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我认认真真听着，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上飘过一丝乌云般的阴冷笑容。
　　“这个混蛋！我都这样了，他居然还跟我俩卖情怀呢。”
　　我心里面气得是牙根直痒痒，但说话语气和态度上还是得尽量保持平和。得亏我是在用手机跟周聪讲话，倘若我跟他面对面讲话，他一定能欣赏到我这一副苦大仇深、恨人不死的凶残暴戾之嘴脸。我也保不齐会掐住他的脖子，令他窒息而死。
　　“我说哥们，一百块钱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大数目，你就帮哥们这一次呗，哥们不会忘了你的大恩大德。我现在是真的没钱了，这两天跟车面试都把我折腾坏了，我要是身上有钱的话，我一定不会向你张嘴。我也知道你不容易，可现在我是真的不容易啊，我都要睡大街啦。”我近乎乞求、哀求地说。
　　“这个……这么的吧，你给你家里人打个电话，让他们往你微信里发个红包，你这出门在外的，家里人总不能不管不顾吧。”周聪替我出起主意来了。
　　“不瞒你说，我来的时候带的钱都花差不多了，没剩下几个子儿，家里面的条件也不好，要不然我也不能背井离乡从东北赶来苏州哇。我实在是没脸管家里人要钱了，家里人还等着我挣钱养活呢。谁也没想到我来这儿都四五天了，你们还没帮我找到工作，光住店吃饭我都花了小一千块了，真的是没钱啦。”我苦诉说。
　　“那要不这样，你有好朋友吧。”周聪突然问道。
　　“有啊。”我说。
　　“那最好啦，你给你的好朋友打个电话，让他们帮帮你。你也说了，一百块钱不是什么大事儿，作为知心朋友，一定会帮你的。”周聪说。
　　我不禁搓了搓湿润的额头，也不知是雨水浇的，还是汗水渗的，反正是湿漉漉的。周聪这家伙也是个混蛋，任凭我千般磨嘴，万般苦求，这家伙死活就是不借钱，只是往外推。从我的父母推到我的亲人，从我的亲人再推到我的朋友，好像我在骗他似的。我就纳了闷了，我会因为一百块钱的旅店费骗他吗？谁又听说过这个社会上的骗子只骗人家一百块钱就满心欢喜的吗？
　　“不是，现在都这么晚了，你让我打电话给谁呀。哥们，咱哥俩明说了吧，我现在是真没钱啦，你看你能不能借我一百块钱，让我度过今天。行的话你就借，不行的话我也不问你了。你这家伙太不讲究，真的，你这一拖再拖三四天让我去了两三家公司面试，然后吃住还得我自己花钱，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我预定的开销，你知道吗。哦，现在我没钱了，你们就不管不顾了，你觉得你这么做好吗？”我也没客气，直接大刀阔斧冲了过去。
　　“话不能这么说，哥们。”周聪说。
　　“那你想让我怎么说？”
　　我再不低三下四，无欲则刚的道理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明白。
　　“你不知道，像你这样的事我之前遇到过好多，别说一百二百了，一千两千我都借过，可结果呢，不是他们微信把我拉黑了，就是干了没两天活儿人就跑了，我借出去的钱没一个要回来的。我不想说他们是骗子，因为数目太小，可总是这么弄我也受不了啊。”周聪吐起了也不知是现酿的，还是久已珍藏发酵的苦水。
　　“你把我当成他们那种人了？”我冷冷地问。
　　“我可没这个意思。我只是害怕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受够了，所以那一次之后我再也不信他们了。”周聪说。
　　“连我也不信了？”我又问。
　　“我说了，我没这个意思，但是……”
　　不等周聪寻找措辞跟我解释，我抛出来一句话直接制止了他，我讨厌解释，尤其讨厌这类无谓的解释。
　　“行啦，行啦，我也不管你借钱了。你呢，也别给我找这么贵的旅店了，有没有便宜点儿的，有的话我就住一宿，没有的话我就睡大街，最好让警察知道，那样一来，我搞不好还能睡招待所呢。”我冷冷地说。
　　我实在是受不了你有你的私心，我有我的本意的谈话，我是真的没钱了，就冲我敢发毒誓就能证明。你说你被骗的次数太多，始终怀疑我同他们是一路货色，也是个不值一提，没多大出息的小骗子，内心深处的防御保护做得很足，就跟我时常自娱自乐调侃的打油诗一样，“有事你说话，千万别提钱，莫怪我嘴损，摧毁你尊严”。一个急需借钱，另一个则死活没钱，这天还怎么聊啊，就此打住吧。
　　“有，有，我这就给你安排！”
　　周聪如释重负地挂断电话，他应该非常感谢我的再不纠缠吧。
　　很快，周聪就给我打来电话，说已经帮我联系好了住处，在小区里面，不是旅店，而是普通住家，一间屋子，里面有空调，有ＷＩＦＩ，还可以上厕所、洗澡，只是环境跟旅店有一定差距。
　　“妈的，便宜要紧，都他妈快睡大街了，还要求什么环境，还打肿脸充胖子——装呢。只要饿不死，树皮、观音土都能吃，只要能睡觉，猪圈、马房也能住！”
　　我也没多想，直接同意。不过我还是切切地问了问价钱。
　　“六十。”
　　周聪的回答更趋于冷淡，似乎已不似之前那般热烈，一来我的回击很猛，很冷，很直，二来由于我谢绝了旅店，恐怕也令他少了十几块钱，甚或几十块钱的小收入吧。
　　六十就六十吧，总好过睡大街。如果今夜苏州没下雨的话，我真就打算在大街上住上一宿，可雨水天气睡大街未免有点儿玩火自焚的味道了，别为了图一时之气愤，一宿之便宜，再把身体给搞坏了，那就得不偿失了。
　　也不知道周聪这家伙是从哪儿联系上的人，这老哥不是开着车来接我的，而是骑着摩托车来接我的。
　　我撇了撇嘴，心说：“行，真他妈行，一百块钱一宿的是专车接送，顶多拼客。这六十块钱一宿的直接从四个轮降到两个轮，改成摩托了，合着便宜这四十块钱里面至少有二十块钱是车的档次，剩下二十块钱才是住宿环境。”
　　我看了一眼这老哥，一身防雨装备，防得连脸都瞧不见了。
　　“你是住宿的？”他问我，嗓音很是洪亮。
　　“对。”我说。
　　“你这体格也太壮了吧。”他说。
　　“周聪没跟你说呀。”我说。
　　“周聪是谁？我不认识。”他说。
　　“通知你来接我的人。”我说。
　　“哦，是他呀。别提了，坑死我了，他跟我说就一个人，我寻思着骑个摩托来就够了，谁成想啊。”他说。
　　“谁成想我这一个人顶俩人。说不定还得顶三个呢。”我说。
　　“是啊，还有行李呢。”他说。
　　埋怨也好，诉苦也好，还是说心里面打定主意不开车省点儿油钱也好，既然想挣这六十块钱，就得载着我去他家。
　　这一路上的坑洼颠簸，这一路上的雨水浇灌，我这臃肿的身躯都明显感觉到了嗖嗖寒意。
　　也不知拐了多少道弯，也不知穿了过多少红绿灯，总算是来到了一处住宅小区的门口。门卫大爷见这老哥是熟人，只是笑笑，不仅没有给他测体温，连给我测温的流程都省去了，直接让我们进去。
　　电梯楼，六楼，他为我安排一间屋子，在收了我六十块钱之后，转身就走。
　　我忙叫住了他：“等会儿，你能不能给我开个凭证。”
　　“啥凭证？”他问我。
　　“住宿凭证啊。”我说。
　　“住宿要什么凭证，一手交钱，一手入住，要什么凭证。”他说。
　　“那可不行，我跟你明说了吧，我是通过中介过来了，中介说了，没找到工作之前报销所有住宿费，没有住宿凭证我怎么找人家报销啊。”我说。
　　“那我明天给你好不好，你瞧我现在这模样，累得都不行了。而且我那边还有活儿呢，还得接个人，我明天早上给你好不好，你放心，差不了你啊。”他说。
　　“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啊。我可跟你说，你要是明天早上不给我凭证，我就赖在你这儿不走了，到那个时候，我让你这里连一个客人都住不了。”我冷冷地说。
　　“你说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狠呀。”他苦着脸说。
　　“被逼的。”
　　我撂下冰冷如雨水的话，再不跟他废话。他看了我一眼，摇头苦恼地离开了。
　　我仔细观察了一遍这间屋子，有门，有窗，有床，有电，有水，有插排，也有ＷＩＦＩ，只是连接上去之后感觉慢慢悠悠的，别说于小波在南京宿舍楼请我使用的５Ｇ网络了，就连普通的５Ｇ网络的标准都达不到，更像是２Ｇ的。
　　哎，算了，能有个地方住就不错了，现在的我哪里还有资格挑肥拣瘦啊。
　　我躺在床上，一股居家过日子的，说不出来的霉味似的味道扑鼻。再看这枕头，这被子，感觉好几个月没洗没晒过了。
　　哎，六十跟一百的差距说大真的不大，可说小也真的不小。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梅香、锦江之星这两家宾馆的住宿环境，以一种“思梅怀江聊心伤”的感情渐渐地适应了身下这张床，以及鼻下的这股气味。
　　我掏出手机，跟周聪说了一句话一句很长的话，语气不卑不亢，直抒我胸臆。
　　“哥们，我感谢你为我找了一处六十块钱一宿的旅店。我呢，只想弄明白一件事，明天到底能不能让我面试通过，入厂上班；能，我谢谢你，不能，对不起了，咱们劳动局见，我实在是受不了你们这种一拖再拖的做法。我之前也都跟你说过了，我就这个条件，胖、脂肪肝、谷丙转氨酶高，没其它毛病，你承诺我面试没问题，保证能让我进厂上班，我这才过来苏州的，可这三四天的遭遇让我不禁对你，以及你们中介公司深表怀疑。所以，我在此阐明，明天是最后一天，如果你们还不能帮我找到工作，咱们索性撕破脸皮，我不要别的，这三天的住宿费２６０，我来时的火车费４００，以及那套价值２００块钱的铺盖，你把这８６０返给我，咱们以后各走各的。不然的话，你跟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微信里呢，包括文字，也包括语音，这都是证据。我一定到劳动局告你，实在不行就公安局，再不行的话就上法院，现在政府对于异地打工者的保护不比从前了，你应该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