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我冷笑着回到桌前，再没看那老东西一眼，我怕污了我的眼。本就近视的眼睛再被他污染了，不瞎比瞎还难受。
　　我将厨师大姨给我准备的葱花、香菜末、陈醋一股脑倒进饺子汤里，再拿汤匙那么一搅和，低头一嗅，再一品，嗯，味道好极了。
　　我慢条斯理吃了起来，还别说，芹菜猪肉馅的水饺味道还真挺不错，可见这个没有厨师资格证的厨师大姨的厨艺还真挺高。我本不想吃得太慢，怎奈汤烫饺热，也只能故作矜持含蓄了。
　　不过矜持含蓄也有它的好处，倒不是就科学层面考虑的好处，而是其它务实的好处。
　　跟我同桌吃饭，点了米饭和土豆片炒青椒的年轻小伙子也开始慢条斯理吃了起来。我看了，米饭很多，足足一大碗还冒尖，炒菜也很多，满满一大盘子。年轻小伙子吃了一口米饭，又夹两口菜，见我吃的属实寒酸了些，便对我说，“这一大盘子菜我吃不了，大哥，你也吃点儿吧。”
　　“那多不好意思啊。”我以退为进地说。
　　“哎呀，没事，要不吃不了也浪费了。”
　　年轻小伙子再一次劝我，并把离他很近的那盘土豆片炒青椒往我这边推了些。
　　我恭敬不如从命，索性吃些，但却没有像跟亲朋那样旋风筷子，狼吞虎咽，横扫千军。我可没那么不知轻重，既逢人家好心，点到即止，断不可让人家一脸震惊和愤怒地面对着碗里的米饭，以及仅剩下汤水的盘子。
　　“你是哪天过来的？”这哥们问我。
　　“昨天下午。你呢？”我说。
　　“前天。”
　　“前天？不对吧，宿管还有人事部的跟我说前天来的都被分到内宿去了呀，你怎么还在外宿这儿呢。”
　　“一看你就是刚来的。宿管跟人事部的话能信吗，这栋宿舍楼里面有好些都已经正式上班好些天的了，不还在这个宿舍楼里住吗。”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都在说谎，这栋宿舍楼里就只有一少部分人是刚来不两天的，其他的全都是正式上班的？”
　　“何止正式上班，我问过了，有好些都是老员工，工资都开好几个月啦。”
　　“这帮王八蛋！真他妈能忽悠人。”
　　“骂宿管，骂人事部的人多了去了，他们就是不想住在这个宿舍楼。一个是环境太差，再一个没有女人，连找对象都困难。可宿管和人事部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内宿的人都已经满满当当了，只能让他们住在外宿。”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你指的是什么，宿舍吗？”
　　“当然不是宿舍，宿舍还用你评价吗，你只要上趟厕所，十个人有九个人骂，还有一个恨不得一个烟头把厕所给烧了。”
　　“哈哈哈，你说话可真有趣。”
　　“我没感觉哪里有趣。”
　　“那你想问我什么？”
　　“你这么年轻，选择来这儿，肯定是有原因的呀，可千万别告诉我你也是被中介忽悠过来的，这样的回答我听了不下一百遍，就跟我们骂宿舍一样，全都是骂中介的，听得我耳朵都疼。”
　　“我确实是通过中介过来的，没办法，现在很多电子厂都这样，很少有直招的。不过我跟你们不一样，跟我从小玩到大的一个朋友在这儿干了快两年了，他听说我在外面混得也不怎么好，就跟我说‘要不你也过来得了，咱哥俩还在一起。而且这边的工作环境啊，薪资待遇什么的都挺好，主要是不拖欠工资，到日子就开资’。我一听，可以呀，就过来了。”
　　“合着你是朋友介绍过来的。”
　　“对呀，他干的时间长，现在都成了正式工了。我呢，刚来，只能从合同工开始干，他跟我说了，我要是能坚持半年，他就找他领导，托托关系，让我也转正。”
　　“闹了半天，你是个有理想，有目标的人，了不起呀，了不起。”
　　“哎哟，有什么了不起的，就一个普通工人，没什么了不起的。我现在不求别的，只求有一份正经工作我就心满意足了。我在外面也混了好几年，可混来混去什么都没混到，还不如我那个朋友呢，电子厂干了两年多，也认识了个小丫头，处了对象，他跟我说今年一定加倍努力，多挣些钱，明年过了春节就结婚。再看看我，一事无成，哎！”
　　找个稳定的工作，然后结婚生孩子，这是我这一趟苏州之行听到的最多，也是最频繁的展望。我好想用梦想来代替展望这个词，但想想却没有那样做，因为我认为梦想不该只是如此，如果把稳定工作和结婚生子当作梦想来定义的话，那么我们中国人也未免太过书生气，太易于知足，简直把儒家的精粹思想都给读透了，读碎了。这样反而不利于社会的发展，更加不利于国家的发展，家庭的和谐稳定并不意味着祖国的和谐稳定，这只是一个相对片面的参照，近乎于理想化的框架而已，真正的智者都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然而作为普通寻常人，如此简单的展望似乎还真就如梦想一般难以企及，不然我也不会收听到如此之多的口水。工作难找，婚姻难成，已然成了中国普通民众的伤心地，痛苦源，尤其是男民众，男女比例的严重失调导致女性朋友再不像封建社会那样卑微，反而比大多数男性朋友还要高贵。物以稀为贵，她们要挑，挑能够满足她们各种需求的男人做人生伴侣。这样一来，按照比例显示出来的那些多出来的男人就会变得更多，因为所谓挑必然是从上往下挑，这就跟逛商场买心仪的东西是一个道理，同一种商品要从最贵最好的慢慢挑下来，直到买到一款性价比还算可以的，足以自我满足的为好。谁也不会贪图便宜随手拿起一个最次的带走，那还叫什么心仪呢，我说得应该没错吧。
　　面对这哥们哎哎苦叹之感伤，这饺子，这土豆片炒青椒，一下子没了味道。我不禁皱眉，都说女人的攀比心重，敢情男人的攀比心竟也如此之重，难道这个世界上就我一个五柳先生似的悠然混死者吗？
　　“喂，别这样，看着难受。”我轻声责备地说，“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五。”这哥们说。
　　“才二十五岁就一脸愁容，一肚子酸水？朋友，你也可以像你好朋友那样努力挣钱，然后找一个年轻貌美的对象啊，这又不难。”
　　“不难吗？”
　　“不难。”
　　“那你有吗？”
　　“我……”
　　我登时无语了，想想我既没有稳定的工作，也没有年轻貌美的妻子；别说妻子了，别说年轻貌美了，我连女性对象都没，那我还有什么脸面规劝人家呢。这就跟卖保险的所谓销售经理一样，自己连一份像样的商业保险都没有，只有几个最基本的社会保险，然后一天到晚觍着脸跟别人讲商业保险的诸多好处，人家懒得搭理你，甩甩手也就走掉了；要是碰到人家脾气不好的，回怼你一句，“你天天说商业保险好，来，你把你的商业保险拿出来我看看到底有多好”，不消说，脸都是酸绿酸绿的。
　　我现在的脸就是酸绿酸绿的，纵然脸皮厚比城墙，也受不了他这一下猛烈回击。我看了看他，只能埋头喝着饺子汤，顿时感觉汤也不烫了，醋也不酸了，饺子也不香了，他不仅打击了我的面皮，连同我藏匿已久的卑微的心都给扎出了血。
　　“你别多心啊，大哥，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心里面难受。”这哥们苦着脸，露出饱满的歉意对我说。
　　“我没事，我心态好，况且我也始终喜欢一个人生活，自由。真正的自由是孤独，难道不是吗。”我佯装笑意说。
　　“话是没错，可谁又愿意一辈子孤独呢。”
　　我怎么也想不到二十五岁的年轻小伙居然会想这么多、这么深，难道是父母长年累月强行灌输的思想，还是说家族或村落世代固有的风气的传播。我听好多人跟我讲过，有些地方无论男女，只要满二十岁，就应当成人，何所谓成人？结婚。在他们眼里，没结过婚的人永远是孩子。
　　孩子，这么一看，三十二岁的我也还是个孩子。可令我愤恨的是，这个世界，这个社会为什么要对我这个还没成人的孩子如此残忍，如此凶恶呢？
　　由此可见，世界也好，社会也好，自然不会关心我是不是孩子，就好比非洲原始森林里的成年猛兽霸主自然也不会关心刚刚从蛋里面孵化出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只要能填饱肚皮，并彰显它作为猛兽霸主的地位就行。
　　我不想再跟这哥们聊任何一句话了，我怕，我怕听到的又是一些令我讶然无措的观点。
　　他似乎也明白我的意思，所以再没有跟我聊一句他常年被洗脑的根深蒂固的认知和思维，只是对我说一句我非常关心的事。
　　“今天下午一点半面试。”
　　我谢他予以告知，然后起身来到厨房门口，扫码支付小吃部十块钱。随即转身瞥见那个坐在靠背椅上的老东西嘴角上扬的笑意，我后悔了，我应该掏出十块钱硬币砸在他脸上。也不知怎么，我非常厌憎他露出的笑容，皮笑肉不笑的，恶心极了。但我又不敢堂而皇之对他狠下黑手，我也怕被他讹，虽然家底薄如絮，但有总好过没有，况且还要搭上在监狱里免吃免住些日子，未免得不偿失。
　　我刚刚准备离开，却听见厨师大姨高声喊到：“谁点的小炒肉，谁点的小炒肉，出锅啦，赶快来拿！”
　　喊了好几声，仍没见有人拿。
　　这时，那个老东西又哆哆嗦嗦从靠背椅上站了起来，气冲冲地来到厨师大姨面前，怒骂起来：“你们是怎么回事，啊，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谁点的小炒肉都不知道，就给做，人家付没付钱，没付钱你们就给做，你们傻啊？有病啊，做好了没人要，这钱谁赔。我可跟你们说清楚啦，以后先付钱后做菜，要是再有一次，小炒肉卖给你们，从你们的工资里扣！”
　　我难得露出发自真心的笑容，这老东西是该受点儿教训了。不理想的是这份小炒肉不是我点的，会不会是厨师大姨自己点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