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赶庙会
作品名称:歪脖柳下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20-07-20 07:04:37 字数:5433
王明杰的爹王群旺,就是三思的那个小名叫军壮的儿子。在县城读书的时候,报名参军,去了朝鲜。从朝鲜战场回来,没有一处枪伤,却浑身是病。他们那个连奉命埋伏到半夜,王群旺突然闹肚子,要拉稀。听说美国鬼子搞细菌战,投放了不少带着细菌的虱子、苍蝇、老鼠。群旺实在憋不住了,拉在了裤筒里。那天气,就是裤子不湿,时间长了也能冻死人。时间越长,群旺越冷,越冷越哆嗦。班长朝群旺瞪了一眼,群旺咬紧牙关。大腿以下,越来越麻木,意识越来越模糊。他看到了母亲在召唤他,看到姐姐在向他招手。他流泪了,不敢哭出声,嘴唇出血了。妈,再不打响战斗,我就见不到你了。姐,再不动弹,你就再也看不到我动弹了。他忽然看到爹提溜着一根绳子走过来了,说:“来,军壮,我要把你拉回你娘身边,你要坚持住,别像我一样怂包。”
就在他伸出手去抓住绳子的时候,战斗打响了。群旺第一个冲了出去,把满脑子的怒火都发泄在枪口上。战斗结束,战争也结束了。群旺立了二等功,毫发无损回来了。就在回来的第二天,群旺突然瘫倒在地。医生诊断,关节和血管被冻伤,需要长时间理疗才能恢复。
群旺疗养完之后,本来他继父李作阳都给安排好了在县里粮食局上班,可他非要回村里。大家都说群旺不是让炮弹炸傻了,就是被冻坏了神经。
人家唐建武是真正毛皮没损地从朝鲜回来了,立了一等功,被分配到公社林场,吃上了国家粮,再也不用愁吃愁喝了。他爷爷腰杆更硬了,竟然说了一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句话一出口,要不是孙子是革命功臣,就完全有可能被打成反革命。唐建武后来救山火被烧死,两个儿子被照顾到到林业局上班,从此他们家就不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了。
群旺回来之后,当了民兵队长,没当过兵的程凡同只好委屈降了个副队长。他在他爹程伟宏面前狠狠地说:“看着吧,我等着接你的班。”
他爹哼了一声:“看你那个熊样,让你好好读书你不听,让你参军你装病,好事哪有你的?”
太阳老高了,街上多了些车子,大大小小五颜六色,这都是来走亲戚的。我以前到我姑家、小姨家拜年,赶个驴车都没这么晚。别说了,能来就不错了,给你来个电话拜年你还不得受着?
唐红亮来了,昨天的新衣服给换掉了。“红亮,怎么新衣服留着明年过年?”
“啥呀,祥叔,今早起来忽然想起今晚送年,可是鞭炮放哪儿给忘了,翻箱倒柜,把隔年菜给弄洒身上了。”
“你这笨手笨脚的,真不如你爹。”
“你那小老太太没呲你吧?”熙康幸灾乐祸。
“新正大月的,肯定没有。”
“嗯呐,只是说了句老不中用了。”
“哈哈,早就不中用了。不过你老婆显得年轻,是不是还干那活啊?”熙康满脸的坏笑。
“老不正经,也不怕小的们听见。”
“听说王家庄一个老头儿,70多岁了还去嫖,人家小姑娘说,大爷你可饶了我吧,老头说,我比年轻人还能干。结果,干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
“你这不出门,还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
“怎么了,不是有个有学问的人娶了个比自己小四十多岁的学生吗?”
“熙康,别说了,越说越下道。”
正说着,一辆车停在了我们仨跟前,下来一个老头儿,颤颤巍巍走到我面前:“祥哥,过年好。”
我看了看,不认识:“你是……”老头儿眼泪都流出来了:“祥哥,我是三虎啊。”三虎?我急忙站起来:“我咋看不像呢?你能认出我来?”
车上又下来一个老头儿:“祥哥过年好,我是二愣子。”“啊?你俩都没死?这么多年没音信了?怎么凑一块了?”我眼泪都出来了。
三虎自在飞来峰见过面之后,再也没了动静。二愣子那年做了那件事儿,也远离家乡,没了音信。
“你们俩这是……”我的亲情好像又被唤醒了。三虎握着我的手,说:“我们俩昨天凑到一块儿,说好多年没看见祥哥,今天就来了。”我一手拉着一个:“咱赶紧回家。”
二愣子摆摆手,说:“祥哥啊,咱现在都一样没有自己的家了,我跟三虎哥打赌说,祥哥肯定蹲墙根,你看……哈哈。”
“这到家门口了……”很多年没有远房亲戚来看我了,自然也好久没有招待客人了,说起话来,哈哈,底气不足。
“见了面就行了,我们也没有带礼物不是?”三虎眼里含着泪水,“祥哥,见上一次能闭上眼了。我们走了,孙子还要去串门呢。”
三虎的孙子坐在车里玩手机,连个招呼都没打。熙康点了一颗烟:“唉,一代不如一代啊。”
我没去理会熙康的话,倒是想起那年在飞来峰遇到三虎的事儿。
农历四月十五,是飞来峰庙会。在我们村,不叫“飞来峰”,叫帽山。这座山山头如果罩上了浓云,就像戴了一地帽子,那十有八九要下雨了。帽山我早就去过,但解放后几乎再没有去过。很多时候只是远远看着山的西坡有一行大字——“人定胜天”。“人定胜天”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一个良好的心态。
小时候,对于庙会,感觉很神秘,而神秘来自传说。说,泰山圣母托梦给碧霞元君祠的庙管,庙会这天方圆十里的村庄不必锁门,小偷不敢进门。大家都当是笑话,还是锁了门去逛庙会。回来发现,每个村子都有一两个小偷骑在墙头上,上不去,下不来,束手就擒。
还有的说,赶庙会,不许乱说话,也不能乱吃东西。有人不当回事,去之前吃了棵葱,吃了葱还不算还吃了蒜,吃了蒜还不算,还在大街上胡咧咧:“我才不信真的有碧霞元君,那么漂亮的女人,娶了当老婆还行。”刚到碧霞元君祠,这个人就莫名其妙地被按在块青石上,把嘴磨得血糊淋淋,最后磨出一个水池子。
都说飞来峰的泉水能治病,我以前不信,现在母亲躺在床上不住地咳嗽,曲进贤束手无策,我就不能不信了。
母亲这辈子的不容易,睁眼的人都看得见,长耳朵的人都听得到。可是,再坚硬的石头也经不起风雨的侵蚀,再刚强的人也禁不住岁月的无情。母亲过了60岁,老的速度一年比一年快。也不知道啥时候患上了心肺病。曲进贤说,是退化性的,无力回天,只能维持,延长生命。
虽然见过生死,也知道读书人所说的生死是必然的也是早晚的事情,心里还是接受不了。我没有经历过失去父亲的痛苦,一想到母亲在不久的哪一天一定会离我而去,就偷偷流泪。
乌泱泱的善男信女,手里提着香、纸来拜神,想给家人或者自己乞求一些幸福与安康。也有很多的小贩,卖香烛的,卖小吃的,卖杂品的,卖土特产的,他们其实也是为了家人的幸福与安康。
我被人流拥挤着身不由己往前走,结果走错了路,正好从戏班子的台后走过。见演员们有的穿着平常的服装,却是一张画好的戏脸;有的化了一半的妆,一半油彩一半黄皮肤的脸;有的化好了妆也换好了戏服,手里夹着烟袋吞云吐雾,很像是戏里演的阴曹地府,阴森森的。
还没来得及端详那个天仙似的女演员,又被人流拥挤着赶往山上的小庙。山脚下有一个砖头砌成的池子,香客们把点燃的香烛纸钱扔进去,香烟弥漫,雾气腾腾。我不知道神灵是不是受得了这烟熏火燎,反正我是靠不了。
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我慌忙伸手去摸腰间,那是水莲给我塞的三十块钱。我很注意,人多的时候是小偷最容易下手的时候。当你肩头被拍,就有可能是小偷分散你的注意力,你的钱包瞬间就没有了。水莲就吃过好几次亏,她喜欢把个小包袱夹在胳肢窝,觉得很严实,小包裹却没有了。我摸了摸小包包还在,再去看,一张好多年不见的脸。
是表弟三虎。我刚要喊,三虎示意我别出声,一把拉着我走出人群,在一棵松树下站住。我脑袋有些发蒙,表弟递给我一支烟:“表哥,是不是感觉遇到鬼了。”
“我……不是……”
“其实啊,我跟做了鬼没啥两样。”三虎给我点着了烟,自己使劲吸了一口,吐出一道强有力的烟,向我说了他的经历。
三虎那年跑出去以后,坐错了船,去了东北。到东北后,改了名字叫三槐,给一家做买卖的当伙计,由于勤快灵活,工资从一个大洋很快到了三个大洋。老板夫妻俩没有儿女,三虎就像儿子一样尊敬着。老板说:“你在我这里太屈才了,我给你些货物,你自己做吧。”三虎顺风顺水干了三年。老板置办了些菜肴,跟三虎喝酒,说:“我老伴儿也走了,也没啥意思了。我把钱带走,铺面和货物都给你。我出去云游四方,走到哪儿到头就死在哪儿。”三虎说:“我给你养老,别一个人出去。”老板摇摇头说:“人各有命,我一辈子没出过远门,临死之前出去逛逛,一了百了。”三虎感觉意外之财不能用,思来想去,决定给家乡村里盖一幢小学堂。
我这才明白他们村接到过一笔款子,捐款人没留姓名,但是必须按照他的要求花钱,而且特别强调要在院子四个角雕刻四个大字——“桃李百世”。原来他的老板名字叫李百世。
后来,三虎眼看就要娶媳妇了,却遇上一个无赖,调戏他的未婚妻。三虎哪能忍得了这口气?将无赖给杀了。连夜收拾了一下就跑了,跑到陕西参加了八路军,一直打到全国解放,当上了团长。想回去找未婚妻,战友们都说:“这都什么年月?不是痴人做梦吗?”三虎硬是回去了,那女人竟然真的在等他。
结婚后,三虎转业到了地方,做了副县长,有了一儿一女。四清的时候,由于以前经常说三年灾害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就成了“四清”对象,下放农村接受劳动改造。今天来这里是给老婆许个愿。老婆在家等了他好几年,爹妈骂她彪,邻居说她神经病,心力交瘁,就在她快要崩溃的时候,三虎回来了。老婆就告诉三虎,她经常到庙里上香祈祷,佛祖才把三虎送回来了。现在三虎下放了,老婆说她要到庙里上香,求佛祖保佑。三虎说:“那可不敢,我现在下放了也是共产党的人。”老婆说:“那我自己去。”三虎觉得老婆人生地不熟,还是自己偷偷去吧。
我笑了笑,还是当老百姓好:“三虎,那你可要在家好好孝顺小姨,等两天我去看看小姨。”三虎赶紧摆手:“暂时你别去了,别沾了我的晦气。”
跟三虎分手后,我随意走着,就溜达进了庙里。烧香拜佛的人挨挨挤挤,鼻子几乎碰到后脑勺了。燃烧的香烛,烟雾缭绕,院子里温度很高,有人不时往地上泼水。顺着殿外可容步行的外墙沿过去,墙沿下那堆香火烧得正旺,烟熏火燎的热浪包围了我,脸上火辣辣得疼,睁不开眼透不过气。再探头过去,看到夹道外墙又是一堆香烛在燃烧,眯着眼从那缭绕的烟火中溜回来。整个一座庙,除了人,就是香火,游人热情高,香火温度高。香烟袅袅升入天国,人们在虔诚的祷告中,灵魂得到了升华,愿望已经送到了天庭,等待未来有个美好的结局。三虎大难不死,捡回了一条命,希望他能再次顶住这次的磨难,逢凶化吉。
来庙里的人,除了烧香祈祷,再就是取圣水。井边等着装水的人里里外外围成圈,坛坛罐罐摆了一大溜。平常快要满上来的井水,今天深下去了许多。
庙管夫妻男的杨树,女的叫柳枝,天生的一对儿。看到我,老杨说:“姜师傅,今天的人多,取水恐怕要很长时间。你想取哪里的水?”
“人参泉的,老娘咳喘。”
“那你不用去了,我们昨天夜里取了些,为的就是怕有老朋友来取不着。”柳枝一边说一边往偏房走去。
“这……多不好意思。”
“可别这样说,姜师傅,我们这里的木工活可都是你老人家一文钱不要啊,这点水区区小事……”老杨在这里好多年了,神情和蔼安详,跟刚上来的时候判若两人。看来,老古话说的真没错:“相由心生。”
老杨也算是赫赫有名的,一把刀十里八村没几个对手,横行江湖二十年,一脸横肉,从来不知道害过怕。跟着军阀大老邝混了好多年,没想到差点儿让大老邝霸占了老婆,儿子莫名其妙死去了。老杨退出江湖,走进了碧霞元君祠,打理着庙里的一切,再也没有下过山。
提溜着柳枝给的泉水,小心翼翼往下走,下山来已是中午,剧团的演员们已经在休息。空落落的舞台,就像空落落的人生。刚刚上演着悲欢离合,现在已经归于寂静。三虎也好,老杨也好,任何人都是如此。走南闯北,拼死拼活,到头来,不过如此。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希望母亲喝了这泉水,能舒服一点儿,我就心满意足了。
再往下走就是集市了,来这里的人跟去庙里的人,可能是一拨的,但心情和差事完全不同了。从庙里出来,许了愿,祷了告,心事了,擎等着收获了。于是,高一声低一声,讨价还价,有时还耍个泼妇,当一次流氓。
走到路边一个卖香火的摊子前,见摊主人颇有些无聊的样子,便忍不住与他搭话。知道他经常来往于各个庙会,兜售香烛。便笑问他:我们是来拜佛的,你卖东西给我们去供佛,不是在借佛赚钱么?
摊主拿三角眼瞅了我半天:“我看你也不像个读书人,怎么说这样酸不拉几的话呢?我这是为佛服务,只是收个服务费而已。再说,庙里的香烛都是免费的?你不得掏香火钱?不掏香火钱,你不得捐善款哪?”我竟然没找到合适的话来回,就哈哈笑了几声,继续往回走,给孩子们买了些好吃的。
回到家中,大家分享了带回来的火烧、桃酥之类的,母亲啥也不吃,只喝泉水,喝了几口就说:“舒坦多了。”我心里也舒坦多了,虽然我知道这只不过是母亲的一种心理作用而已。忽然想,家中的老人不就是一尊活菩萨吗?为啥要去庙里拜呢?
母亲年轻守寡,给人的感觉,总是乐呵呵的,没见过她唉声叹气,很少见她愁眉苦脸。她常说:“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人活的就是一口精神气儿。”
她的发髻从来都是梳得板板正正的,一根头发都不乱。衣服几乎都是打着补丁,总是干干净净。哪怕是一块补丁,也要补得漂漂亮亮,针线要藏在补丁的下边。
那时候流行浆衣服,一为美观,二为好洗。浆衣服是很麻烦的,要把衣服洗干净、挤净水后放进冲好的粉子里,然后抖出来晒,要在不太干的时候叠好,用棒锤乒乒乓乓地锤,最后把折叠的棱角也锤平。母亲从来不嫌麻烦,一板一眼,一道工序不落。她说:“穷,也要有个穷模样。”
母亲出身大户人家,可惜还没出嫁,爹妈就离她而去,变成了实际上的孤儿,在哥哥嫂子屋檐下默默地等待着有一个自己的家。白天跟着哥哥下地,晚上在昏暗的油灯下,一针一线纳鞋底,还要照看侄子侄女。有一天母亲在炕上做针线,抻线时碰着了乱跑的侄子。嫂子伸手就是一巴掌。母亲气急了,跟嫂子吵起来。哥哥不分青红皂白,把母亲呲了一通,母亲和他吵了半天,说:“嫌我碍事了?送我去做童养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