑姑辞职帮他开辟国外业务，姑姑果然辞职并主管投资项目。不知道是因为寂寞还是报复总经理没有时间陪她，姑姑和韩国老板不几天就打得火热，爷爷和总经理都没有在意，觉得姑姑和韩国老板是合作伙伴，火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商场上哪个人不带着伪善的面孔为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处心积虑。酒桌上一套套早有腹稿的唱酒词，一张张现买现卖的笑脸，任自尊在灯红酒绿中流逝，演着演着自己入戏了，最后分不清哪是自己的角色哪是自己的戏份，假戏真做，多见少怪了。爷爷和总经理没有想到贰佰伍拾万元到手后，姑姑和韩国老板早有预谋，办好签证，双双飞去了韩国，像两只杳无踪影的鹤。公司宣布倒闭，女儿和自家的房子被法院查封拍卖。总经理一气之下，卧轨自杀。姑姑的母亲，也是我的奶奶，接受不了女儿叛亲叛国的事实，哭泣、哀叹、思念、牵挂，半年后，抑郁而死。
　　一年，失去了两个亲人，女儿还生死不明。爷爷的工资被银行冻结，八年来，爷爷靠学生和同学的资助维持生活。这间厂房就是爷爷最好的同学魏爷爷的儿子因经营不善倒闭的。魏爷爷知道爷爷居无定所，去年让爷爷住在这里，院子也缺少个看大门的。
　　大学教授和看门人，别墅和小屋子。截然相反的两件事却又不可分割。我无法理清自己的思路，但在情感上，我分明被感染了。我可怜的爷爷，爷爷比奶奶小三岁，也七十岁了。背乡离井，孤家寡人了。
　　谁都无法准确地预测未来，只有待事情的发展到了一定的阶段后，才能回顾和衡量当初抉择的得与失，并在此过程中得以成长。每个人都在成长，尽管成长一直是痛苦的。听完爷爷的故事，怨恨和误解顷刻之间化为乌有，弱者，容易被原谅，也容易被保护。
　　“爷爷，不要怕，天掉下来有老屋顶着，有孙子吃的，就有爷爷吃的。”我毫无障碍地喊出“爷爷”这两个字时完全是下意识的，爷爷站起来搂住我，呜呜地哭了，让我想到我家的那条狼狗，我出发时间久了回家，它跟在我的身后，嘴里发出的就是这种声音。
　　那一天，我第一次没有出去做工。我第一时间把找到爷爷的消息告诉了张海鹏大哥。大哥说他这一年多接活很少，什么都不好干，他也一直想利用出差天津的时间看看我，但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要我照顾好爷爷，尽快陪老人回家。“回家”二字，像一只拧紧了发条的挂钟，时不时地提醒着我，也击打着我。现在不是我一个人要回家，爷爷也没有家了，公司厂房、公司设备、姑姑和爷爷家的房子还有爷爷的工资全部扣押后，还有十二万元的银行贷款没有还上，还不上这十二万元的银行贷款，爷爷是没有人身自由的，哪里又是我们的家呢？
　　第二个电话我打给好友，好友说，上次忘记了告诉我一件事情，他去我家问我爷爷的电话号码时，奶奶说，如果那个死鬼活着，叫他回家看看，还有那个女学生，我们也欢迎她。父亲在一边没说话，好友离开的时候，他也冒出一句：“让老屋带他一起回家。”
　　带爷爷一起回家。对我来说，是多么艰难的事情。令我惊奇的是，这次好友没有提及妻子，鲁迅说得好，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我的婚姻是前者还是后者呢？
　　第三个电话，我告诉了王达、安振义，我找到自己的爷爷了。他俩比找到自己的亲爷爷还高兴。我让他们收工后来这里，乐呵乐呵。他俩都说中。王达和我们混久了，也说起山东土话。
　　爷爷告诉我八年来他坚持锻炼身体，他还说一辈子的清白被女儿毁了，就是死也要还上国家的钱，回山东去看看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儿子长什么样他还不知道。他自己种菜、养鸡、喂鹅、养花、喝茶，他说老了老了，世事看穿，不过寒烟流水，只有亲情是真的，只有亲人是真的。
　　平日里省吃俭用的王达今天大出血，买来了耳朵眼炸糕、十八街麻花孝敬老爷子。这两种东西和狗不理包子、糖炒栗子、煎饼果子和锅巴菜、混沌、茶汤、四大扒、八大蹄、冬令四珍合称天津十大名吃。他一下子带来了两种，我就笑话他改肠换肺了。他说你少贫嘴，不是塞你嘴巴子的，是孝敬老爷子的。你的爷爷就是我的爷爷。这句话，我感动。
　　安振义不善言谈，喜欢用行动证明自己。他买来一只羊头和少许羊肉，说让我们尝尝菏泽名吃单县羊汤的美味。我说大热天吃羊肉，你想让我们满身长痱子。他说不懂了吧，夏天吃羊肉比吃烤肉串养生，外国人都这么吃。我和王达说真没有尝试过，别和外国人搀和在一起，吃个羊肉汤也用不着崇洋媚外。安振义咧嘴笑笑，爷爷看着我们，很高兴的样子。
　　安振义一边洗羊头，一边数说菏泽名吃：老鸡汤混沌、红烧猪蹄、红烧乳羊头、红烧驴肉、红烧狗肉、单县羊汤。我说，我知道你身体为什么会横向发展了。他说为什么。我说，红烧的呗。他给我一顿胖揍，不过下手不重。
爷爷给我们讲单县羊汤的来历：“舜的老师单卷及其部落生活在单县一带，他们过着半耕半渔半牧的生活。当时饲养的家畜主要是青山羊，慢慢地他们由烧烤羊肉到吃肉喝汤。”听着爷爷讲古代的故事，我觉得爷爷从没有在我的记忆中远离，这个想法可能会被很多人批评为“认贼做爷”，甚至包括某些时候的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