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4)
作品名称:曙光初绽 作者:孙兴盛 发布时间:2020-07-23 13:43:44 字数:3759
黎明后的四郎坝,呈现出灰蒙蒙的状态。树木、河流、山村,一律罩在乳白色的薄雾中,四郎坝像谁用湿柴沤出了一片浓浓的烟雾。
玉皇顶插在云雾中,从山下望去,只能看见半截灰蒙蒙不甚清晰的山峦。偶尔吹过一股清风,玉皇殿露出重叠在一起的残缺不全的殿角,好像看见了飘袅在天国的玉帝的宫阙。
独眼老五是在黎明后爬回玉皇顶的。
露水珠打湿了他的衣衫,由于长时间的爬行,他的裤角已经被柴草和荆棘挂成布絮儿;膝头缺了两大片,早已露出血红的膝盖来;手掌当作前蹄用,掌心被石子磨破了,血肉模糊,像两扇没有剔骨的肋条肉;头发是在中央军的炮火中被烧灼的,烧得卷在头上,成了一片臭烘烘的毛毡;经过一夜的颠颠,脸盘变得又脏又黑,泥水加着汗水,从发际滚过脸盘,弄得他失了原形。要不是明显的一只眼瞎了,另一只眼还闪出光亮,谁也不会认出他就是独眼老五。
独眼老五一步一步爬上一百零八级台级,匐匍着爬到山门外的草坪上,忽然冲过来两只枪口,直戳戳地指向他的后脑壳。持枪人大声吼道:“干什么的?”
独眼老五疲惫地躺在地上,直不起统子,身躯蜷缩成一疙瘩。不见回答,持枪人又吼道:“说!不说就一枪崩了你!”
“我,我……”独眼老五双手撑在地上,抬起了十分沉重的头颅,说,“是我……我是老五……”
两个持枪人从一明一暗的两个眸子上这才看到,确确实实是独眼老五,忙斜背了长枪,扶起他:“五爷,怎么,弄成这个模样?”
独眼老五吱吱唔唔地说:“我,我……”
持枪人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说:“五爷,太,太狼狈了!”
说着,两个持枪人伸出臂膀,架了独眼老五,一步一颠地走进山门,穿过大雄宝殿直向后殿议事厅走来。
黄虎黄占山正在议事厅等候,希望独眼老五带回胜利的消息;希望中央军赞扬他们扼守鬼谷口有功,再一次送来酬谢的光洋。忽然,他那鹰一样犀利的眼睛,瞄见了两个喽啰搀着独眼老五一瘸一跛地向议事厅走来,立即从龙椅里站起来,两手扶了桌案,将南瓜似的头颅伸到供桌外面,急问:“这,这,这是怎么啦?”
独眼老五一进议事厅,一头扑倒,趴在地上,“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声音幽暗,悲凄而哀怨。
“说话呀!有话就说,咳,哭什么?”黄占山吼道,“死了你爹,还是死了你娘?”
独眼老五只抬起头颅朝供桌背后的黄占山怯怯地望了一眼,又大声嚎了:“叔呀……”
黄占山气得将拳头在供桌上猛地一击,骂道:“没出息的东西!”
独眼老五向前爬了两步,颤索索地而且声音是十分低沉地说:“叔,我,我完了,一切全完了……”
黄占山立即从供桌后面扑出来,三两步跷到独眼老五跟前,伸手采住了他那湿漉漉的衣服领子,牙一咬,一把将他提到空中;然后又狠狠地摔在地上,接着,又踹他一脚:“快说,你的喽啰呢?我那五十多名弟兄呢?你,你把兵全折完了,还有脸跑回来?”
独眼老五软成一摊烂泥,战战兢兢地匐匍在地上,只从喉管里发出呜呜咽咽的颤音:“我,我带去的弟兄们,全……报销了!”
黄占山当即打了独眼老五一个耳光,并说:“你,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怎么就将我的五十多名弟兄全折了?”
独眼老五没有吭声,只是抖索索地伏在地上抽泣。
黄占山再打他一个耳光:“笨蛋!娘娘靠三十多名弟兄能吃掉中央军二百多名正规部队,你带去五十多名弟兄,而且守着有利地形,竟然连红军也堵不住。你,你……”
独眼老五忽地一下从地上直起上半身,辩驳道:“叔,我带的五十多名弟兄还不是被红军报销了,而是中央军……”
“什么什么?”黄占山一急,又采了独眼老五的胸口,一边推搡着一边问,“怎么是中央军?打死弟兄们的不是红军?啊?”
独眼老五十分害怕黄占山那鹰一样犀利的眼神,只瞥了一眼,就赶紧躲开,低下头嗫嚅着说:“……中央军赶到青羊街的时候,红军早就跑光了……整个南山区的红军全跑了,连老百姓都躲开了……中央军没有打上红军,返回来时,就拿我们山寨出气……”
独眼老五似有点委屈的样子,说着说着竟泣不成声了。
“中央军把枪口对准守在鬼谷口两岸的五十多名弟兄……没要一袋烟的工夫,咱那五十多名弟兄就全躺在血泊中了。”独眼老五说,“五十多名弟兄连一个也没有活着回来……狗日的中央军打完咱们,又从原路回西安去了……”
听到这些令黄占山气愤的消息,他不但骂独眼老五无能,更骂中央军不讲义气:“妈的,要我给你让条子(条子——土匪黑话:道路的意思),我把山下的道路让你通过;要我派兵堵截红军,我一下子派去五十多名弟兄……你,你就这样对待朋友?老子跟你拼了!”
黄占山暴跳了一阵之后,才晓得中央军已经在昨天晚上就从山下回西安去了。他后悔昨天晚上不知道这个消息,要是知道,他一定把全山寨的所有弟兄组织起来,连夜晚堵在玉皇顶下边的大路上,和中央军斗个鱼死网破。唉!唉!迟了,迟了……
黄占山一把将独眼老五推倒,生气地骂道:“怎么就没让中央军的枪炮把你打死!”
独眼老五歪斜地躺在地上,浑身索索发抖,像从雪窝里拉出来冻硬了的一只小鸡,怯生生地说:“我,我是从枪林弹雨中逃出来的……叔,要不是我的地理熟悉,怕……怕再也不能回来见你老人家一面了……”
黄占山狠狠地蹬他一脚,然后气冲冲地走到供桌后面,猛地一拍供桌:“怎么不把你跟他们一块死掉?”
独眼老五情知把五十多名弟兄和五十多杆枪丢了,损失得太惨重,无疑地是失职行为。于是,就悄没声地伏在地上,不敢再多嘴,只是像筛糠一般地索索发抖。头低低地垂着,额颅挨在地上,碰着了地板砖,发出“笃笃”的响声。
黄占山脸色发黄,蚕眉立竖,从鼻孔里长长地喷出了一口气,大臂一挥,指着独眼老王,向殿堂前边的两个分队队长说:“去,把狗日的衣服给我扒了。”
那两个分队队长还在迟疑,只是屁股抬了一下,并没有真的离开座位。黄占山大吼一声:“你两个狗熊,怎么不动手?叫你扒你就扒,愣在那儿干什么!快,给我将这独眼龙的衣服扒了!”
那两个分队队长只好犹犹豫豫地从座位里站起来,怔一怔,向独眼老五走去。在平日,除了娘娘柳小凤外,就数独眼老五霸道,他根本不把几个分队队长放在眼里,动辄就连说带骂,分队队长们平时对他还真的有点怯惧。虽然这阵儿山大王让扒了独眼老王的衣服,但他们俩有自知之明,还是不敢立即动手。
黄占山看出了他俩的心思,就大吼一声:“我叫扒,你就扒,他独眼龙连个屁也不敢放的……动手!”
两个分队队长这才怏怏地走到独眼老五身边,作一揖,柔柔地说:“老五哥……我俩是奉命行事,你就……多担待些。”
独眼老五直起身子,浑身仍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但他平日那种威严的面孔没有了,有的只是怯懦和悲凄。他乖乖地伸出两臂,把水漉漉的布絮儿展现在两个分队队长眼前。分队队长们眼一挤,脱下了他的上衣。下身衣服不用脱,早在昨晚逃跑时被荆棘挂成布绺絮絮,没有了裤子的样儿;要不是还有一条泥湿了的裤衩,恐怕连那个东西也露出来了。
独眼老五被两个分队队长剥了上衣,露出被荆棘划破了皮的上半截裸体。只见胸前和背后出现斜一道顺一道的血口子,有的伤口凝固了滴滴血痂,有的伤口鲜血还在汩汩地向外淌着。
黄占山把供桌“叭”地一拍,从供桌后面撂过一条白色的苎麻绳子,向两个分队队长吼一声:“娘那个×,把这狗日的给我绑了。”
两个分队队长不敢怠慢,忙从地上拾起苎麻绳,一人撕了独眼老五一条臂膀,三下五除二,将独眼老五五花大绑,掷在砖铺地上。
黄占山再一拍供桌:“去,把这狗日的给我拉出去宰了!”
两个分队队长以为他们听错了,愣愣站着没有动手。黄占山从供桌上端起铁香炉一下子摔过来,砸在两个分队长脚边:“把独眼龙给我拉出山门,斩首示众!”
还不等两个分队队长动手,独眼老五“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扑嗵”一声跪倒在地;用着两个膝盖走路,双腿换得极快,一下子扑到供桌前面,哀着声儿说:“叔,你,你怎么要斩我呀……”
“你折了我五十多名弟兄……你又临阵脱逃……”黄占山气愤愤地喘着粗气说,“我要你这狗东西干什么?山寨里不缺你这号带兵的,斩了算球啦!”
黄占山一挥手,示意两个分队队长将独眼老五押出去。两个分队队长还是愣在那里没有动,独眼老五骨碌一下滚在地上,像一个圆球似地蠕动了几下,忙喊:“大王呀,你不能斩我……叔父呀,你饶了我吧……”
黄占山从供桌那边吐一口痰过来,骂道:“你别叫我叔父,我就没有你这侄子。”
独眼老五用头颅顶着砖铺地,翻过身来,跪着说:“叔父,你斩了我,我爹就断了香火,我……”
“管他娘的什么香火不香火,我是以军法从事。”黄占山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山寨也有山寨的律条。像你这号临阵脱逃的东西,就要按山寨的律条办事,斩!”
两个分队队长面有难色,互相盯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跪在供桌前,连连叩头,口喊:“大王,饶他这一次吧,他,好歹也是你的侄子……”
“住嘴!”黄占山大手在供桌上一拍,“谁再为独眼龙求情,我就斩了谁。山寨不能没有规矩!”
两个分队队长吐了一下舌头,面面相觑,不敢再多嘴,都从供桌前站了起来。
“去,拉出去,捆在山门外边的杀人桩上。”黄占山一挥手说,“等我一会儿出来就收拾他,娘那个×!”
两个分队队长只好一边站一个人,架了独眼老五,走出议事厅,穿过大雄宝殿,向山门外走来。
独眼老五望了望两边的分队队长,颓丧地说:“我怎么就犯了死罪,而且死在你们两个手中?”
两个分队队长忙说:“五爷,这你不能怪我们,我俩也是遵大王之命,公事公办的。”
独眼老五唉吁一声,沮丧地说:“死了死了罢,过二十年我老五又是一个小伙子。”
两个分队队长相视一笑,不再吱声。
山门外的浓雾已经升起,玉皇顶裸露出了它的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