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连载】我家的男人(12)
作品名称:我家的男人 作者:不语 发布时间:2012-08-12 15:40:01 字数:3057
(12)
王达、安振义吃过饭睡着了,不知是谁说起梦话。夜色浓的像蛇,要把我吞进它的肚子里,天空真的飘起雨,雨点落在树叶上,树叶和树叶在低语着什么。当雷声响起时,我躺在床上,想我的孩子,想我的亲人,想我武汉的大哥。母亲会在这无奈的雨声里想起离家一年多的儿子吗?妻子会在这黑漆漆的夜里恨弃她而去的老公吗?我想变成一滴雨,在雨中穿梭,从亲人们睡眠的眼角中钻到他们的梦乡里,报给他们一个平安,他们会给我一个宽容的微笑吗?即使是呓语,老娘喊我一声小名,妻子喊我一声老屋。越下越大的雨,会变成我的故事,在这个季节,在这没有月光的夜里,拼命地诉说,没有一个人耐心地倾听。
我像一只狼,一只在雨夜中狂奔的狼。杂乱的记忆像打在屋檐上的雨滴,谁也不是谁的备份,生命的苍凉没有定向。雨,在我寂寞的时候,陪了我一程。我假想了很多路的走法,在无法预知的风雨中,我体验过无所适从,也祈福自己今后的路途上不要再节外生枝。
我习惯早起。每天早晨王达起床去菜市场上菜时,听到动静我就醒了。前一段时间闹腾的缘故,睡觉时有一丝动静,惊醒后我就睡不着了。安振义的睡相像只发情后的大公猪,呼哧呼哧地发着鼻音,嘴唇上的哈喇子流了一枕头,被人抬走了他也不会知道,好的失眠也是一种福气。我帮王达拾掇好上菜的筐子,这家伙这几天有心事,不说话,只闷着头干活。安振义对我说过,王达和一个批发蔬菜的小妇女那个了。
我的故事他们都知道。王达害怕他的事情刺激了我,对我一直守口如瓶。他两只小眼睛小心地扫了我两眼,骑着三轮车去蔬菜批发市场了。天空浓重得像开始续写一个故事的开头。那只黑猫用爪子碰了一下地上的菜叶,哧溜一声跳到屋顶上,黄猫看到追了上去。王达当年也是有名的图书馆老板,清清气气的一个男人每天在菜市场撕心裂肺地叫喊,每天和讨价还价的女人们打交道,这就是生计。用生活去表达生活,是我们这些草根生存的真正意义。
这几天我一直计划找一所价格实惠,面积略宽敞的民房。这一年来收破烂,我也积累了几个小钱,加上张海鹏大哥的一万八千元钱,让王达和安振义投点资,他俩手中的几个钱,都是省吃俭用从嘴里抠出来的。安振义有力气、实在,做大工又脏又累,从老板手里要工钱像拽牛衣似的,我想和他合伙干,自己弄个收破烂的摊子。我跑市场,他负责运输。这个想法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还没和他哥俩商量。
我向郊区走去,郊区的空气是清新的,到处是未封顶的小高层。高高的塔吊像大猩猩的手臂。现在很多人在写穿越小说,会不会把人类也送回到饮毛茹血的年代,随着高层和小高层的铺天盖地,人,像一个个游客,河流没了,土地没了,树木没了,家乡也没了。
不知道我走出了多远,胸腔里挤进泥土的味道,房屋之间的胡同密集起来,一大块空地上开满香味扑鼻的粉花,各种颜色混杂在一起,像晚上看热闹的星星。拼起的花团,像小时候奶奶讲的“八妲子溜溜井”的故事。奶奶讲,传说天上有九个如花似玉的仙女,玉帝喜欢她们,把一口九个角的井命名为“九妲子溜溜井”。一天,仙女们私自下凡,八仙女看上一个浓眉大眼的长工,回到天上之后,茶饭不思,早上去打水,神思恍惚,不小心跌倒了,把“九妲子溜溜井”踢落到人间一个角,变成了“八妲子溜溜井”。奶奶说,她小时候在娘家的北山坡看到过这块石头,石头上有两个妇女的大脚印,还有八仙女跌倒时的两个膝盖印。奶奶说谁家的大人孩子生病有灾了,就去石头边磕头求药,很灵验的。后来,随着刮风下雨,石头没了。石头没了,故事留下来,传说越发美丽。我和小伙伴们躺在张爷爷编制的麦秸席子上,听奶奶讲那些真真假假的故事,听烦了就站起来在大人的身后捉迷藏,母亲就会喊我,声音依然好听,像萤火虫亮起的小灯笼,闪呀闪呀,我就联想到奶奶讲的鬼火。
好久没有这么放松地呼吸了,闻到泥土的味道,心里也踏实了很多。我像一只要飞上天的风筝,张开了翅膀,努力地展示着自己。带着露珠的小路,熟悉的房屋,那缕缕炊烟,我感受着似曾熟悉的家乡气息。在这里,我渐渐捕捉到属于自己的那片乡情。
走出了应该有三四十里地吧。我听到了鸡狗的叫声,还嗅到了蔬菜的味道,我观察了一下,这里是野外,三三两两的几个养殖户,还有一个闲置的大院子,院子大门开着,我走进去。
院子是一个荒废的造纸厂,面积和规模非常适合我建厂的构思。大门南边有一间小屋子,屋外的园子里种满芸豆、黄瓜、茄子等。木头篱笆,木条剪得很齐整,周围一层层指甲花,开得生机勃勃。中间一条甬路通向屋子,甬路边是一盆盆名贵的花,我叫不上名字。芸豆和名贵的花,小路和菜园,我恍惚于城市和乡村之间。甬路的上方搭着一架花棚,黄色的苦瓜花,像我不断重复的一个乡梦。
屋门口有一个石桌,桌子是水泥制的,四个圆圆的小凳子也是水泥的。桌子上一把古色古香的泥壶,四个韵味有致的茶碗。屋檐下一个鸟笼,一只黄尾巴的鸟儿在笼子里跳来跳去,鸟碗里盛有小米和蛋黄,鸟儿处心积虑地看着我,我无端地感到自己有一种被毁灭的感觉,似曾相识又恍如隔世。我被这种感觉折磨着,浑身上下像长满了无数只眼睛,我琢磨不透郊外、荒凉、名花、花棚、石桌、泥壶、鸟和鸟笼,这之间到底怎么衔接?在这寂寞的大院,五星花缠在竖起的电视天线杆子上,鸟儿像开始叙说故事的说书人,激动地走动着,它的翅膀像要蜷缩起来,很是痛苦。太阳慢慢地升高,那些名花谨慎地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站定,喊屋里有没有人,从屋里传出脚步声时,小鸟的嘴巴鲜活起来,花儿在等待,微风从西面八方吹来,这是夏天,这是夏天的诗。
小时候看电影时,我会自作聪明地把电影中的一些镜头嫁接在生活中,把这个世界的吵闹、喧嚣、摩擦、嫌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我会声情并茂地把他们安排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最后阔大渺远的尘世,只剩我一颗自私的心了。从小屋里走出的老人,我却把本无瓜葛的事情无法浑然一体。老人,像躲避于乡野的隐士,清瘦,身板健朗,眼角里藏有无法躲避的悲伤,眉毛像生长在深山里的植物,被岁月打造为一棵郁郁不平的桑树。想起曹操的《步出厦门行.观沧海》:“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首诗,老人给我那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让我觉得这个夏天真是美丽动人。
“小伙子,有事吗?”老人的声音像我小时候在湾塘里捞鱼时被父亲逮到,狠狠地踹我一脚的感觉,有愤怒更多的是关心。老人招呼我的声音像老家的旧风箱,没有风的声音,只有亲情呼唤的声音。
“你好,我想看看这个院子是闲置的吗?”我不知道是该称呼老人大爷还是爷爷?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老人,担心他会像指甲花上的蝴蝶,仙隐而去。
“你是山东人?你是山东哪里的?你的声音怎么这么熟悉?”老人很激动,一口气提出三个疑问。津味十足的老人说话的声音忽然改为山东口音。我越发惊诧。
“我是山东潍坊的。你也是山东人吗?”我有种毫无道理的激动。
潍坊那里的?老人的嘴唇哆嗦起来。
“奎文。”
“奎文哪里?”
“奎文北海路街道北湖住。”
“北湖住的,北湖住的……”老人扑上来握住我的手,摇晃着。老人是跌跌撞撞地扑上来的。
老人不说话,只是摇着我的手,慢慢地他的手开始颤抖,眼睛里有闪动的泪光,但是我等了很久,老人的眼泪也没有流出来。
“孩子,你认识北湖住的杠铃吗?”老人喊出杠铃这名字时,已经老泪纵横,并且他高瘦的身材开始萎缩下去。
杠铃是我父亲的小名。奶奶为了失去父亲的儿子身心强壮,给父亲起了一个天下最结实的名字。
缘分像本书,翻得不经意会错过,读得太认真,会流泪。记不清是谁说的这句话。当这个老人喊出杠铃这个名字时,我就知道这个人是我的爷爷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