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作品名称:天堂里的炼狱 作者:孙鹤 发布时间:2020-07-19 07:33:59 字数:3330
“嗯嗯,这个馅有,这个馅有,我这就给您做啊。”厨师大姨忙不迭跑回厨房。
“多少钱一份啊?”
我不禁哑然莞尔,我还没说要呢,而且我连价钱都还没问呢,你却喜滋滋,急忙忙地跑掉了。反正我还没掏钱呢,我要是嫌贵一溜烟跑掉了,你又该找谁去呀。
“十块,十块钱一份!”
厨师大姨的喊声透过厨房传到我的耳朵。
“好嘞,知道了,就来一份。对了,是不是煮饺啊,蒸饺我就不要啦,我不爱吃蒸饺。”我说。
“煮饺,煮饺,你放心,绝对是煮饺。”
我不由得一惊,这个声音可不是厨师大姨的声音,而是来自一个异常尖锐的男人声音,就跟《笑傲江湖》里的东方不败的配音差不多。
我一扭头,正瞥见那个尖嘴猴腮的家伙正含笑看着我。我干咳了两声,说:“刚才是你跟我说话吧。”
“对,对,我跟你说的。”那家伙跟我说。
“你怎么知道有煮饺……哦,是了,你是这家小吃部的老板,对吧。”我说。
“对的,我就是老板。”那家伙说。
“你这小买卖干得不错啊。”我说。
“还行吧,凑合挨生活呗。”那家伙说。
“可别闹了,这么一栋宿舍楼里就你一家小吃部,还跟我俩说凑合挨生活。你这要是凑合挨生活,我感觉我直接跳进太湖死了算了,还活着什么劲呀。”我冷冷地说。
我非常讨厌那些过分低调的家伙,总把我等穷人当作是潜意识的罪犯,恨他们拥有太多,并企图抢杀他们似的,一味隐藏,一味诉苦。“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句话都快成了他们的口头禅了,言语之中的心酸、难过、痛苦、困顿,听起来他们比我还要穷。殊不知他们这是深谙低调之道,因为一来可以防患,二来可以按捺住野心,不让它泄露。
“快别这么说,小伙子,我这是小本生意,赚个吃喝用度呗。”那家伙一脸无奈地说,整一副“讨生活”而非“过日子”的衰样。
“装,你可真能装。这么大一栋宿舍楼,就你一家小吃部,就跟楼里面的那家小超市一样,没点儿关系能干得起来?在这一亩三分地,你这小吃部都成了垄断行业了,还跟我俩哭穷呢,我又没拿刀架你脖子上管你要钱,你这老小子竟然跟我俩整这一出,难怪南方人阴险狡诈心眼多,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啊,我总算是领教了。”
我心里面不住咒骂这老家伙,但面子上却微笑如春。装嘛,谁不会呀,富装穷你玩得得心应手,比影帝还影帝,穷装穷对我来说岂不是本色出演。
“是啊,都不容易,一年到头能吃回饺子就不错了,你说呢。”我装的属实太过了,连自己都不免惊讶于自己的出色表现;特别是神态上的,虽然看不到,但惆怅的脸上的肉都快委屈到挤在一块了。
那家伙见我这么一副悲苦的样子,再不与我交谈,而是转过头去冲两个厨师大姨喊到:“来了一个吃饭的,赶紧出来一个,服务员,服务员,你不服务怎么行!”
这时候,那个适才跑出来询问我吃什么的厨师大姨又一次跑了出来,又一次来到我这张圆桌前,不过这一次她不是面对着我,而是面对着同我一桌,在我身边坐下来的一个年轻小伙子。
“你吃点儿什么?”厨师大姨问。
“我……”
年轻小伙子还没等讲出吃什么呢,那家伙恼羞成怒地开始训斥起这个厨师大姨来。
“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遇到客人要先说‘请’字,要懂得礼貌,要和气生财,懂什么叫礼貌,懂什么叫和气生财不?你看看你,什么态度,你那是什么眼神,吓唬我呢,啊?你是不是不想干了,不想干你说话,我花钱雇的都是什么人啊。哎呦喂,这日子,没法过了。”那家伙训完厨师大姨,转头冲年轻小伙子报以一抹虚伪的微笑,“小兄弟,你别害怕,我不是对你说,我是对她说的,你该吃吃你的,我们做买卖的又怎么能得罪顾客呢,要知道,顾客可是上帝啊。”
“知道就好。”
我冷冷地说,并不忘寻找那家伙的脸。发现他的脸色一点儿也不好看,陈醋似的黝黑之中点缀两朵发霉的墨绿,黑白分明的三角眼眯成一条缝,可却丝毫瞧不见困倦和善意,满满的都是对于我的愤恨,如针刺一般。
我不以为然,心下反而沾沾自喜,能让人恨,又何尝不是一种伟大的体现和象征呢。
我又看到了这个厨师大姨的眼神,害怕,恐慌,同样满是恨意,这双复杂又凝重的眼神不是针对我,而是针对那家伙。我不晓得作为厨师也好,作为服务员也好,大姨在那家伙手下都经历了什么,又为什么心甘情愿继续隐忍。别人的事终归是别人的事,与我何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个亘古不变的社会道理我懂。
“给我来一份米饭,再来一份土豆片炒青椒。”
年轻小伙子看来是饿得不行了,赶紧点好了餐,以无声的揉搓着肚皮的动作催促厨师大姨尽快去做。
厨师大姨点了点头,也不说一句“您稍候”,转身就走,回到厨房,在烟熏火燎中忙碌起来。
就因为一个眼神,外加没有对“上帝”用一个字的礼貌用语,这个厨师大姨又被那家伙指着背后训骂了一阵。
我实在是不晓得那家伙究竟是什么身份,还是说背后有着怎样的珠穆朗玛峰似的巨大靠山,一个小小的小吃部老板都敢这么指手画脚,都敢这么视手下如奴隶。这种事我也不好胡乱猜测,总不该是传统意义下的官僚主义作风,或资本主义特色的继承者吧。有这个可能性,但也不全是,毕竟厨师大姨还都能虚心接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显得如此之自然,如此之平淡。
不多时,我的饺子好了。这边煮的饺子跟我们东北那边不太一样,我们那边是饺子跟饺子汤是分开的,这边是饺子泡在饺子汤里。我见饺子汤里泡着满满一大碗饺子,心里面喜滋滋的,“还行,这家小吃部还挺实惠”。美中不足的是汤里面连一小段葱花,一小段香菜末都没,我又觉得不开心了,便起身来到厨房。
“你干什么!”那家伙厉声质问。
“我干什么跟你有关系吗?”我冷声冷气地说。
“厨房是别人随便进的嘛!”
那家伙气得直哆嗦,“呼”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我走来,步伐很重,气力很足。
但我却对他的举动视若无睹,我确信他不敢碰我。现在这社会,现在这法律,我连一次讹人的机会都还没获得过呢,也好,今儿不妨尝尝鲜,一碰即倒,一掌即病的戏我也会演,不比那些所谓的影帝,所谓的艺术家差。另外,我极其讨厌这老东西对厨师大姨的颐指气使,服牛乘马,我不晓得他们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又有着怎样的故事,我只知道,倘若把厨师大姨换成我,他敢跟我这样骂骂咧咧,这样训斥如狗,我一定一壶开水泼他脸上,烫瞎他那双丑陋的三角眼。
我始终站在厨房门口,没有进去,只是管仍在忙碌的厨师大姨要些葱花、香菜末,以及吃饺子必不可少的陈醋。我没有要大蒜,因为一会儿保不齐就要去公司面试了,吃大蒜讲话毕竟不好。
厨师大姨瞥了我一眼,忙不迭拿出小碗,往碗里装了些葱花、香菜末,又倒了点儿陈醋,然后战战兢兢地问我:“够……够了吗?”
“够了够了,有点儿就行。”我微笑说,转身便走,险些跟那家伙撞在一起。
我怎么也想不到那家伙就立在我身后,与我相隔还不到一分米呢。他的眼神还是那么的凶狠,那么的犀利,但对我来说跟盲人没什么区别。我无惧这种眼神,都说眼神能杀死人,那得分对谁,对我完全没用,不仅没用,我反而迫切希望他能给我一拳,踹我一脚,这样也能让我更加心安理得地、狠狠地讹他一笔。
他当然不敢碰我,甚至连骂都没敢骂。这不仅让我想起了在北京经常碰到的极为有趣的场面,两个人你指着我鼻子,我指着你鼻子,一通儿三字经,百家姓,粗口,国骂,眼睛也不眨一下,就跟照着镜子修炼演技似的;手指生硬,表情凝重,却谁也不敢往对方的肉皮上轻轻按那么一下,别说肉皮了,毛发都不敢碰,只希望借助难听的用词和从嘴巴里喷出的怒气吹死对方。
为什么不敢伸手动脚于肉皮毛发?怕讹呗,恰如我调侃的一样,一拳一脚下去,多了不必,贡献出一个厕所对于被打者来说都是一笔丰厚的收入。试想一下,按照北京的房价算,最次的地方现在差不多都得每平方米将近四万块钱,最普通平常的五六平方米的小厕所就是二十来万,挨两拳就能赚二十来万,何乐而不为呀。诚然,没人是傻子,所以指着鼻梁乱骂俨然成了北京城的一道亮丽风景,比看电影和电视连续剧还要有趣,那东西多假,这现场多真啊。
南京虽然比不上北京,但房价应该也不低,起码比家乡抚顺那可高多了。这老东西只管瞪着我看,脸上、手上、脚上,跟患了癫痫病似的,仍在哆哆嗦嗦,就是不敢伸手往我衣角裤腿摸那么一下。我多么希望他能教训我一下,以长者,以强者的身份教训我一下,也好让我体验一次讹人的快感。不求二十万,十万就行,这对于连工作都还没有的我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但很遗憾,他的表现远不如他的臭嘴那么厉害,显得尤其无能,这也使得他在我眼中的印象除了可憎外,又加了一个鄙夷——这个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