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关于对这栋外宿楼的抱怨之声，想必住在楼里的人都会或多或少喊出几句来，若一起喊的话，分贝应该仅次于国庆阅兵方阵的口号吧。有的是单纯抱怨离工作地太远，有的则连同公共厕所、公共洗澡堂、公共饮水机也一并抱怨，脏、乱、臭、蚊虫，多么真切怡情的一幅水墨画啊。毕竟是公共区域，不是自己家的，谁又会花费时间精力去格外爱惜珍视呢。若按小姜之胡言乱语，他恨不得这栋宿舍楼被大火烧掉，然后大家一起搬到内宿楼去避难，这才最理想。
　　我心里面很反感小姜说的话，他的话往往代表着一种极端主义思想，比公共环境还要脏、乱、臭，而他就好比一只蚊虫，却筋少脑，体硕力大的蚊虫。
　　这么一大块公共区域，只靠一两个保洁阿姨又哪里忙的过来呢。要知道，不只是这一层公共区域，这可是一栋五层高的宿舍楼啊。
　　我把公共区域的构造大致讲一讲，一进去左边是三座令人望而却步又不得不勇敢攀登的垃圾山，只有在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才会被保洁阿姨拾倒成本来面貌的垃圾桶，可一些汤汤水水，小河小溪的也只能放任自流。右边则是一台一米多高的不锈钢材质的饮水机，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也只有热水可供应，若需要凉水的话得再往右边走上四五步，哪里有一个足有三米长的水池子，上面每隔不到一米的地方就会有一个水龙头，平常员工们洗个脸，刷个牙的都在这里完成。也就是说，公共区域里只有热水可饮用，没有可直接饮用的凉水，除非实在渴得不行，才会接自来水喝。
　　垃圾山与饮水器中间有两排或关不上门，或已无门的蹲便小间，一边四个，一共八个，它们一并散发着恶臭的气味，与三座垃圾山交相辉映。我体验过，传统水箱里的水量不足以冲掉棍状的臭屎，只能冲掉散弹似的稀屎。当然，也有可能是地下管道过窄或过弯导致的，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
　　在垃圾山与左侧最靠里的蹲便小间中间有一个间距一米左右的小道，进去就是整个公共区域里最干净整洁的洗澡堂了。
　　我不止一次在洗澡堂里龟龟缩缩抽烟，也不止一次在抽烟的同时看到许多人拿着洗脚盆到饮水机处接热水，然后又端着洗脚盆到水池子那里接点儿凉水，用于一会儿回到宿舍里舒舒服服泡个脚。一整天了，我没见过一个人拿着杯子或瓶子接饮水机里的水喝，可能这里的环境令他们反感，连同喝进嘴里都水都感觉反胃吧。
　　我不晓得这种略显奇怪的设计是否跟一楼那家超市老板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毕竟饭可以不吃，但水必须得喝。被抛弃的饮水机被当作泡脚的工具，那么关乎生命的饮用水就只能依靠超市里的瓶装饮料、瓶装水了。
　　我不禁哑然，眼瞅着就离开了，还装什么圣人贤哲，操哪门子闲心啊。这些人既然选择留下，自然心里面已经做好了充足的打算，哪怕是颇为无奈的打算，那也是打算，与我何干。
　　我唯一感谢小姜的就是他敢于冒宿舍楼之大不韪，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打响了在宿舍抽烟的第一枪。我欣赏他的果敢无畏，同时也佩服他的勇气可嘉，作为乘凉者，我也从中得到了好处。虽然只是躺在床上吸烟玩手机的好处，毕竟也是好处。
　　小陈很快就回来了，两只手上拎着大包小裹，不仅有饭有菜，还有烟有零食。可能这个时候正值饭点，那些决心省钱的人都已经准备出发去公司食堂吃免费的晚餐了。
　　“嚯，这一趟，买这么多？”小姜惊呼。
　　“你还好意思说呢，就你吃的最多。”小陈冷冷地说，“你看你，瞧见吃的眼睛都放光，赶紧的，把门反锁上，别把宿管给招来！”
　　“哦，好的，你瞧我，这都给忘了。”
　　小姜讪讪地起身反锁房门，回头再一看，小姜已经把饭菜摆在桌子上了。四个菜，四碗饭，普普通通的大米饭，普普通通的家常菜。看着不敢说有多少食欲，但却突出一个实惠。
　　“咋买这么多？”大松问。
　　“这还多？不多，我的哥，二哥能吃，他就得吃两碗饭，我们俩加一起也得吃一碗多饭，这么一想就不多啦。”小陈笑说。
　　“还是多了些，起码多一个菜，老三啊，三个菜够了。”大松说。
　　“不够，哎呀，我说不够就不够，这不还有一个哥们呢嘛，瞧他那体格，能少吃喽。”小陈看了看我，微笑说。
　　我一口烟差点儿没吐出来，呛得我直咳嗽，赶忙大头朝墙，可千万别把这哥仨吓着，好像我有新冠前兆似的。
　　“哎呀，没事，都是朋友，来，过来一起吃点儿。”小陈招呼我说。
　　“不了不了，你们吃你们的，我不饿。”
　　我拒绝了他的好意，并不断致谢。
　　“你看你，我特意欢迎你来宿舍入住，加了菜，没想到你这么不给面子。”小陈脸上还是挂满了笑意，只是这话听起来更像是对我的责怪。
　　“不用，真的不用，我真不饿。”我连连摆手，连连致谢。
　　“真的不饿？”小陈又问，一双不算漂亮却很大的眼睛凝视着我。
　　“真的，我中午吃一顿饺子了。”我与小陈四目相对，实事求是地说。
　　“这个我看到了，他中午在小吃部吃了顿饺子。”小姜忽然说道。
　　“他吃饺子你都看到了？”大松问。
　　“看到了呀，不光看到他吃饺子了，我还知道他吃的是什么馅饺子呢。”小姜说。
　　“啊？什么馅的你都知道？”大松惊呼。
　　不止大松吃惊不已，连我都吃惊了，我的目光也从小陈的脸上向小姜的脸上扫去。
　　“芹菜猪肉的，对不对？”小姜说。
　　我笑了笑，连连点头，说：“没错，是芹菜猪肉的。我很奇怪，你什么时候在我旁边的，我怎么不知道啊。”
　　“你当然不知道了，我中午买烟的时候正好看见你了。”小姜咧嘴笑说，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
　　发现别人吃什么而沾沾自喜，这家伙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奇人。我不禁苦笑一声。实在不知该如何评价小姜其人，是该说他有皮肖塔一样的特性呢，还是该说他纯粹是闲着无聊呢。
　　相比较我的无动于衷，小陈对小姜的评价可谓一阵见血：“别管他，他就是个馋逼。”
　　“谁馋逼？你才是馋逼！”小姜气道。
　　“你不馋逼？你不馋逼就你吃得最多，我和老大一碗米饭都吃不了，你得吃两碗，可能两碗还不够。你说，你是不是馋逼？”小陈冷冷地说。
　　“我……好好好，我是馋逼，这总行了吧。”
　　小姜一脸委屈的样子看上去好可怜，但他却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化委屈为力量，反而食欲大振，也不管大松、小陈动没动筷子，他先开动了。
　　“行啦，老三，你就少说两句老二吧，老二在你们班组可没少帮你干重活累活，又是搬运，又是装箱的。”大松说。
　　“这我当然知道，我又没真生他的气，咱们是兄弟，我呢，就是看不惯他吃得多还不承认的样子。”小陈说。
　　“我承认，我能吃，这总行了吧。”小姜咧嘴大笑说，还不忘献殷勤地往大松、小陈米饭上夹菜。
　　看着这哥仨一块吃饭，一块斗嘴，我心里面百味丛生。这或许就是哥们之间最基本，最平常，也是最完美的样子吧。
　　这三个河南兄弟让我了解到河南人不纯粹像网上说的那样一肚子坏水，又坑又骗，又损又黑。他们兄弟齐心，一起在大城市里努力工作，为祖国的科技做出自己微薄的贡献。同时，他们还能在社会上彰显自己的生命价值，拼搏的汗水与创收的喜悦看似互不相干，实际上却互为因果，相得益彰；另外他们之间还能相互帮助，让一无是处的老二小姜拥有属于自我的存在感，让他懂得人生的价值，生命的意义。同时，他们真的非常热情，很好客，尤其是小陈，连我这个暂住几个小时的陌生人他都愿意邀请同桌吃饭，难怪他能当上班长呢。我不敢说但凡宴请我的都能够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好运喜事连连，我可不是如来佛祖、玉皇大帝，我没那么神，我只能为他们送上我发自内心的最真挚的谢意和祝福。
　　讲到河南人，我记得我在北京那所幼儿园当保安的时候也认识一个河南人，她是一个身材姣好，非常漂亮的年轻女老师。她给我的感觉就没有网上疯传的对于河南人的种种偏见，身为教师的她其言其行都非常符合教师这个职业的素养，也赢得了许多孩子、家长，以及园领导的高度赞扬。她又何尝不是这三兄弟的翻版呢？
　　当然，我也知道我遇到的都是个例，好的个例。但我还是要为河南人证明，至少我遇到的河南人不像网上说的那么糟糕，那么卑劣，那么阴暗。
　　所谓的歧视，所谓的痛恨，所谓的地域色彩，所谓的种族色彩，哪里没有坑蒙拐骗抢杀偷的人呢？一棍子打倒一个地域，一个种族，未免言过其实，凭少毁众，有失偏颇了吧。
　　当然，这也跟我的运气有关，一个在所谓事业上一无是处的人，如果在社交上还是背运连连的话，那我真的要考虑信点儿什么，拜点儿什么啦。
　　上苍有时候就是这么抠，给了我一副非常适合社交的嘴巴和仁义，同时也给了我一副非常不适合工厂工作，斡旋上峰的百变头脑和虚伪的心。
　　哎，我再一次抽根烟，想着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回到苏州之后的我又会被分配到哪里。
　　“你是刚来的？”小陈问我。
　　“对啊，昨天下午来的。”我说。
　　“明天就正式上班了呗。”小陈说。
　　“没，我没面试上。”我说。
　　“为什么？”小陈问。
　　“我也不知道，胖的吧。”我苦笑说。
　　“应该有这个可能性。那中介又怎么安排的？”小陈问。
　　“重新安排呗，还能怎么安排。”我悻悻地说。
　　“也好。实话跟你说，这公司不好干。”小陈说。
　　“不好干？”我说。
　　“不好干。”小陈叹了口气，“出门在外打工，又有哪里是好干的呢。”
　　“你这话说得，没毛病。”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