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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作品名称:天堂里的炼狱      作者:孙鹤      发布时间:2020-07-23 08:42:13      字数:4009

  我不想再跟任何人聊天了,我一直在盯着手机。那个姓卢的人事经理直到现在都还没给我打电话,这都快下午五点钟了,我记得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是下午一点多,这都快四个小时了,怎么还没动静呢。可千万别把我给忘了,扔在南京,我自己回苏州那得花多少钱啊。我兜里就一百来块钱了,再加上微信上还有一百块不到,一共才二百块钱左右,看样子,揣一千块钱从抚顺来苏州,的确是少了点儿。好想多省些钱,可无奈的是工作到现在都还没着落呢,这都四天了,想省的心也耐不住无钱可赚的命苦苦慢火煎熬啊。
  这兄弟三人很快就吃完了不知是午饭还是晚饭的饭,大松和小陈立即迅速打扫“战场”,再交由小姜将垃圾扔到垃圾山上。现在这个时候应该不能叫垃圾山了,而叫垃圾盆地,因为适才我被尿逼的不得不上厕所的时候看见垃圾桶已经空了。
  再度回到桌前,三兄弟一边抽着烟,一边嗑着由小陈从超市买来的五香瓜子。小陈讲究,不仅递给我烟抽,还抓两把瓜子放到我床头,意思让我也嗑些,毕竟他看我呆着属实无聊,心里面想必也挺替我感到难受。
  其实我看他们也挺不好受的,倒不是说我替自己感到难受,而是我在替他们感到难受,这种平日里的放松消遣我非但不羡慕,反而十分同情,因为在我看来这根本就不是在享受生活,而是在荒度时间,他们无非是在以这种看似轻松惬意的姿态迎接晚上八点钟的来临。这种名义上的享受我品尝过,很苦、很涩,又很甘、很甜,等待就是期待,上班就是挣钱,极其简单的生活态度,极其无聊的人生境界,却被赋予安稳、美满、幸福等诸多堂皇的称谓,实在叫人忍俊不禁,又欲哭无泪。
  可能他们不这么想,他们不像我似的脑子里面装着一大堆可有可无的脏乱废料,他们或许跟我曾经认识的许多人一样,觉得这种生活就是最好的。因为他们不能,也不敢想象拥有更好的生活,那么所谓将就也好,凑合也罢,自然是最好的。
  我们之间似乎无话可谈,只有小陈问了我一句:“你什么时候走?”
  “不知道,应该快了吧。”
  我的回答不能称之为冰冷,只能定义为淡然,除了等,我什么也做不了,不淡然又能如何呢?
  手机、香烟、小说、直播,现在的我除了那个姓卢的人事经理发来的消息,其它的都不想听,没兴趣。
  脑袋摔在枕头上的滋味真叫个舒服,可惜还没满两分钟呢,那个姓卢的人事经理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让我立即动身过去找他。
  起床,去水池子拿凉水洗了把脸,精神精神。然后背上行李包,一手拿着笔记本电脑包,一手拿着早就捆起来的铺盖,在与河南三兄弟挥手道别之后,我离开了宿舍。
  我在三层楼上找了又找,始终找不见之前那几个哥们了。张子暄、于小波、向山高、江劲宏,全都不见了,可能他们到公司食堂吃饭去了吧。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酷,同一时间有降生的人,也有死去的人;有来的人,也有走的人;有哭的人,也有笑的人;有挣钱的人,也有花钱的人;有高高在上的人,也有卑微居下的人;有寻欢作乐的人,也有暗自悲伤的人;有聚在一起的人,也有形单影只的人。
  我慢慢悠悠下到一楼,刚刷卡打开门禁,准备离开宿舍楼,却猛地发现还有一件事需要办理,那就是我花了二十块钱租的房间钥匙。
  想到这儿,我忙放下铺盖,腾出手来从笔记本电脑包里找出那张分头宿管亲手交给我的押金票,以及那个钥匙,正巧他在,直接拍在他面前,只为换回那二十块钱。他什么也没有说,立马微信转给我二十块钱。
  我谢之,并问道:“我说,这门禁卡的十块钱能不能退?”
  “这个不能。”他抬抬眼皮看了我一眼,坚定地说。
  “为什么?”我又问。
  “规定。”
  他跟我讲话难得硬气一回。嗯,这是最硬气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笑了笑,心说,“规定这家伙可真是个硬后台啊,连他这么胆小都能靠它硬气一回”。
  我没有再说什么,即便知道很多规定其实明摆着就是坑你钱的,但你还是得服从,因为相比较规定本身,制定规定的人更是个更硬的后台。
  由此,不禁对马里奥•普佐所著之《教父》除了快意,更加多了一份尊敬。流行小说也好,爽文小说也罢,不入流的胡编乱造亦可,起码它让我了解到了权势的厉害和意义,那是唯一一个视法律如狗屁的存在。
  我没有把门禁卡交给宿管,他也没好意思管我要,他知道倘若跟我来一句,“这东西你就留给我们吧,反正你拿着它也没什么用”,我一定会毫不客气地损他两句,“十块钱买的,你说没用就没用?扯淡”。
  究竟有没有用?我也不知道,应该没什么用,我又不是西西里人,更加不是黑手党的人,留这东西又能做什么。再说了,瞧这宿管大哥的模样穿戴,也不值得一抢啊。
  我用微信叫了一辆出租车,目的地就是姓卢的人事经理发给我的位置。
  司机见我大包小裹竟丝毫不以为然,他想必也看出来我就是个出来找工作的。
  在大城市里,像我这样的人不胜其数,我们背井离乡创造大城市里的拥挤氛围,混乱氛围,也使得大城市里的许许多多原居民成为不折不扣的人上人。他们的房子我们住着,他们的小吃部我们吃着,他们的超市我们买着,他们的水电我们用着,他们的香烟我们抽着,他们的酒我们喝着,我们的到来为每一座大城市创造不断升高再升高的GDP,但我们又从大城市里得到了什么,尊敬?爱戴?还是冷漠?憎恨?似乎除了用血汗换来的卑微的收入,再没有其它任何足以令心情愉快,令钱包满意,令精神爽朗的东西了。
  我们很少去热爱一座城市,因为城市很少关爱我们,我们和城市之间的关系就好比地主和佃户的关系,一个付钱,一个劳作,简单而直接。
  之所以如此解释自己和城市之间的关系,那是因为很多原居民不仅不欢迎我们到来,反而十分敌视我们,好像正是因为我们的存在进而压缩了他们的生存空间,好像我们在工作之余还会干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或酗酒,或赌博,或乱扔垃圾,或搞坏一些基础设施,或因性欲得不到满足而与当地,或同为外地的男男女女胡搞乱搞,滋生病毒。甚至因为工作不顺,环境压抑,导致心理扭曲,甚而产生极端想法,不惜狠心犯罪,从而影响到他们原本幸福指数极高的生活状态。
  这类事情一直都有,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抑或以后,都不会变。
  讲到被外地人逐渐压缩本地人的生存空间,我首先就会想到香港,在我跟随旅行团去香港旅游的时候,香港当地的一个导游就不止一次跟我聊过他的心里话,“你们大陆人真的是太有钱了,到金店、首饰店、玉器店、奢侈品店买东西全都不用现金,一律刷卡,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卡,全都是高级VIP才配拥有的黑卡,连余额都不想让我们看到。甚至有些大陆人到我们香港买房子,一平方尺好几万,十几万的房子他们都要成套成套的买,我以前还挺自豪自己是香港人。可现在我再也不自豪了,作为香港人,我感到很自卑,我祖祖辈辈住在香港,可到头来连一间房都买不起”。
  “可你现在是中国人,大陆人也好,香港人也好,都是中国人。”
  我依稀记得我那个时候是这么说的。
  “可还是有差距,不是吗?”
  我依稀记得导游是这么回复我的。
  “请问,哪里没有差距呢?”
  我确定我就是这么问的,同时我也确定导游并没有就我的问题给出一个字的回答。
  我从导游的脸上看到了他的愤恨,他的无奈,香港已经不是曾经那座“亚洲四小龙之一”的香港了,到处充满了金钱的气息,随随便便做点儿什么都能赚大钱。现在反过来了,大陆经济上的发展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但他却并不知道,这里面我的贡献微乎其微。再有,之所以用黑卡付款的意义是什么,他根本就不懂。各大富豪,无论隐形的还是不隐形的,不惜巨资在香港买房子的目的又是什么,他也根本不懂,他只是觉查到了大陆的人正在逐渐压缩他们的经济,连同他们的生存空间也被逐渐压缩了。
  毕竟香港不是澳门,澳门是全中国唯一一个博彩合法化的城市。我在澳门也呆过几天,澳门导游和我说的跟香港导游和我说的完全不同,澳门导游完全没有香港导游的紧迫感、压力感、沉闷感。为什么会这样?澳门虽然比香港还要小很多,但由于博彩行业的发达,澳门政府的税收可谓相当之高,老百姓的福利待遇亦是相当之多,同时生存空间也不会被外人压榨,因为澳门的房地产行业是不允许随意买卖的,尤其不允许非澳门人员买卖。也就是说,澳门的房子只给持有澳门身份证的人使用。房即为家,所以我从澳门导游脸上丝毫看不到关乎于生存的压力,恰如澳门导游自己说的,他每回接到来自大陆的旅行团,从来不强迫这些旅行团里的游客到这个奢侈品店,到那个玉器店,到那个金店买这买那的,他犯不着这么迫切。他当导游的初衷压根就不是整日指天发誓一天、一个月务必挣多少钱,他只是喜欢当导游,因为导游能接触到很多人,很多不一样的人。
  另外一个原因他也直言不讳讲出来了,他有后路,即便他这辈子一直在家呆着,什么也不干,澳门政府还是能够给予他最基本的生活保障,这在大陆,这在香港,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强迫游客买货这种事情只有香港导游才会干,为此,香港导游还要刻意学习心理学,从而掌握好大陆人的心理,从语言到表情,跟个外交家、政治家似的,好不圆滑,好不世故,当然也不能怪罪香港导游心黑,实在是人皆为生存,香港导游比澳门导游更渴望挣钱,挣更多的钱,因为他们时常感慨挣的钱远远不及生存空间被吞噬的速度。
  澳门政府之所以敢这么干,那是因为他们对博彩行业的笃信,对人性的笃信。人人都宣扬戒赌,但人人都抵挡不住一夜暴富的巨大诱惑,甚至就连对人生的感慨也通常会说这么一句话,“人生其实就是一场赌博”。
  这句话没错,不管到了什么年纪,人都要做出相应的选择,判断题也好,单选题也罢,没有多选,也只能选,这跟赌大小,压点数又有什么区别呢?相比较赌场上的输赢,不过金钱而已。但人生的输赢可不止金钱那么简单,那么容易换算。
  香港人的压力我懂,就好比北京人和南京人的压力一样,我们这些异地打工者的蜂拥而至,给城市带来的利益是巨大的,但伤害应该也不小。
  所以我才会说我们与城市之间的关系其实就是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利益关系,没有感情,也没有交流,两个世界的人又有什么好聊的呢,用通用货币交谈岂不是更方便。
  相对的,作为同为异地打工者的我们之间却可以聊得很透彻,很快意,因为我们的心思是一致的。
  很快,我下车了,下车之后只是冷淡地跟司机师傅道了声“辛苦”,便或背或拎着行李来到一家同样是科技公司的大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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