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选择时刻 （4）

　　又是层林尽染的季节，一夜间，仿佛川剧变脸一般，山峦便画上了彩妆，多姿斑斓起来，这越发显得军营的常绿和生机。一下子三位军政主官同时转业，实属罕见，这让刚刚走马上任的新政委颇感压力。
　　李主任可谓是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成了唯一一位土生土长的“坐地炮”政治主官。一号首长和三号副职，以及接替自己原职务的领导，都是上级下派的，作为部队老底子的唯一传承者，他成了不是核心的核心；而他面对的又是一个翻天覆地巨大变化的情况——部队换防，这压力哪能小了。
　　一年多的传言，终于尘埃落定，一年后，部队就将搬离这个驻守了三十多年的山沟沟。终于要进城了，这是多少官兵的日思夜想的美梦，这又是多少家属们苦苦期盼的明天；可这灯红酒绿的诱惑，又会带来多少管理上的难题，这位老政工、新主官，不得不思考种种的可能。官是升了，责任大了，这眉头皱得也更紧了。
　　
　　“我说老李呀，人家可都是官升脾气长，你这咋是官长皱眉深呢？哈哈，别有压力，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作为老领导，二号首长还是看好这位继任者，他也是扶上马送一程。老政委坐在自己的办公室桌前，语重心长地和新政委进行着思想上的“交接”。
　　“首长，这部队一下子调整了这么大的面，换防任务又这么艰巨，要说没压力那是假话。以前是部门领导，大事有首长们掌舵，我心里有靠山；现在可要自己拿主意、作决策，这心呀还真突突，怕……”新政委坐在沙发上，双手摆弄着茶几上的茶杯，看得出心里的不安。
　　“哈哈，老李呀，心里突突说明责任感强，就怕一个错误的决定，给部队造成损失。慎重是好事，可更要有自信呀。凡事要多听班子成员的意见，形成决议的东西一定要贯彻执行。你对这支部队可是最了解了，其他领导都是外来户，你可要当好‘坐地炮’，为新伙计当好讲解员，让他们尽快了解情况、融入部队。好在我们几个老家伙不是还没离队嘛，依然可以发挥余热，哈哈。”老政委卸了任，感觉一身轻的样子。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可那份留恋与不舍，还是包含在交流的话语中。
　　大凡领导离职，或多或少都会有一种失落感，因为离职也就离了权，离了权也就失了身价和地位。然而，这几位首长虽然带着一点遗憾离开了，可并没有什么失落，只是有一些不舍。自我循环的小圈子里，你就是再位高权重，可每天面对的还是被封闭在山沟里的这几张面孔，没有利益的分割，也就没有了权力的突显。只是要彼此分开了，那份几十年积累的战友情、兄弟情，让人有种撕裂般的痛。李政委还多了一层的担心，他这个山沟里的“坐地炮”，可不知道能不能和城里的“洋领导”吃到一个锅里去。老战友“呼啦”一下全走了，他可是有独木难支之感。
　　“有老首长指导引路，我这心里就轻松一些了。就怕辜负了组织的重托，上级的希望，老首长的培养啊。”这是新政委的心里话，他知道在自己前途和进步上，领导可是大力举荐的。
　　“有谨小慎微的心理准备，工作不会差的。大胆做，你的能力我是相信的……”老政委摸起来了烟。
　　
　　谈话并不轻松，就算得到老首长的支持和经验传授，李政委还是如履薄冰。就如同现在走在回家的路上一样，眉头紧锁，拧成两个疙瘩，脚步缓慢，没有了往日的匆匆。
　　家属院，已经显现出入秋的落败。黄瓜架枯了，茄子秧蔫了，豆角叶黄了，白菜帮散了，院落一下子没有了生机。老婆可是又收获了一年的果实，满脸的春风。丈夫又升了职，成了主官，夫贵妻荣，她也可以体会一下“第一夫人”的感觉了。
　　“下班了？饭马上好。”这是一句习惯性的语言，也表示出女主人的身份和地位。辛辛苦苦伺候着丈夫几十年，终于照顾出一位大官；而且又是要跳出山沟沟，到城里部队当大官，她可是功不可没。
　　“嗯。”李政委只是轻哼了一声，依然眉头紧锁，脸色凝重。
　　“也不晓得你是啥子回事儿嘛，别人当官都是眉开眼笑的，看你咋还是冷冷的？你这脑壳好像好累的哟。”老婆边端着碗筷，边道着心中的疑惑，更担忧着大官可别“压垮”了丈夫的小身板。
　　“这官可不好当哟。官越大责任越大。”李政委脱了军装，洗着手。他知道这句话媳妇肯定搞不懂。
　　“哟，啥子好当不好当的，人家老政委天天乐呵呵的，也没看着像你这么累。”老婆把酒杯放在桌上。自从丈夫升了官，晚饭时她总是把酒准备上，不管丈夫喝不喝，待遇可是提高了不少。
　　“你晓得啥子？我可和说你，你可要低调点，别到处嚷嚷去。”李政委瞟了眼老婆。新官上任要谦虚，这后院可不能先“火”起来。他是个十分注重自身形象的领导，不想让任何人说三道四。
　　“晓得晓得！我说话小点声不就得了。”老婆理解不上去，把低调当成了低声。
　　“我说你就这点文化呀？是不要张扬，夹着尾巴做人。”李政委这眉头皱得更紧。老婆长相如何不论，可这文化不高，他可真是头痛得很，算是他心目中老婆的一块“硬伤”。
　　“又嫌我没啥子文化了。你又当官又进城，看我又不顺眼！”老婆很是委屈，只是嘟嘟囔囔地发泄着不满。
　　“啥子话嘛，哪个嫌弃你了？娃都上大学了，你当我是陈世美呢？”对付老婆，李政委可是没有官升脾气长。老婆跟着自己辛辛苦苦毫无怨言，他就是地位再高、环境再变，也没有冒出“嫌妻”的念头。只是自己水涨船高，夫人却还是原汁原味，他有些难吐心声。好在一直呆在山沟，这家花也是比山上的野花灿烂实用。他可是给自己敲好了警钟，进了城可千万别花了眼、变了色。这或许就是山沟里走出的军人的“傻气”，但更是纯朴。
　　老婆虽是个粗人，可人粗心不粗，李政委还真是觉得愧对老婆。跟着进了山沟就没出过山，前几年没工作，院里院外、炕上炕下，忙活着这个家；这两年总算是“物尽其用”搞起了小饭店，刚红火了两年，“进城”的消息一传，弄得人又开始心慌慌了，事业也就渐渐垮了。都说城里好解决就业，可城里竞争上岗那也是打破脑袋的。她们在山沟里花枝招展没人敢碰，可进了城来到花花世界里，就这几棵白菜帮子，还真怕等到烂了也抖落不出去。不过，至少挂着一个“官夫人”的身份，没有后顾之忧，所以，恐惧感怎么也抵挡不住进城欲望的诱惑。
　　
　　黑夜笼罩着家属院，昏黄的灯泡透过窗子射向苍穹，灯光扑向星光，只能有一个结局——消失。这是刘三号不得不接受的结果。都是同龄人，甚至比两位主官还年长一些，可职务上却是差了一大半截。一正一副，那可是高山和洼地。本以为这次两位主官空出了位置，自己也可以动一动坐了六年的副职椅子了；可没想到一道命令，他也随着两位主官一同向后转。这心里就是堵，相当地堵。
　　“行了行了，大半夜俩眼珠跟灯泡似的。想也没用，年龄在那摆着呢，就接受现实吧。老话不是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吗？”老师出身的夫人，最懂得丈夫的心理。配角演了这么多年了，眼瞧着要上台主演了，舞台却“塌”了，她能体会到这样的滋味。可她除了劝，就只剩沉默了。她不也是刚刚再次品出站讲台的滋味，没两年这学校随着移防又黄了？
　　“我就觉得这命不好，蹲了一辈子山沟，刚要进城，转业了；当了多年的副手，刚有机会调整下，超龄了。唉！喝凉水塞牙哟，倒霉到家了。”刘三号吸口烟，吐出的是苦、是怨、是无奈。
　　“亏你还是老党员、老军人，不是听从指挥、服从命令吗？转业回县城也没啥不好的。我还可以回校恢复停薪留职，继续当我的老师。”夫人倒是乐观。别人争强好胜，这一点她或许理解不深，一辈子凭能力吃饭，到哪都能想得开，也更能挺起腰板。
　　刘三号瞟了眼夫人，都说文化人小心眼，可自己的媳妇虽然心眼也不大，但绝对不钻牛角尖，死胡同都能给你想出道道来。这就是知识分子的能耐，他不得不服气。所以，没吱声，继续吸着烟。
　　夫人把还剩大半截的烟一把抢过来，嘴上却是温柔地劝说：“少吸点，这个年龄要知道保养身体。你呀要这样想，一同转业都从地方开始，那如何发展可说不准。常言说‘人挪活树挪死’，地方更复杂，啥形势谁知道？我相信你不会比他们差。”顺手把烟掐灭在烟缸里。
　　这句话可让老刘来了精神。本来半躺半坐在床头上，“呼”一下坐直了身子，被子“哗”掉了下来，凉得他一哆嗦。山沟的秋季，已经寒气逼人，夫人赶紧扯过被子给丈夫盖了盖。
　　“夫人，你还真说对了。到地方至少还有十多年的干头，我老刘还有得一拼！”刘三号挥了下胳膊，这被子又“哗”地滚了下来。
　　“哎哟哟，激动个啥，年轻人呢？你们这些当兵的，就是‘见第一就拿，见红旗就扛’，哪那么多的冲锋让你们去打？”夫人又帮着把被子盖上，“我爸在地方大小也管点事，回去安排个好位置，你也省心了。不过，军队的一套到了地方可不管用，你可要学会打‘太极拳’。”夫人就怕丈夫这股子冲劲，不但容易得罪人，还容易犯“冒进”的错误。
　　“改！改！慢慢改。只要有事儿做，我就活得好！”老刘说完，“滋溜”钻进了被窝，没翻两个个儿，呼噜便响了起来。
　　夫人看着丈夫，这心里真是既酸又甜。辛苦半辈子，终于可以钻出山沟，终于可以家人相守了。曾经“一家不圆万家圆”号召，让丈夫一头扎进了山沟，从此便是书信、火车的日子；不得已随军后，又过上了挂念父母、孩子的日子。如今，就要钻出山沟，也算是荣归故里了，但军人的品质和作风，在地方的大染缸里一泡，又会是咋样？她又开始了担心未来的日子。
　　二次就业，是摆在军人面前的一道难题。这是对军人的考验，又何尝不是对军嫂的考验？
　　顺手拉灭了灯，夫人望着窗外的黑夜，才更觉得山区的星星更亮，山区的夜晚更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