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古老的传说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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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人们都说，那是人生百年难以逾越的两道坎儿。这一说法虽有出处，却并无可以令人为之信服的凭据，不过是中国历史上的两位圣贤分别殁于那两个年岁而已。
　　爷爷今年恰好八十四岁。按说，一个人能够活到如此高寿，已属不易，也应该在这个世界上别无所求了。退一步说，天下事了犹未了，哪里会有一个真正的终结之日呢？只有学得洒脱一些，才能自己解脱自己。
　　我发现，爷爷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那一步上。无论做什么事情，他老人家都执着得很，而且事必躬亲，从不马虎。这不，撰写孟氏家族史的事情一经敲定，他就开始付诸行动了。没办法，我也只能成为他唯一的听众，心甘情愿地聆听他那没完没了的一番讲述了。
　　爷爷首先讲到的是有关他本人的故事，而且不厌其烦地从读书时代说起，还特别提到了一条堪称古老的乡间大道。他老人家说，那是一条笔直的大道，与两旁的土地相比，已明显地凹陷了许多，所以看上去又很像一条坦荡如砥的渠道。俗话说得好，多少年的媳妇熬成婆，多少年的大道流成河嘛。
　　当年，太爷爷牵着爷爷的一只小手，父子俩双双走上那一条乡间大道。
　　时值初春，风暖暖地拂在脸上，很像是无数只纤纤素手的抚摸，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温馨与惬意。半空中，有一群群叫不出名字来的鸟儿在不知疲倦地飞来飞去，且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听在耳中，爷爷那幼小的心灵里竟也添了几分说不出来的愉悦。
　　爷爷说，他们父子二人边走边谈，曾经有过一段耐人寻味的对话：
　　爹，先生打人下手狠吗？爷爷小心翼翼地问。
　　太爷爷板起面孔说：狠一点儿才好呐，玉不琢，不成器，学生肚子里的学问，都是先生手里的板子打出来的。
　　我想读书，可又怕挨板子。
　　别怕，只要你读好了书，先生是不会打你的，爹小时候就盼着有个先生管教，打死也甘心，可爹的命运不济，没那份挨打的福气呀！
　　爹，你为啥送我进学堂啊？咱家有那么多的钱粮供养先生吗？爷爷从一上路就想到了这个问题，忍了半晌，终于开口提了出来。
　　太爷爷显得心情极好，比起往日，他仿佛换过一个人似的，不但百问不厌，而且每一次回答都显得极为爽快，就连语调也变得格外亲切：孩子，人不学，不如物，咋说咱家也是圣贤之后，不把书读好，怎么对得起老祖先呐，过去咱是家穷，读不起书，人都说，穷养猪，富读书嘛。
　　可如今咱家也不富啊！
　　这一回是咱孟氏家族成立的义塾，凡是孟氏子孙，都可以免费入学读书，省掉学费，也就是笔墨纸张那一点儿开销了，加在一起没几个大子儿的，咱家还拿得出，孩子，你不要顾虑这些，尽管放心去读你的书好了。
　　爹，啥叫义塾啊？我咋从没听人说起过呐，让咱入学读书，又不要一点儿学费，天底下还有这么好的事情啊！
　　孩子，说起这一码事儿，话就长了，多亏了咱孟氏家族的族长孟老太爷，他老人家挑头儿兴办孟氏义塾，自个儿先捐了好大的一笔钱财，别的财东又怎好铁公鸡一毛不拔呐，这不就把个孟氏义塾红红火火地操办起来了，听说正经像模像样的哪！
　　是嘛。
　　孩子，你可要下大力气读书啊！一个人要想发达，凭的就是肚子里的学问哪！太爷爷语重心长地叮嘱着。
　　爷爷赶忙表白：爹，你尽管放心，我一定把书读好就是了。
　　几年的冷板凳坐了下来，爷爷不但没挨过一回板子，且已学有所成，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四书五经，他可以倒背如流；诸子百家，他讲起来也是头头是道。文章写得也好，简直可以说是出口成章，落笔生花。还有一点尤为难得，在短短的几年工夫里，他就把那一手毛笔字练得圆熟老到。一旦落笔，足以给人一种入木三分之感。
　　那一日，族长孟老太爷一时兴起，亲自来视察孟氏义塾。据说这位孟老太爷是前清的秀才出身，肚子里装满了学问。大清帝国寿终正寝，自然也就毁掉了他那学而优则仕的美梦，从一介书生沦为村野农夫。几十载时光悠悠而去，他老人家仍能做到心志未灰，这倒着实有些难为他了。
　　爷爷小小年纪，还不曾见过什么大世面。在他的心目中，一族之长似乎就是至高无上的大人物了。这位孟老太爷，他在其它场合上倒是不止一次见过，印象中应该是一位不乏威严的长者。
　　孟老太爷头戴一顶簇新的瓜皮小帽，红光满面笑逐颜开，心情显得格外愉悦。他老人家缓步踱到学童们中间，摸摸这个的小脸蛋，拍拍那个的嫩肩膀，自个儿的一脸笑模样也就更加活泛开来。
　　临到末了，孟老太爷停在爷爷面前，一双饱经沧桑的老眼，久久地盯住那一张稚气未脱的面孔，慢悠悠地开口问话：孩子，你是叫繁义吧？
　　是的，我叫繁义。爷爷诚惶诚恐地站了起来。
　　听先生说，你是咱这孟氏义塾里最用功的一名学童，书也读得最好，这很难得呀！往后，你还得接着下功夫，记住，人上有人，天外有天，终归是学无止境啊！坐，坐——孟老太爷按了按爷爷的肩头，又顺手捏了捏那一只肥肥大大的耳朵，而后把目光转向在场的学童们，略一沉吟之后，提高嗓门儿把话说了下去，你们听着，虽说时下已是民国了，早就废掉了科举制度，可无论是谁，要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还是得靠自个儿肚子里的学问，胸无点墨是根本行不通的，孔孟颜曾四大家族，世人皆知，万民景仰，咱们可不能辱没自己的先人呐，我是老了，将来要想振兴咱们孟氏家族，靠的就是你们，孩子们，你们一定要发扬古人头悬梁锥刺股的精神，发奋图强，学有所成，将来也好为咱孟氏家族增光添彩，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亚圣传人！
　　孟老太爷兴犹未尽地收住话头，俯下身去向爷爷发问：繁义，你记住我的话没有啊？
　　我记住了，我记住了！爷爷点头不止，眼中泪光闪闪，分明已是受宠若惊了。
　　正所谓天道循环，时事变迁，常常可以让人们始料不及。爷爷虽然学得一肚子学问，最终却未能堂而皇之地派上什么用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把自己的一生时光都抛洒在黄土垄中。爷爷说，机遇也曾光顾过他。那是土地改革运动时期，天翻地覆改朝换代，对每一个人来说，都不失为一个难得的机遇。一旦机遇降临，只要能够把握得住，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也许不难做到。
　　土改工作队长亲自找上门来，邀请爷爷为即将正式成立的农会组织做一名文书。也难怪他们对爷爷如此感兴趣，在卧龙镇的贫苦人中，爷爷可以算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了。他读过五年私塾，写一手极好的毛笔字，而且精通珠算。凡此种种，爷爷堪称远近闻名，土改工作队长也就很自然地把他列为主要人选之一。
　　爷爷正当壮年，自然不甘寂寞，他一开口就答应了土改工作队长。双方都很高兴，以为一切顺利，就此大功告成。末了，工作队长郑重其事地说：还有一点，必须事先向你说明一下，你们孟氏家族的现任族长——大财主孟老太爷，是我们此次运动的主要斗争对象之一，根据我们所掌握的情况，知道他一直都很赏识你，你们两人的私交也很不错，所以我们希望你能就此划清阶级阵线，站稳立场，反戈一击，在运动中做出应有的实际行动。
　　爷爷听了这一番话，难免有几分愕然，赶忙向工作队长提出自己的疑问：照这么说，只要我当了农会的文书，第一个就得拿他孟老太爷开刀，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儿啊？
　　我提醒你，千万不要忘记根本，他可是我们的阶级敌人，而你，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无产阶级分子，阶级斗争，从来就是势不两立，你死我活嘛，还有什么可以心慈手软的呢？
　　斗争谁都可以，说到孟老太爷可就不大好办了，他是我们的族长，又是一位受人尊敬的长辈，曾经有恩于我，我怎么下得去手呢？我看，这一份文书工作不适合我，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你应该再好好地为自己想一想才是！
　　我没什么好想的了。爷爷不假思索地说。
　　工作队长颇感不解地追问：你不后悔？
　　我不后悔。
　　工作队长不只颇感惋惜，更有几分不解，自然也就没有兴趣把谈话再继续下去。他只是奉劝爷爷好自为之，当即一甩袖子悻悻而去。此后，直至土改运动结束，也不曾再一次登门。
　　卧龙镇人曾经据此推断，如果爷爷抓住那一次难得的机遇，以他的个人素质而论，在后来的岁月中一定可以大有作为。
　　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此话果然不无道理。那之后，爷爷的声誉在孟氏家族中扶摇直上，直至无人可以与之抗衡的地步。从此，爷爷也就多了一份担当，把孟氏家族的兴衰一直扛在自己肩上。他本人也一直坚信不疑，那应该是一份义不容辞的责任。
　　也许是一种好奇心理使然，走进爷爷的精神世界，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时至今日，这种欲望则变得更为强烈一些。我看得很清楚，仅就爷爷的病情而言，留给我的时间也已十分有限。时不我待，刻不容缓，这样一种说法并不夸张。
　　若干年来，爷爷在孟氏家族中一直处于精神领袖的地位，几乎无人可以取而代之。他老人家不仅是一位受人尊敬的长者，更是一位值得人们信赖的智者。而这一切，完全是他自身的人格魅力所致。德高望重，一言九鼎，把诸如此类的赞誉之词用在他老人家身上绝无溢美之嫌。
　　我以为，在芸芸众生中做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智者，应该不是一件轻松愉悦的事情。个中道理颇为深奥，我一时还无法把它诠释得一清二楚。但我有这样一种直觉，而且一直不曾改变。不知为什么，在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上，我往往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
　　直觉告诉我，爷爷一生都不曾真正地轻松过。在卧龙镇这一方天地里，孟氏家族与周氏家族一直处于某种对峙状态，而且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孟氏家族处于劣势地位。仅此一点，也就足以令他老人家为之寝食不安了。
　　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中间并不缺少故事。没有足够的故事，一部孟氏家族史也将无从落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