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作品名称:天堂里的炼狱 作者:孙鹤 发布时间:2020-07-23 08:52:33 字数:3441
我在这家科技公司的大门口转了转,然后将手上的行李放在脚下这一小块看上去还算干净的砖地上,抽根烟,听着歌。烟是临走时从宿舍楼一楼的那家超市买来的便宜烟,歌是王杰的歌,歌名叫《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我觉得这首歌非常适合此时此刻的自己,每到副歌部分,我都会跟着旋律轻声哼唱,并品咂其中滋味。我甚至还特意练过一边叼着烟一边唱歌,还别说,挺有效果的,但就是有时候会呛到,无论烟从左边嘴角叼到右边嘴角,还是从右边嘴角叼回到左边嘴角,都会呛到。后来干脆就不练了,比扯着嗓子唱歌还难受。
还别说,这家公司的保安还挺负责任的,见我行为异常,不时便会出来看看我,那眼神,似乎确定我就是犯罪嫌疑人,或把我当成即将施以罪行的潜在罪犯。他手上拿着足以给自己立威壮胆的胶皮警棍,这东西都是上面配置的,没人会自掏腰包花钱买。
我冲他笑了笑,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虽然他的年纪看上去比我大些,但我干保安的年头也不算短了,这东西根本吓唬不住我,就更别提他那双胆战心惊的眼神了。
“别这么看着我,你这不是银行,我没兴趣。”我笑着打趣说。
这家伙一听,非但不惊不怕,反而莞尔含笑,转身回到岗位室。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我说的话毕竟蛮有道理的,纵然抢,我也不会选择科技公司啊。
一连抽了两根烟,我来到停靠在公司大门口不远处的大巴车门口,冲司机师傅问了句:“这车是不是环宇中介公司的?”
“啊,没错。”司机师傅的回答就是这么干脆、直接。
“那就对了。”我笑说。
“你什么意思?”司机师傅问。
“没什么意思,我得跟着他们的车回苏州,他妈的,南京这边没面试上。”
“那行,你上来吧。”
我等的就是司机师傅这句话,我把行李一股脑扔进行李舱,只留下手上拎着的笔记本电脑包,然后上了车,一屁股坐在门口的位置。
“什么原因没面试上啊?”司机师傅问。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太胖了吧。”我略显苦恼地说。
“你多少斤?”
“二百。”
“不止吧?”
“应该不止,具体没量过。”
“我给你总结两点,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进去。”
“你说,我听着呢。”
“一个是你真的太胖了,再一个就是你不应该留胡子。”
“胡子?”
“对呀,你鼻子下面不是留着胡子呢嘛,你要是信得过我,就把胡子刮掉,免得人家一看到你就印象不好,年纪轻轻的,留什么胡子呀。”
“……”
我很想跟他说这胡子我都留好些年了,从长出来开始就没刮过,只是隔三差五会修剪修剪,这也算是我对偶像的尊敬,对与众不同这个成语的诠释,以及我对男人固有之特色的一种艰难的保留。但我没好意思跟他明说,因为现在这个社会提倡的就是以柔性为美,越白越美,越光越美,越假越美,越装越美,其它的都不配为美。
“真的跟胡子有关系吗?”我颤颤地问。
“这个我也不知道,但如果我是面试官的话,我一定不要留胡子的,特别是电子厂这一行。你想想,电子厂都是做什么的,手机、笔记本、电脑上的零部件,有些零件特别小,你留胡子进车间,万一掉下来一根影响到产品质量,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听他们说有的地方都得穿无尘服,你想想,胡子不比灰尘大多啦。”
“咦,还别说,师傅,你这话说得有道理呀。”
“有道理吧。”
“有道理,有道理。嗯,今天晚上的,晚上我就把胡子给刮喽。”
“这就对啦。”
由于司机师傅给我出了个非常不错的主意,算是点睛之笔了,加之他也特别健谈,我们俩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多聊聊。他跟我一样,我们都在等着中介人事经理回来,他们还在为来这家公司应聘的普工们焦头烂额,绞尽脑汁呢。
司机师傅跟我说他以前不是跑中介业务的,以前是跑旅游团的,怎奈受迫于疫情的影响,苏州当地的旅行社都已经有不少家倒掉了,他作为旅游大巴车主存在的意义岂不是更加没有前途了。
于是乎,他联系上了中介,旅行社可以没有,但企业不能没有,复工是必然,也是唯一的出路,不然城市就彻底瘫痪了。这是他的前瞻,他目光如炬地看到了这一层,立即下定决心跟中介公司合作,负责接送从祖国各地前来苏州淘金的朋友们,早上把他们从旅店送到停车场;再由中介负责人通知他的车究竟开往哪里,是苏州本地,还是南京、上海,抑或是刚刚解封不两天的湖北武汉,甚或其它城市。他发自内心地说,虽然跟中介干没有跟旅行社干赚得多,但起码能赚钱。
“一天多钱?”我问。
“一个月6000。”司机师傅说。
“自己的车吗?”
“自己的。”
“油钱呢?”
“当然是中介出了。自己还出油钱,那还赚什么啦。”
“也对。”
“干什么都不容易啊,老百姓挣点儿钱太难了,各种各样的费用先不说,好不容易找了个来钱快的营生,不想一个疫情直接崩了。我还算幸运的啦,我的一个朋友是干饭店的,刚有点儿起色就寻思着扩大经营模式,在年前重新租的大门脸,精装修,结果怎么样了,之前挣的钱全都赔进去了,现在还赔着呢。现在我都不敢跟他谈心,越谈他的心就越痛。”
“不干也赔,干了更赔,是吧。”
“可不嘛,不干,房租在那儿摆着呢。干吧,水电费,人工费,食材,都是开销,关键客人少得可怜,都怕,全都放弃潇洒,自己动手啦。”
我摇头苦笑,这突然袭来的疫情着实令许许多多的人在梦刚刚有了影像之际变得再度朦胧不清,甚至碎了一地。何以解忧,唯有自救,但自救真的那么简单容易吗?怎么可能。
诚然,我们又不得不承认一点,这疫情也给这个国家,这个社会带来了一定的好处。首先是社会凝聚力,疫情报告远比法律法规更具震慑力,由于怕死,每一个人都潜移默化地在尊重、关爱自己的同时尊重、关爱起了别人,无论巨细。这种凝聚力我认为打从改革开放开始就始终沉寂,直到疫情爆发,才又默默地回到各人的心中。然后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自我创造力,各种各样的娱乐场所的关闭导致许许多多的人不得不被迫放弃自己一直以来的惬意消遣,甚至连犯罪率都降低了。涉黑的没了,涉黄的没了,酗酒的没了,除了赖以生存的工作,每天只管抱着手机即是生活,简单而无趣。同时,也都学会了自己买菜做饭,因为怕去饭店接触到更多的陌生人,很多人选择了饥荒年代才会出现的屯粮存菜的方法面对疫情期间的生活。
我认为这样很好,但我却不希望疫情给了我们同等的怕死的意念来挽救中国的社会凝聚力,这个根基未免太单薄,太脆弱了,除了怕死和贪财,我希望还有更多彰显社会凝聚力的种子在广阔无垠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当然,疫情的出现确确实实降低了犯罪率,我指的是打、砸、抢、奸等犯罪率,因政治因素、经济因素导致的犯罪率是否也在降低,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还知道一点,自杀率增加了,他杀是犯罪,自杀却不是犯罪,因疫情导致的各种原因上的抑郁,投资巨亏、贷款难还、买卖惨淡、失去工作、丧失自由……都成了自杀的助力。家人、亲朋、生活、理想……一瞬间变得不值一提,好像从来就没有过。这种自我遗忘的做法不好也好,有不舍,也有欣慰,不舍是因为从此与他们阴阳两隔了,欣慰的是他们再也不必因为自己的无能而负担累累。
想到这儿,我再没有跟司机师傅说一句话。我知道哪怕再讲一句话,里面的每一个字都充斥着对于疫情的无奈,对于那些不自爱的人的愤恨,对于自身现状的悲哀。
姓卢的人事经理下午六点多才回到车上,这个时候我已经坐在大巴车的中间位置了。因为我知道他们中介公司的人得坐在前面,司机师傅要负责把他们一个一个送到离家最近的路边。
我本以为这次南京之行会像之前昆山之行那样来好些个公司人事经理,没想到就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又白又肥又胖的家伙我不认识,而另一个黑黑的、瘦高的家伙我认识,之前在停车场,以及在昆山的泰科公司篮球场上见过面。我一问才知道,敢情他就是卢经理。
卢经理和那个胖子手上拿着好些吃的喝的,想必他们忙活了一下午,连顿饭都没在这家公司混到。
卢经理看了看我,问:“你就是孙鹤?”
“是。”我说。
“你什么情况?怎么还没面试上啊。”
“我上那儿知道去呀,人家面试官就是不用我,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说,是不是我脸上留胡子的原因。”
“有这个可能性,但也不全是。男人留胡子不很正常嘛,谁也不能不让男人留胡子,你说是吧,主要还是你太胖了。”
“这我知道啊。可胖这个问题不能一下子解决啊,但胡子能很快刮喽。我准备试试把胡子刮掉,看看明天面试能不能行。”
“这样也好。你的介绍人周经理已经跟我说了,我也大致了解了你的情况,明天我就会安排你到昆山的一家公司去面试,那家公司应该没问题,我们公司已经跟他们说好了,你明天一定能被录取。”
“那真的是太感谢你了。”
“没事,记住,你一定要拿出信心来,知道不。男人嘛,不能自卑,要自信,你越自卑,别人就会越瞧不起你。千万记住,一定要拿出自信来!”
“明白!”
“你还没吃饭呢吧。”
“中午吃了,晚上还没吃呢。”
“来,吃个面包吧。”说着,卢经理递给了我一个袋装毛毛虫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