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万金家书（5）

　　大雪刚住，寒风袭来。松软的厚雪，被罩上了一层厚厚的硬壳。踩上去硬硬的、滑滑的，可偶尔也会“咕咚”一声陷入其中，立时深雪没膝。车不能动，炮不能行，可冰雪再大，也困不住官兵的两条腿。靠两条腿走过长征的这支军队，时至今日，依然没有丢掉铁脚板的称号。一场大雪后的野营拉练，正借天势、逆天威地展开。
　　吴一号可是最知道，部队不怕摔打就怕闲，一闲准会闲出事来，也会把那股“练三九、战严寒”的精气神给闲丢了。于是，和司令部门一合计，一个一天时间的野营拉练方案很快出炉。时间短，但内容可不少，练走、练防、练吃、练藏，一样不缺。参谋们准备方案，他闲着没事踱进了作战室。
　　“首长，亲自来指导哇！”参谋长站起身，把吴一号让到椅子上。几位正在图上描描画画的参谋，一个个立正注目着一号。
　　“你们接着整，接着整。”吴一号向参谋们摆了摆手，掏出烟瞄了眼参谋长，“伙计，是不是部队意见挺大？说咱瞎折腾？”
　　“谁敢胡嘞嘞？部队就是要随时拉得出、用得上，平时不拉练，战时准拉稀。”参谋长信誓旦旦。他知道，老百姓能猫冬，可部队不能闲着。基层是有个别干部有点意见，那也是敢怒而不敢言，提升战斗力，谁敢说个“不”字？
　　“得了，肯定有人骂我老吴，嘿嘿。骂就骂，老子又不是没被骂过。只要能在任何时候拉得出，就没白挨骂。”吴一号吸了口烟。
　　“那是他娘的不理解训练的意义，不是个军人，更不是个爷们。谁敢当面耍熊，我揪下他的卵子。”参谋长也开始掏烟。
　　“行了行了。都有啥内容、咋安排的，说说。”吴一号想听听训练的内容安排。
　　参谋长胸有成竹，从紧急集合到走防吃藏，一口气汇报一通。就一天时间，又不在外野营，内容也就不太复杂。
　　“行，不错。”吴一号首肯了拉练计划，又忽然抬起了头，“要带点实战背景，搞得像点样，有点战场的气氛。埋几个炸点，不行放几颗原子弹。”吴一号是希望别把拉练搞得死气沉沉的，放几炮炸一炸，可以给官兵提提神。此时，整点花样，绝不是花架子，而是训练的需要。
　　“你是说让工兵参谋事先准备准备？”参谋长瞅了下吴一号。
　　“是呀，这工兵参谋，工程作业、埋雷放炮，不是业务吗？咋的，拉稀了？”这位工兵李参谋已经好久没出现在吴一号的脑海里了，今天突然想起来，还真不容易。
　　“嗨，那小子那两把刷子你还不知道？有一年夏天让他在小河上架个小桥，这小子建完桥，咱老政委看了说恐怕不能结实。这小子虎劲上来了，一瞪绿豆眼冲政委吼道‘你懂啥？这是经过计算的’。结果第二天，桥就他娘的塌了，让政委撸了个脑袋插裤裆，这几年就没抬起过头。嘿嘿，我看呀，悬！”参谋长掐灭了烟头。自己的兵啥样，他心里可有数，可不希望这小子再给自己上眼药
　　“话不能这么说，要相信咱的干部。再说，都这么长时间了，给人家一个翻身的机会，不能一次失败，就终身成寇吧？嘿嘿，伙计，试试。”吴一号倒是很有信心。其实也是无奈，懂工程爆破的就这么一个玩意，有总比没有强不是；再说，他就不信，这小子从“断桥事件”后就沉沦了，不去总结教训？一点长劲没有？真要这样，早该处理了。
　　“那让这小子试试？”参谋长是询问的口气。
　　“试！没啥大不了的。就是放几炮嘛。”吴一号拿了主意。
　　
　　李参谋听了参谋长布置的任务，心里着实是乐开了花。有了机会来证明自己不是吃干饭的，他可是要扬眉吐气一回了。
　　“参谋长放心，炸点保证四处开花，模拟原子弹保证蘑菇云上天。如果再不成功，你把我扔坑里埋了。”个头不高，黑铁蛋一样的李参谋，拍着胸脯保证。这几年他就一直没找到抬头翻身的机会，就算老政委已经转业了，可那个“断桥事件”的阴影一直在心里没除。如今有机会翻身，不只是给领导看，而是要洗掉自己的耻辱，证明自己是个爷们。
　　“先别吹牛。那一次的断桥你不是也吹得山响吗？不是也掉链子了吗？”参谋长点了他的死穴。
　　“参谋长，那一次是我犯了生搬硬套的错误，没考虑咱山沟气温低，水泥凝结不牢的特点，该着倒霉。这次我不把战场背景演得跟真的一样，我就不叫‘李大侠’。”自那次“断桥”后，机关给了他一个“大侠”的绰号，意思是话说得满、事办得软，还敢和领导碰硬，有股子“侠气”。
　　受领了新任务，李参谋一头扎进自己的办公室。炮弹炸点不是问题，他已经做过多次了，没一次失败过；但对模拟原子弹他可是进行了好一番的研究。虽然军校时也搞过两次，但那是有教员带着，这次只分给他两个协助的战士，一切都得他自己做设计、选位置，他不得不百倍小心。一鼓捣就是一夜。第二天在部队拉练前，他带着两名战士提前出发，部署“战场”。成败在此一举，他信心虽满，但也是小心行事。
　　
　　拉练的命令早一天下达，所以，第二天紧急集合哨一响，整个营区就传来了扑天盖地大头鞋踏雪的“咕咚”声，跟闹地震差不多。战士们是轻装拉练，只背一个背包，可苦了炊事班的人，锅铲刀勺，柴米油盐，丢下哪一样都不成。水自然是来自厚雪，这是大自然赐予的天然水库，这也算是让他们少了些负担。
　　一连接一连、一队挨一队，蛇形穿梭在雪白的山谷间，如撒豆般官兵的身影，还真有着一股“绿”流滚滚的气势。部队从山谷进入到一片开阔地，一望无际的白茫茫，也用不着担心路在何方，只要跟紧前面的人屁股，保证不会错了方向。
　　德宝所在的一连自然走在前面，既是带路，更是蹚道，尖子连就得干尖子事。连队刚刚走到开阔地中间，突然，“呯呯”两颗绿色的信号弹腾空而起；接着防空警报骤然尖叫，官兵们迅速向两边一散，扑倒在雪里。
　　炊事班长把背上的大铝锅往雪地上一砸，一个仰面朝天躺在了锅上。背锅带也不摘，喊了一句“累死老子了”望着蓝天喘粗气。话音刚落，离他仰面朝天的地方不足二十米远处，“轰轰”十几声巨响，震得人耳鸣头胀，脑袋嗡嗡要炸。炊事班长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大铝锅随着他的身子一同从雪里拔出；随即，又“扑通”一下趴在了雪地上，大铝锅结结实实扣在后背上。头埋在雪里，还在叫着：“这咋还打炮呢？炸死老子了。”
　　德宝眼疾手快，“噌噌”几下爬到炊事班长身边，伸手抠出埋在雪中的脑袋，划拉着他满脸的雪喊着：“郭班长，没事吧？”
　　“呸！这咋还真打上炮了？炸到人咋整。我没事，排长。”郭班长吐着嘴里的雪，用手撸了一下脸。雪化成了水，顺手甩了出去。
　　“啥打炮，是飞机投炸弹，假的。”德宝看着惊恐的郭班长。
　　“这咋跟真的一样，没锅挡着，石头块能砸死我。这是谁这么缺德。”郭班长狠狠地骂着。
　　“嘿嘿！这是吴老大计划的，要不你找他算账去？”德宝撇了一下嘴。
　　“得，算我没说。我宁可被炸死，也别被他吓死。”郭班长瞄了眼不远处被炸黑的雪和翻出来的黑土。
　　
　　一阵硝烟雪飞后，传来了首长的话音。
　　“嘿嘿，这小李子这几炮挺像样的吗？不错！”吴一号和参谋长走在队伍的后面，看到部队进入了“伏击圈”，立即导演了这场空袭。边上的李参谋看到自己杰作成功，还真有些沾沾自喜。但他可是吸取了“断桥”的教训，依然表现出谦虚的神态。还有一颗原子弹没爆，那才是重头戏。
　　“李参谋，首长表扬你了，可不要骄傲哇。”参谋长瞟了眼大棉帽子把脑袋都扣没了的李参谋。这次自己的参谋没给自己掉价，他多少有些得意，但还不是放心的时候，接下来原子弹可是真正的考验。
　　“谢谢首长。我会继续努力！”李参谋扶了下帽子，一个立正。脸冻得通红，他可是早早就出来了，昨晚又是一夜没合眼，现在全靠这一冻精神着呢。
　　“是不是还有东西呀？”吴一号无意地问了一句。
　　“报告首长，有颗原子弹。”李参谋一挺胸。
　　“吆喝，那东西可不好做，能整得像吗？”首长掏着烟。
　　“能！能吧……”李参谋这回可没底气，能不能像，只有炸了才知道。“话不说满，留有余地”，是他这几年总结的教训。可千万别再牛皮吹大了，最后吹爆了。
　　“好，等爆炸了再说像不像。甭管咋地，这十几个弹坑倒像那么回事。”吴一号吸口烟，“参谋长，下一个科目应该野炊了吧？”
　　“是，部队再走一个小时，转到那个山脚，就埋锅造饭。”参谋长一指远处的山谷。
　　“好，出发。”吴一号扔了烟头，迈开了步子。这样的拉练，他年轻时没少参加，当了领导虽然参加的少了，可曾经的底子厚着呢，部队要甩下他可不易。
　　一阵哨响，部队继续前行。
　　
　　风住了，云跑了，太阳高悬在头顶。大地在阳光的映照下，散射着刺眼的白光。但无论阳光多么充足，雪依然是坚硬冰冷。这种坚硬，甚至能硌疼你的手，划破你的脸。
　　三块石头架起了铝锅，一铲雪倒入锅中，木柈子劈啪燃烧，蒸气一点点升腾。因饥而寒，又因寒而加快了饥，战士们围着大锅，既取着暖，又盼着早点喝上一口热汤，胃里早已让雪给填满了冰凉。
　　几名炊事员在雪窝窝里打转转，淘米、洗菜、架火，准备为大家做上一顿简单但最可口的野餐。
　　徐连长在山坡上踢出一块露黄草的地方，也顾不得老婆的教导了，一屁股坐了下去，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
　　“连长，这多不卫生，会吃坏肚子的。”德宝提醒着，但却是别有用心。
　　“娘的，这时候还讲究个屁！能解渴就行。”又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
　　“哎呀，多亏了嫂子不在，不然……”德宝眼望着天。
　　“你少给老子念央央，老子宁可拉肚子拉死，也不渴死。”瞪了德宝一眼。
　　“哎呀，嫂子要是知道了，有人可就惨了。”德宝继续望着天。
　　“他娘……”徐连长刚张口骂娘，突然警报又狂叫了起来；紧接着一红一绿两颗信号弹升起，这是核袭击的警报。
　　也就是瞬间，在一个山沟小岔里，传来了一声更加震撼人心的巨响，树上的积雪纷纷震落下来，徐连长就觉得这屁股底下的大地抖动着。他“呼”的一下站起身，喊了一嗓子：“防核武器！”此时，一股巨大的、黑乎乎的蘑菇状烟云从沟岔上升起，而且是越升越大，越升越高，越升越黑。
　　战士们正等着填饱肚子，谁会想到此时还会有“节目”。一个个愣了下神，连长一喊，纷纷扑到雪堆里，掏毛巾裹白雪，使劲往嘴上捂。
　　炊事班长正拿着大铲子准备翻腾几下锅里的大米饭，这一声巨响，差点没把锅从三块石头上震下来，大铲子一下插到了雪地里。听到连长喊“防核武器”，想都没想，撅起一锹雪就盖在了燃烧的柴火上，“腾”的一股热气，火被浇灭了；迅速掏出事先准备好的毛巾往嘴上一捂，找了边上的一墩树毛子藏了起来。这次他是既没喊、也没叫，只是盯着黑黑的蘑菇云眼直……
　　几分钟后，警报解除，再看这锅饭，徐连长急了。
　　“他娘的，捂嘴，你捂火干啥？好不容易一锅饭，半生不熟咋吃？”用勺子挖了半勺饭，放在嘴里难得下咽。
　　“连长，不是三防吗，万一着火……”炊事班长也委屈。
　　“你缺心眼是不？满天大雪，着个屁火。我看是你不想让锅里火。”
　　“连……连……”
　　“别啰嗦，快点重新点火，能做啥样做啥样，别再饿着肚子走不回去。”徐连长看着锅，又瞅瞅炊事班长，“回去再和你算账。”
　　
　　原子弹的烟雾一起，李参谋可是彻底放了心了。为了这么一个原子弹模拟坑，他和两名战士是镐刨、锹挖带火烧，足足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又是按层次放入火药、可燃物、发烟物，就怕这原子弹响了，有烟了可没有蘑菇云。现在，他可以一雪前耻。这不是他自我感觉良好，而是吴一号真的给他唱了赞歌。
　　“他奶奶的，我就说你小子行吧？这蘑菇云虽然小几号，但也真像。李参谋不赖，有两下子。来，整一支。”顺手扔给李参谋一支烟。
　　李参谋赶紧双手一伸接住了，可这冻僵的两个指头就是夹不住烟，哆嗦着直往下掉，几次都没放到嘴上。干脆两手一捂，把烟一夹送到嘴里，边上的战士给他点上了火，赶忙嘬了两口。经过烟的一熏，这才觉得这嘴唇子有点温度。
　　“李参谋，翻身了。”参谋长鼓励了一句。
　　“是！参谋长。”李参谋一张嘴，烟掉到了雪地里，轻微一声“嘶啦”，烧出了一个小小的雪坑……
　　
　　虽然只是一天的拉练，但雪中行军，官兵还是疲惫不堪。次日可以晚起床，个个是蒙头大睡。
　　雪住风停，大路开通，大包小裹的信件、报纸、物品，终于抵达了山沟里的军营。不知是谁吼了一嗓子“来信了”，学习中的官兵急伸脖子往外挤，把个通信员围了个里外三层，开锅般地你争我夺后。拿着信的人静悄悄躲到一边，把自己融入文字中、埋在亲情里；没有接到家书的官兵，看着如饥似渴看信的战友，也有着一股暖暖的“失意”。
　　一封家书，承载着两地相思，汉子们丰富的内心世界，可是几页纸能装下？可谁又说这小小的信封，不是军人精神的寄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