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

　　太阳升到中天，大地湿漉漉地一片温热。经受了战争洗礼的山峰，在阳光的辉耀下，更加绮丽，更加妖娆。
　　满山满坡红透了的枫叶，把雨后的青山点缀得瑰丽多彩，婀娜多姿。
　　青羊河在青山的怀抱里咆哮、奔腾。
　　涨了三个钟头的青羊河水势很快地平缓了，红军大部队又排起长队渡过青羊河，回到了青羊街上。大部队与留守在青羊街外面的两个营会合后，大家都高兴地拥抱在一起，在街道上狂呼乱喊：“胜利了，胜利了……”老百姓也从四面八方回到了各自的家里。当大家看到以极小的损失换来了巨大的胜利后，无不欢欣雀跃。
　　山间突然响起了清脆的铜号声，红军战士吹起嘹亮的铜号，集合群众，让老百姓都集中在街心十字。区长赵云龙站在一只蹾起的碌碡上，说：“乡亲们，看到了吗？敌人蠢得跟猪一样，他们是不会打仗的。一一六旅来了三千多人，保安团来了六百多人，经不住我们用一点计谋，全被我们消灭了……”
　　街上的老百姓立即跟着红军一起，高声呼喊：“我们胜利了，红军胜利了！”
　　四山同时传来嗡嗡的回声：“我们胜利了，红军胜利了！”
　　赵云龙伸出两臂，手心向下一压，大家顿时安静下来。赵云龙说：“大家都说说，把这一堆尸体怎么办？”
　　话刚落点，不知谁家的几只黑狗从人群中钻出来，直扑到那乱七八糟倒在街上的死尸身上，伸出又长又红的舌头舔那流在地上堆集成红潭的血水，狗嘴里发出“吧的吧的”的响声。
　　有人立即说：“去他妈的，叫狗吃！”
　　有人捂着鼻子，反对说：“那要吃到几时？还不把人臭死？血腥味太浓了，我们受不了，还是拉到南河坝，撂到河水中，让河水冲走算了！”
　　众人议论纷纷。
　　赵云龙又把手一压，说：“静一静！静一静！红军跟中央军不一样，我们讲人道——还是在南河坝挖十几个大坑，把这些坏东西全埋在里边。”
　　老百姓有喊同意的，也有喊反对的。
　　赵云龙立即指派区游击队全部出动，引导老百姓在青羊河河滩里挖沙坑。他随后又组织五十多名红军战士追击逃跑的敌人。
　　五十多名红军战士在赵云龙的率领下，一路小跑。虽然经历了一个夜晚的埋伏，还有与敌一一六旅三个多小时的激战，但他们感觉不到疲累，每个人的心里都像揣着一把火。
　　红军战士决定把敌人全部歼灭，一个不留。他们要通过这次战斗壮大自己的威风，杀杀敌人的嚣张气焰，给蒋胡马匪军一个毁灭性的打击。
　　怀着这种激情，十五里沙土路跑了不到一个小时。当他们走进鬼谷村时，迎来的却是一片哭声。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全都跑在村头的打麦场上，伸出双手向亲人哭泣着，诉说着他们的不幸。
　　一群挂了白项圈的乌鸦落在村头的大榆树上，干瘪地、枯燥地叫着，声音苦涩、凄厉，让人毛骨悚然。
　　赵云龙一伙把跪在村头的老百姓一个个扶起来，安慰几句后，又相继送回各自的家中。
　　山菊花和爹也夹杂在这群痛哭流涕的老百姓中。
　　山菊花认出了这个年轻漂亮的大个子区长，就是几个月前曾经在青羊街西头玉米地里救过她的那个乞丐。她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趴在爹的耳朵边悄声说：“我看他像那个救我的乞丐，像得很，就是穿的衣服不一样了……”
　　山菊花的爹山老大睁起像胶锅一样发粘的眼睛，朝赵云龙的背影打量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这是区长，苏维埃政府的区长，他不是乞丐，他是个红军呀！”
　　山菊花坚持说她没有认错，就一手拉了爹投赵云龙而来。
　　赵云龙刚刚送一个老太太从茅屋里出来，山菊花和爹将他堵在门口。山菊花斜着头轻轻地喊一声：“大哥……”
　　赵云龙一看这个留着单辫子天真的小姑娘，和她身后站着的那位愁眉苦脸的老大爷，一下子就认出她是鬼谷村的山菊花。他们曾在数月前打过交道，他曾从民团分团长的淫威下救出了她，他曾在山菊花的家里住过半个夜晚，从山菊花的爹山老大那儿了解到了青羊街民团的内部情况。红军能够顺利地解决了盘踞在青羊街的民团分团，山菊花的爹山老大有一定的贡献。赵云龙立即扑上去喊一声：“老大爷！”又把山菊花抱起来就地转了三个圈子，“还认得我吗？”赵云龙笑笑地问山老大。
　　山老大抓住赵云龙的手说：“认得，认得，你是……你是红军，是俺山菊花的救命恩人。”
　　山菊花抓住赵云龙斜背在肩膀上的盒子枪皮带，撒娇地说：“大哥是个英雄！”
　　山老大从眼眶里挤出了两滴激动的泪水，望着赵云龙，说：“我早就说你们那一帮……那一帮乞丐不是真正的乞丐，你们是有出息的人，看看，你们到底不是平地里卧的。”
　　赵云龙这才向山老大和山菊花挑明：“老大爷，实话告诉你，我们是中国工农红军第二十五军的战士。为了顺利地进驻南山区，那一天，我们几个化装成乞丐，本来要去青羊街实际侦察的。却突然发现民团头子郑疤子糟踏小妹，在忍无可忍的情势下，我们与郑疤子的人发生了冲突。还是你老人家说得对，郑疤子的人记住了我们这一帮乞丐，我们再也不能到街上去了……为了把郑疤子民团内部弄个水落石出，为了摸清郑疤子民团团部的地理位置，后来，我们又派了几名女红军装扮成卖唱的……”
　　山老大摇着赵云龙的手，两眼泪长流：“知道了，知道了，这一切我们都知道了。事后，南山区到处流传着红军侦察员的故事……”
　　赵云龙说：“红军打下了青羊街后，我本该要来鬼谷口看望你老人家。但刚刚胜利，苏维埃政权刚刚成立，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一时还没有来得及看你老人家，还望你老人家原谅……”
　　“看你说的，”山老大激动地说，“你把话说到哪儿去了？要不是红军打过来，我们南山区还不知要被那些坏东西糟践成什么样子。我们感激红军还感激不尽呢！”
　　“老大爷和小妹这一向可好？”赵云龙转变了话题。
　　“日子倒是过得好多了，可这该死的国民党中央军又把我们害得够苦！”
　　山老大刚刚说完，就和山菊花一起哭起来。
　　赵云龙把山菊花揽在他的怀里，又握住山老大的手，久久没有开声。
　　“村子里被糟踏得不成样子了，”山老大指着村东头一家茅屋说，“猪叫他们杀了，牛叫他们宰了，老汉跟老婆出来阻挡，被该死的中央军用枪托当时就打得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死了一对儿！”
　　赵云龙咬了咬牙关，从鼻孔里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山菊花也说：“村西头王金斗的媳妇被他们压在磨道里，当场就糟踏死了……”
　　赵云龙拳头一攥，什么话也没有说，丢开山菊花和她的爹，走向村中央的一盘石碾上。把他带领来的五六十人集合在一块儿，擦了把伤心的泪水，说：“大家都听到了吧，敌一一六旅的逃兵们把乡亲整得好惨！红军战士们，咱们要快速地追击敌人，为乡亲们报仇……”
　　山老大又走上来，拉了拉赵云龙的袖子，低声说：“刚才听见中央军在西鬼谷又打起来了，枪声很近……村里人都不敢出去，不知道是跟谁的人打的。”
　　这时，从碾盘背后走过来一个敞胸亮肚的狼狈不堪的小伙子，急呼呼地说：“中央军进村后，我……我跑到西鬼谷山梁上躲避……后来，见四郎坝过来三四十名土匪队伍，跟，跟中央军打起来了……中央军被土匪打完了……没死的有二十多人……被土匪押到山上去了……”
　　赵云龙忙从碾盘上跳下来，走到这个小伙子跟前，问：“你可看清楚了？是一帮土匪队伍把中央军打败的？”
　　“看清楚了，看得清清楚楚的。”那小伙子喘一口气说，“那土匪中打头的还是一个女的，年轻得很！”
　　出乎意料的变化，使红军战士都愣在了那里……
　　
　　黄占山狗急跳墙，带着他的部分团丁逃上玉皇顶，当了土匪，红军是知道的；红军已经作出决定，在安排好区苏维埃政府的工作之后上山剿匪，不让民团摇身一变成了土匪，又来祸害老百姓……然而，这股土匪却打败了袭击红军的中央军……
　　情况复杂，得迅速报告军部知道，赵云龙二话没说，带领着他的红军战士跑步到西鬼谷现场侦察。
　　战后的西鬼谷，一片狼藉，硝烟弥漫，血腥味浓。双方激斗踏倒了花草，子弹穿破树皮，击裂了岩石。穿着黄衣服的中央军士兵，横七竖八地卧在峡谷里，有的脑袋开了花，有的胸口穿了洞，有的少了胳膊，有的少了双腿，一个个留下了临死前龇牙裂嘴挣扎的丑陋模样。
　　中午的太阳直射到峡谷里，把那一具具尸体烫得发胀，血腥味在峡谷里散发，熏得人透不过气来。
　　赵云龙派人清点了一下，按头颅计算，躺在西鬼谷通道里的敌军尸体足有二百一十多具。
　　红军战士把零散地丢在峡谷里的枪支拣起来，背到背上。一位小红军战士还从草坡中发现了三十多支长枪。大家估计，这是投降的敌人丢下的。
　　为什么土匪队伍在打胜仗之后，没有背走这些枪支呢？赵云龙和他的五十多名战士都无法理解。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红军战士不管他是什么原因，每人背上背了四支长枪，要回青羊街去。鬼谷村的老百姓还主动地来帮他们把枪支掮到区政府去。赵云龙在从鬼谷村老百姓的手中接过枪支时说：“我们要用这些枪支武装区游击队，壮大游击队组织。我希望鬼谷村的乡亲们能参加游击队，保卫南山区，打击敌人……”
　　鬼谷村当即有人站出来，一拍腔子说：“我愿意参加游击队！”
　　“我愿意！”
　　“我愿意！”
　　一霎时，就站出来了十五六个青年小伙子。
　　
　　红二十五军军委扩大会议正在青羊街北头的军部里召开着。
　　三合头院内，三张方桌并排儿摆在上房的堂屋里，三盏桐油灯每张桌子上放了一盏，把个小小的会议室照得通明。
　　程军长从中间那个座位上站起来，把他用报纸卷成而且吸了一半的“纸烟”揿灭，放在上衣口袋里，将他的黑墨眼镜朝上扶了扶，接着，脸色变得沉稳、肃穆。他清了清嗓子脸色阴郁地说：“……目前的形势于我们很不利，蒋介石调动大量兵力布置在陕甘边，企图阻挠中央红军北上；国民党陕西省主席又派四十二师、七十四师从西安出发，企图包围我们；峣柳县县长也不甘示弱，派出他的保安六团、保安五团配合中央军作战，企图将红军消灭在鄂豫陕边区，将新成立的区苏维埃政权扼杀在新生儿期。今天天不亮的那场战役，就是蒋介石国民党政府的首次尝试。然而，红军具有不可抗拒的威力，第一仗就给蒋介石一个沉重的打击……”
　　屋子里很静，参加会议的营以上的干部百十人却没有一点响声。程军长从他的上衣口袋里又掏出了那支揿灭的烟头，擦了一根火柴点燃，深深地吸一口，然后又徐徐地放出浓烟；接着，程军长说：“为了确保区苏维政权的安全，红军必须协助区政府扫清安插在南山区范围内的所有障碍，包括匿藏在四山的土匪武装，还有被歼灭的民团残部……”
　　正说着，赵云龙带领的五六十人从西鬼谷回来了，还有在鬼谷村发展的十五六名游击队员，他们一块儿掮回了近二百条长枪、短枪，放在中院里。
　　赵云龙将逃到玉皇顶的土匪队伍消灭一一六旅残部的事向程军长一一作了汇报，然后不经意地说：“这股土匪却替咱们红军办了一件好事！”
　　赵云龙虽是一句不足轻重的闲话，但当即引起了程军长的重视。
　　程军长绕着方桌在屋子里转了一圈，重新提高嗓门说：“这件事，给我们提出来一个新的问题——对待土匪武装，要一分为二。该歼灭的，坚决歼灭之；该团结，该利用的，就要另辟蹊径……”
　　会场立时骚乱起来，百十人各抒己见，屋子里说啥的都有。
　　有的说：“凡是土匪，没一个好东西，干脆赶尽杀绝算啦，还说什么‘一分为二’呢！”
　　有的说：“料想小股土匪也成不了大气候，就放开他们的缰绳，让他们随意跑吧！”
　　还有的说：“程军长说得对，对待土匪要一分为二，该利用的还得利用，该团结的还得团结。”
　　赵云龙说：“像玉皇顶这股土匪，我们就要团结他，利用他。”
　　程军长两手朝下一压，让大家静一静。他说：“关键的问题，是要弄清这股土匪的来龙去脉，摸清他们的人数、武器，调查一下他们内部的矛盾和利害冲突。再一个就是掌握他们在西鬼谷打伏击，歼灭一一六旅残部的目的是什么，然后，才能谈得上消灭他们还是利用他们……”
　　赵云龙从人背后挤到程军长面前，一拍胸膛说：“好吧，这个任务就交给我去完成。”
　　会议结束后，赵云龙带了一名小红军，连夜晚奔赴鬼谷口，找见山老大，想从山老大那里了解有关玉皇顶那股土匪的具体情况。
　　两人在茅屋昏暗的灯光下谈了很久，直到月上山头。可是，能了解到的只是玉皇顶的土匪头儿人们叫他黄虎，也就是红军到来之前南山区民团团总黄占山；还能知道，山上共有百十个人，百十条枪，至于喽啰们称她为娘娘的那个年轻女子，只知道她是黄虎新近强娶的压寨夫人。她的具体出身，从哪儿来的，为什么会做了黄虎的压寨夫人，她与黄虎之间有些什么矛盾，在利害关系上存在着哪些统一的以及不统一的地方，山老大吞吞吐吐地，没有向他说明白。山老大为什么吞吞吐吐地不愿意说出事情的真相，赵云龙无法理解，使他顿时陷入迷惘中。
　　带着这些粗浅的材料，赵云龙回到军部，把实际情况向程军长作了汇报。
　　程军长坐在一张方桌对面，除了用耳朵耐心地听着赵云龙的汇报，手头还慢悠悠地用报纸卷好了一支烟卷，噙在嘴角，用牙咬住烟头，然后擦燃了火柴。当他反剪着双手在屋子里踱完了两个圈儿，才又静下来坐在原来的位子上说：“黄虎这股土匪，我们暂时先不去剿灭他，让他留下来。好歹，他为我们歼灭了国民党中央军一一六旅的残部，打死打伤二百多名逃兵，可以算作他们为老百姓做了一件好事，于人民有功……在目前形势严峻的情况下，我们的主要敌人是国民党正规军，还有地方保安团的反动组织。那些小股的土匪武装只要暂时不参与袭击我们的罪恶活动，我们就应该在党的统一战线的前提下，团结他们，利用他们，以至改造他们。”
　　赵云龙睁起惊疑的眼神问：“军长，你是说……”
　　程军长笑一笑说：“黄虎的人消灭一一六旅残部出于什么动机，我们先不去考虑，只凭这一点于我们有利的行为，我说你给黄虎送去一面奖旗，对他们协助红军打击国民党反动势力给予嘉奖；然后，你给黄虎说明，我们暂时不会打他，与他订立共守同盟，言归于好，互不侵犯……”
　　赵云龙当即从座位上站起来说：“军长，这不大合适吧！土匪毕竟是土匪，与红军势不两立……”
　　“这是我们的权宜之计，”程军长说，“在某个适当的时机，实行党的统一战线，与敌人结为联手，实行暂时的合作，也不是不可以的。从目前乌云压境这种紧迫的形势来看，过多的树敌，也不是一件好事情，对我们的工作是不利的。因而，我命令：赵云龙同志，明日单身上山会见土匪头子黄占山！”
　　赵云龙当即立正，敬一礼说：“是，军长！我保证出色地完成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