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古老的传说 4 5
作品名称:龙图腾 作者:梦里乾坤 发布时间:2020-07-19 10:43:40 字数:5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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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流传于民间的“四大”创作形式,口口相传,情趣极浓。比如“四大红”、“四大黑”、“四大软”、“四大硬”等等,可以自成系列,数不胜数。这种口头文学创作形式生命力极强,而且屡有创新,让人们为之津津乐道。卧龙镇这一类口头创作也不少,尤其“四大奇”值得一提:“周美丫浪孟祥云美,鲁家馆大肠赵神仙嘴”。值得说明的是把猪大肠和人嘴相提并论,有些不伦不类,戏谑之意极浓。但赵神仙本人对此并无反感,甚至还有几分得意。也对,不管咋说,能够纳入所谓的“四大”行列,也可以算是一种人生的殊荣嘛。
平心而论,在卧龙镇这个小天地里,赵神仙也确实算得上一位奇人,无人不知,轶事多多。还有一点值得一提,他和我们一家三代都有交往,说是一种世交也不为过。
这一日,赵神仙突然上门找我。
屈指算来,我们这一老一少已有十余年不曾见面了。他一手拉着我,一手不停地拍打着我的肩膀,好一通爽朗的大笑:哈——这两天才听说你小子回来了,却总也不见你出门,难道把我老头子忘了不成吗?
这不,我正琢磨着哪天去看望您老人家呐。我赶忙为赵神仙让座,脸上已浮起一丝苦笑。其实,我也一直很想去拜访一下这位老人家。可一来时间确实不够宽裕,二来父亲也曾叮嘱过我,为避嫌起见,要少出去走动,所以我一直未能把自己的想法付诸实施。
你没工夫过去看我,我就过来看你,一回事儿嘛。
只要你老人家不怪罪我,那就比什么都强。
那哪能呐,也不看看,咱爷俩谁跟谁呀!
待到各自落座之后,我才得空儿从上至下把赵神仙仔细地打量一番。
岁月无情,人生易老。尤其是上了一点儿年纪的人,在这一方面就显得尤为残酷一些。而今,他老人家已是两鬓如霜,一脸沧桑了。十多年前一度留在我心中的那一种印象,至此已是荡然无存了。
我忍不住说了一句笑话:你老人家不是神仙嘛,怎么也让岁月消磨成了这一副模样呢?
赵神仙洒脱地一笑,随即一声长叹:唉——哪里有什么神仙呐,不过一介凡夫俗子罢了,光阴似水,日月如梭,人又怎能不老呢?你不也变了吗?再也不是当年的白面书生了呀!
我嘛,只怕还是一副老样子,没什么大的变化吧!
那可不是……
咋说呢?
你可是出息大了,咋样?我没说错吧!当初我就断言,日后你非有大造化不可,这不就打我的话上来了吗?
哪里,哪里……
我不想做出任何解释,只是一笑置之而已。并非我故作矜持,而是一种自知之明在时刻提醒着我。读了一回大学,充其量只是弄到一份职业,有了衣食饭碗而已。自己还不曾有过什么大的造化,距离我的人生目标还远得很哪!
我终于从赵神仙身上发现了不曾变化的一点,他依旧那么好说,而且能言善辩。在我的记忆中,不论什么场合,他永远都是一位中心人物。而今,他的谈锋之健,依旧不减当年。一旦打开了话匣子,简直口若悬河一般,一口气说个没完没了。说到开心处时,他竟放声大笑起来,只笑得前仰后合,拍手打掌。那一头银丝飘飘洒洒,看上去颇有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虽然做不成名副其实的神仙,却也可以算得上一位放浪形骸的世外高人了吧!
看来,我只消做一个老老实实的听众也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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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赵神仙对那一部深不可测的《易经》颇有研究,且身体力行,算得一手好卦,灵验得很,只是很少有人能够求得动他。一般情况下,他是不会卖弄自己那一手绝活的。偶尔应允人家上门求卦,他也决不允许有第三者在场。至于那一卦算得如何,当事者守口如瓶,局外人更无从知晓。说来也怪,越是这样遮遮掩掩,人们对他越是信任有加。久而久之,大家就赠了他一个雅号——赵神仙。至于他本人大名叫什么,反倒不大有人在意了。
此外,赵神仙还乐于客串“二神”的角色,为此不惜抛头露面,堪称有求必应。
那个年代因为缺医少药,加上残余的封建迷信意识还在人们头脑中作祟,所以有些上了年纪的人一旦有了病啊灾的,往往更乐于求助那些巫医神汉们。也就是把所谓的大神请到家中铺排一场,焚香击鼓,且歌且舞,俗称“跳大神”。也是据说,这一类求医问卜的活动却也有其出处,与满族风情中的萨满文化颇有渊源,可谓一脉相承。不过,稍加考究,也就不难看出,二者毕竟有着天壤之别,一是传统文化遗产,一是封建迷信活动,似乎不可同日而语。
有一次,他和那位神婆子从一开始就配合得不够默契,老仙迟迟不肯下凡附体。情急之下,也就随口唱出了一段从未使用过的新鲜词句:
叫老仙,
快临凡,
而今不是那些年,
官欺民挟好为难。
……
这是一段即兴编撰的词句,内容上不只颇具政治色彩,甚至可以说是犯了大忌,对现实社会的不满情绪已昭然若揭。那位神婆子还不算糊涂,把这几句唱词听在耳中,后背直冒凉风,不知不觉中汗都下来了。不消说,那一位难请的老仙当即驾临凡间,金口一开,哆哆嗦嗦地唱了起来:
请狐狐不来,
请黄黄不来。
早知道土豆熬白菜,
本座也不来。
……
说来事出有因,那位神婆子是嫌主人家伙食水平不够标准,正在那里闹情绪呐。赵神仙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当下气得直咬牙,恨不得扑上去给那神婆子一顿大耳光子才算解恨。他娘的,酒肉穿肠过而已,你一个婆娘家,这才出道几日,就如此贪图口腹,日后还能有什么大造化吗?
这一场面精彩至极,堪称一桩不可多得的谈资笑料,很快就被一些好事者们传播开去。怎奈人多嘴杂,添枝加叶,越说越多。一来二去的,也就引起驻镇工作组的注意,随即决定做为一桩政治事件严肃处理。跳大神本来就是一种宣扬封建迷信的活动,竟敢公开唱出这种反动论调,二罪归一,这还了得吗?
那年月,一旦涉及政治方面的问题,大家都十分敏感。上上下下都在寻找这一类的打击目标,你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自己跳出来往政府的枪口上撞,这和以卵击石也不差多少,其后果可想而知。那一场子下来,可把赵神仙整治得不轻,活脱脱地扒去了一层皮,差一点儿就给他戴上一顶反党分子的帽子。也多亏他在卧龙镇里人缘极好,大家都为他开脱,爷爷也出面说了不少的好话,最终才让他免遭一劫。
还有一件事情别有情趣,值得一提。
时值大跃进年代,农村也曾有过一项相当繁重的体力活计,那就是所谓的人拉犁了。现在说到这一类事情,人们可能不大容易相信。而在当时,那是最能显示时代风貌的一项创举。有一句话说得恰到好处,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畜力不足可以人力补。毕竟是大跃进年代,总得有一些超乎寻常之处嘛。
仔细想来,那也是一幅颇为感人的场面。七八号人,长长的一串,拽起一根粗大的绳索,牵引着一把老式木犁,一个个亮开大嗓门儿,口号连天,脚步如飞一般。有一点尤其值得一提,他们往往可以把后边的扶犁者弄得跟头把势,手忙脚乱,不得不一再要求拉犁者们放慢速度。
其实,他们也并非不累。一旦犁到地头,便各自放倒身子四脚朝天地躺下去,大口地喘着粗气,一个个都如同散了架子一般。
赵神仙对这种所谓的人拉犁不只看不惯,更有些吃不消。他一向游手好闲,身子骨又不大结实,何曾出过如此之大的苦力。加之他本人年轻气盛,嘴又好说,情感常常溢于言表,也就难免要惹是生非了。
千不该万不该的是在一次犁到地头时,赵神仙一时心血来潮,竟像一匹真正的马儿那样,将自己放翻在地打起滚来。滚罢,他懒洋洋地爬了起来,还“咴咴”地连打了几声响鼻。他向来就是学什么像什么,足以说明他在模仿技巧方面有着某种天赋。这一次因为身临其境,触景生情,所以更是学得惟妙惟肖,声情并茂。
这一场面可谓别有情趣,很自然地引起围观者们的一通哄笑。大家苦中做乐,只为求得一时开心而已,本无可厚非。可说来也怪,笑来笑去又都不笑了,各自都把嘴巴闭得严严实实。那年月毕竟不比现在,政治氛围极浓,大家的嗅觉也都挺敏感。你看我我看你,局面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当时,这一劳动场面由父亲具体负责。目睹此情此景,他已气得暴跳如雷,三步并做两步,扑过去左右开弓给了赵神仙两个大嘴巴。
据目击者说,那两个大嘴巴打得“噼啪”作响,相当出色,很能显示父亲手头上的功夫。其实父亲并不习惯于动手,只有在无话可说时他才借助巴掌。而一旦出手,那就绝对够力度。据说那个时代的农村干部们大都有这么一手,一个耳光往往可以解决一个问题。不像时下的这些人们,打不得也骂不得,个顶个都这么难缠。
赵神仙哪里见识过这种场面,一下子就被震慑住了,简直呆若木鸡一般。接下来,他少不得又挨了一通臭骂。所谓骂人没好口,父亲的一番话语难免有些粗鲁,却很有一些语言涉及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赵神仙听了当即有所省悟,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也是据说,赵神仙并不曾对父亲的那两个耳光表示反感。很有一些人在挨了父亲的责打之后,都不曾表示过反感。父亲偶尔也打过我和哥哥,这一点似乎无话可说,谁让我们给他当了儿子呢?至于别人,则未免有些不可思议,我一直无法明白其中的奥妙何在。
后来赵神仙也曾心平气和地当我说过,那两个耳光不但必不可少,而且来得非常及时。不只让父亲本人有所发泄,也让在场的人们得到某种心理平衡,大家才心平气和地放过了他。否则,就凭着那一个恶作剧,只要有人把他举报上去,新账旧账一起算,也就足够定他一个坏分子了,一旦进入地富反坏右的行列,后半辈的日子还好过的了吗?
谁也不曾想到,这一戏剧性极强的场面,竟为父亲化解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早早地埋下了伏笔。
当然,事情还是发生在赵神仙身上。那一年,卧龙镇遇上了前所未有的大旱。他竟大张旗鼓地发出倡导,修建一座龙神宫,还愿祈雨,化解灾难。赵神仙毕竟是赵神仙,这种事情放在别人身上,就是借给他两个胆子,只怕也不敢堂而皇之地提到桌面上来。那叫个啥名堂呀?一句话说白了,那得叫不折不扣地大搞封建迷信活动,简直就是和政府唱对台戏嘛,专政机关想找这样的反面典型还找不到呐。赵神仙却无所顾忌,一个人张罗得挺欢。也难怪,凡是公益事业,他向来都是热心为之。
赵神仙振振有词地当众宣布:神龙功德无量,有目共睹,任人皆知。卧龙镇一直风调雨顺,人寿年丰,这一种大好局面从何而来,还不都是神龙的恩赐吗?就凭这一点,还不该好好地修上一座龙神宫吗?受了那么多的恩惠,却不知道做出一点点回报,这才遭了大旱,再不好好地表示一回哪儿行呢?
也许这种说法并不奇怪,很能表达卧龙镇人的一种普遍心态。其实,修建龙神宫的这一想法几乎人人皆有,只是大都把它埋藏在内心深处,不敢轻易说出口来罢了。而今适逢大旱,又有了一位敢于为民请命的代言人,大家那一份高兴劲儿就甭提了。他们一个个奔走相告,纷纷表示赞成。
这中间,呼声最高的还是那些周氏家族的人们。他们成群结伙地找上门去,争先恐后地为赵神仙出谋划策,一个个惟恐事态不大,天下不乱:
请问神仙老哥,怎么光听打雷,不见下雨呀!修建龙神宫的事情你到底张罗得咋样了呀?周兴才比比划划地问。
我正张罗着呐,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当官的要是不肯点头,咱们说啥也办不成啊!赵神仙一本正经地回答。
你得找孟支书去呀!周占旺赶忙出了一个主意。
那是得找,可我得好好地琢磨琢磨咋个说法呀!
看看,你也打怵了不是!周兴才不无夸张地把嘴一撇。
龟孙子才打怵呐,我就是觉着孟支书那人不大好对付,咱得费点儿心思,想出一个好的说法来呀!
你得先去找孟老爷子呀!只要把孟老爷子说通了,他孟支书想拦都拦不住了,谁还不知道咱们孟支书,那可是出了名的大孝子,咋说也是正宗的孟氏传人嘛,哪里会做出对抗长辈的事情来呢?周大虎在一旁出了一招儿
对呀!你说我咋就没想到这一步上去哪!
还自称神仙呐,这一回不够灵通了吧!周占旺朝赵神仙嘻嘻一笑。
神仙又咋了?看来还是比不上你们这一伙鬼东西,一眨巴眼睛就是一个鬼门道儿,尽跟我老人家玩鬼把戏,是不是啊!赵神仙逐一指点着周氏家族的汉子们,哈哈大笑起来。
周氏家族的人们也在开怀大笑,似乎比赵神仙笑得还要开心一些。不过,说归说,笑归笑,末了依旧不忘再给赵神仙灌上一通迷魂汤:
我说神仙老哥,你这回才叫办了一件积德行善的大好事儿哪!
咱们卧龙镇上上下下,绝对不会忘记你老人家的好处,这可是造福一方的事情,也算得上劳苦功高啊!
赵神仙听得很开心,却又努力让自己表现得谦虚一些,话一出口格外中听:这是说哪里话?各位父老乡亲都别这么说好不好啊!
你也别不好意思嘛,只要你把修建龙神宫的事情操办成功,我们周氏家族可以出面提一个建议,为你在龙神宫里立上一块大大的石碑,也好让子孙后代们都知道你的功德嘛。
那可使不得,那可使不得,只要大家都能理解我的一片苦衷也就可以了。
说到这里,赵神仙竟也为之飘飘然了。那一张面孔上已是笑逐颜开,仿佛一切即将大功告成似的。说来也觉可笑,枉自称为神仙,却也难逃某种世俗心态的困扰。一点点廉价的精神贿赂,就让他忘乎所以了。看来,神仙也好,凡夫俗子也罢,任他是谁,都难以达到脱俗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