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连载】《我家的男人》（11）

　　（11）
　　“这五百元钱，我们不能要。明天去还给人家。”
　　“傻，老屋，我们偷还偷不来呢，是它自己在书里的，为什么不要？你在小区收破烂，保安每月还得讹你五十元呢。”
　　“给保安五十元，是我做生意的一个桥架子，一个愿给，一个愿收，公平合理的交易。这五百元钱是人家旧书主人的，不属于我，我不要，你们不要说了。”
　　我每天定点在一个小区收购，找到旧书主人不难。第二天我来到那个小区，对保安说了来意，保安很吃惊，觉得我一个穷乡下小子，对钱一点不敏感，很佩服我。说，兄弟好样的。我会对钱不敏感，只有天会相信，但是不属于我的金钱，我一分也不会要。我挨家挨户地问，问到第五家时，女主人拿着那发青的五百元钱哭了。哭的我莫名其妙。
　　她告诉了我一个关于自己父亲的故事。
　　女主人的父亲是一位大学退休教授。母亲在父亲五十九岁的时候，病亡。父亲在六十七岁那年突发脑血栓，因抢救及时，生命没有危险，但是左腿留下了后遗症，走路有点瘸。女儿女婿工作忙，没有时间照顾老人，就从老家农村请来一位守寡的中年妇女冯嫂。冯嫂把父亲照顾得无微不至，做饭色香味俱全，说话慢声细语的，往常父亲每天绷着脸，像别人欠他银子没还现在又要借他的似的。自从这个冯嫂到家之后，父亲的脸上渐渐有了难得一见的笑容。冯嫂每天扶着父亲坚持在楼下锻炼，父亲的左腿渐渐地好转。
　　后来，父亲的病彻底好了，左腿也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女儿想冯嫂应该华丽退场，父亲却提出要和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女人几度夕阳红。再婚，女儿不反对，一个大学教授不说门当户对，怎么着也得找个有文化的女人吧。父亲说了，“到这个年龄，谈情说爱显得矫情，就想找个陪自己说说话的老伴，脾气好，厨艺好，讲究卫生就行了。穿越了一次生死线，把什么都看淡，健康快乐为本”。女儿不同意父亲的婚事，建议他在老年大学找个识文解字的，父亲说非冯嫂不娶。
　　女儿是个较劲的孩子，不理解父亲的任性妄为。她不希望这个连劳保都没有的女人将来和自己争夺父亲的财产。其实，这才是她真正的思想动态。她伤心欲绝，也无法接受一个没有文化的女人成为自己的母亲。女儿下班回家和冯嫂相对无言，对父亲也没有话说，她想赶走这个女人，碍于父亲的尊严，也抹不开文化人的脸面。一天早上，女儿起床很晚，吃过冯嫂给自己做好的荷包蛋，急匆匆地去上班。中午回家时，她记得昨天晚上自己拿出五百元钱准备给父亲买件春秋衫，她在看书时忽然同事来电话，她夹在哪里了，一时就想不起来了。
　　女儿找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有找到，她就怀疑冯嫂偷走了自己的钱，就冯嫂平日的表现，她也否定过自己的想法，但她想利用这个机会撵走女人，就对父亲说自己的钱被偷了，是冯嫂拿走的，因为家中没有外人。父亲一生最痛恨的就是小偷，父亲的父亲是个业务员，就是在火车上被小偷偷走了他从外地带回的货款三千元，回到家，一是父亲的母亲痛哭地抱怨，一是父亲的父亲一时不知道怎么还上厂里这在当时是天文数字的三千元钱，父亲的父亲就上吊自杀了。听女儿说冯嫂偷钱，父亲听信了女儿的谗言，立即辞退了冯嫂。
　　冯嫂走后，父亲情绪低落。女儿找人给他介绍过好几个退休的大学教师，他看都不看，摇摇头说：“少年夫妻老来伴，我也活不了几天了，不去找这些麻烦了。”
　　一次，家中没人，父亲脑血栓复发，没抢救过来，父亲就去世了，女儿哭得死去活来。她觉得如果冯嫂在，父亲死不了，至少父亲会愉快地多活几年。可自己的五百元钱，确实没有找到，也只有这个借口可以宽慰自己。
　　父亲的旧书，女儿放在车库，和一些旧报纸放在一起，很多年没有动。她没有想到自己的五百元钱原封不动地躺在《悲惨世界》里六年。她追悔莫及，她对我说，她对不起父亲，对不起冯嫂。
　　“大姐，不要自责了。事情已经发生了，也过去了。你找到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也算给那个冯嫂一个清白的交代。一个人在世上被冤枉的时候很多，只要内心清白，内心坚硬，自己和自己过得去就好。如果有机会，你给冯嫂打个电话，还她一个公道，你的父亲地下有知，也会安慰。”
　　“谢谢你，兄弟。你是一个好人。我老公有一家印刷厂，我给你他的名片，你可以找他联系一些废纸边的业务。”
　　女人的老公是这家纸厂的总裁。我没有急着去找她的老公。我突发奇想地觉得自己也应该做个名片，收破烂口袋里塞着名片，也只有苟延残喘的老屋口袋里有吧。每个小区分发自己的名片，想卖破烂的住户可以打电话找我，不用蹲点，我就有时间去联系更多的小区。
　　我的奇思妙想得到王达和安振义的一致赞同，我很多的观点和他们不谋而合。天气不好的晚上，不能去夜市卖书，我们三个就喝点小酒，大刀阔斧地谈论女人，说得口干舌燥，上半身酣畅淋漓，下半身跟着飞扬跋扈。下酒菜是王达卖剩下的散叶子白菜、萝卜头子还有小胡同里的四川凉皮。我嘴馋，一旦收入高就拎条鱼回来，饭来伸手惯了，我不会做，王达的手艺和我一样，半斤八两。安振义别看穿的埋汰，做菜可是一把好手。他最拿手的是清蒸鲤鱼。吃鱼不外乎一个“鲜”字，而清蒸则是最能体验鱼“鲜”的烹调方法。如果你认为清蒸鱼就是放在锅里一蒸了事，那就是门外汉了，说你不谙饮食之道是轻的，你简直就是糟蹋天赐美食。吃过安振义的清蒸鱼后，我得出的最经典的妙论。
　　鱼，我是从鱼市上买的新鲜的鲤鱼。安振义将鱼收拾干净后，用刀将鱼脊骨从腹内斩断，他说可以防止鱼蒸熟后，由于鱼骨收缩而使鱼变形，在鱼体两侧抹匀猪油，沾少许白酒。而后他将少许肉粒拌入一点酱油、麻油、盐、姜末、香菇末后放入鱼腹中，他说这样鱼的味道更鲜，蒸出的鱼显得饱满。最后，安振义取大块老姜和大葱中段，切成长短均匀的细长丝，铺在鱼盘上，将鱼入盘后在鱼身上撒些许葱姜丝，安振义说熟后看着美观入味还均匀。安振义忙活这些时，王达说费这么大劲干什么，鱼，用泥烧烧，也好吃的很。我说天津哥不懂了吧？今后吃鱼到山东去，尝尝我们家乡的手艺。我说出一系列菜名，王达的哈喇子飞流直下了三千尺。
　　“火候是清蒸鱼的关键所在，与很多清蒸菜一样，一定要在锅内水开后，再将鱼入锅，蒸六至七分钟立即关火。”安振义一边做一边胡乱吹嘘，为了他做这清蒸鱼，我去超市买了很多佐料，不是嘴馋得很，我才不爱听他的派遣。安振义说他以前在老家做过厨子，冬天农闲的时候，他被请去给村里人做喜宴，外村的人都抢着请他，媳妇也是看中了他挣钱的手艺才答应嫁给他的。提到媳妇，安振义的脸变得和锅里的鱼一个颜色，我也无法想象厨子和瓦工是种什么关系，他该不会把一座大楼当做一条鱼烹制吧。看他做鱼张牙舞爪的样子，我想非常有可能。鱼，像一座大楼，大楼像一条鱼。我经历过这种无关联的残酷，又似乎在这种经历中渴望着什么。是渴望自己变成一条鱼吗？
　　鱼，蒸了有八分钟，安振义将备好的酱油、醋和少许清油淋遍鱼身。出锅的鱼鲜嫩，爽口。王达第一个抢着下嘴，连说好吃好吃。我尝了一口，也叫好。安振义说他没结婚前去青岛一家大饭店干过厨师，会做“辣炒膳片、红烧鲈鱼、香煎鲳鱼、橙香鱼片、葱油鱼片、辣盐鱼片、昂刺鱼浓汤、鲫鱼泡饼、茄子烧带鱼、咸鱼饼子、叉烧带鱼等，他一口气说出三十多种鱼的做法，就是没说他在青岛哪一家饭店做过厨师，我和王达都说他在吹牛，安振义也不反驳。
　　吃了山东老乡做的鱼，我开始猛烈地想家。时光挥舞着铁臂，像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嘴里咬着甘甜的糖葫芦，把我像一个毽子一样，从这边踢到那边，又从那边踢到这边。她快乐了，我却苦不堪言。一晃我来天津快一年了。好友告诉我，“法院发出第三道公告，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再不回家，家中所有的财产还有孩子的监护权都属于妻子。”我让好友告诉妻子，“让她找个好的人家，我已经误了她的年华，家中的东西她可以全部带走，孩子留给我的父母，我会抚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