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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月光下的金柳 作者:邹满文 发布时间:2020-07-18 12:59:12 字数:4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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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儿的小男人去兰州快一年了,她几乎想不来他的模样。
有时,想起他总是雾雾的,不是缺了鼻子就是缺了眼睛,几乎是个纸人,从她的心里漂出漂进,大脑及思维总是抓不住,看不准。
他不知道这个金锁是咋想的,每次来电话总急匆匆地,仿佛有阎王在催,整得她跑到老远的邻居家接电话。
电话里只有你好吗?我想你,再就是盲音。这些盲音如同揪住柳儿的心,一拧一拧的。她想说很多的话,可到了电话前像吃了什么被噎住,或者堵了,脑子一片空白,机械地回敬他,你好吗?我想你。
一段忙音过后,似乎大脑里才蹦出几个字来:“你啥时回来。”
“我……我说不来。”
那头的金锁也像在空中漂浮一样,回不回来也不由自己,更没有个肯定的说法,茫然地像无尽的沙漠。
不大一会儿,他说:“你爸妈他们好吗?我是想回来呀!只是他们……”
柳儿听到这话,“唉!”地叹了一口气,无端地泪水溢上眼帘,来回旋转,随时都想掉下来。
她急急地煽动眼皮,尽量地收住,怕它掉下来,引起别人看笑话。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再说她家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人家。
父亲是个在外工作的人,走州过县,是人前面的人,不论村子里哪户人家遇到事都叫他,在人前是个说公断礼的人,可如今……
两人陷入了无端的僵局,如同站在河的对岸,隔水可以相望而不可及,亲亲密密的两口子,总是隔岸相望。而父亲摇着船即不渡女儿,也不渡女婿,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要返身从不同方向而去。
最后,柳儿说:“你不愿回家,可以回来接我呀!咱们到外面去生活。”
“我想呀,只是……”
她返身看了一眼邻家人,全都溜了出去了,留下空间让他俩说一会儿情话。柳儿看没人,胆儿才大了起来说:“我好想你,看到人家每天出双入对的,我一个孤苦伶仃的,你扔下我怎么就不管了?”
“哪能呢?不是你爸咱俩能成这个样子?再说,我想接你过来,可我没挣够钱,等我在这把房子弄好,安排好一切就回来接你。人活一口气,树凭一张皮,不信我金锁就他妈的活不出个人样来。”
“你不要骂人呀!”
“不是,我不是对你爸,我是对咱村上人,也是对全中国,全世界人说的。”
柳儿听到这些话,好像有匹马从远处冲过来,从村口奔到她家门前,扬起好多灰土。这马把她爸冲倒,把全村人冲倒,然后,她骑上,那马就腾空了,在蓝天上飞呀飞……
她走出邻家的时候,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像有新生力量注入体内,心湖里的水一忽儿地向上溢,并且,看见远处有着希望在召唤,如同一只很大的手,将自己托起,慢慢地升空,一会儿就踩着云消失于天边。
她脚步轻盈地往回走,带着笑意,路边的小草高兴地向她招手,花草和树木都睁大眼睛看着她,还有村上的熟人,一个个和她打招呼。
她抬头向远方望去,天边有一道淡淡的白云,那云一溜一溜地漂浮在天上,给浅蓝色的天幕画上眼睛和鼻子,还有嘴,乐呵呵地向她笑。还有太阳,笑着将火辣辣的光散下来,烧烤着大地上的作物和人们。似乎,高远的天空里,有着许多光环,环环相套,一直将遥远的山巅相连接,那些浅蓝,那些绿色,那些谈云相互衬托,使眼前的原野更加美丽,更加迷人。也许,金锁就在那模糊的远方,在云和山巅的衔接处。
一只喜鹊落在房檐上,喳喳地叫着,像要给她报喜似的,尾巴一翘一翘地。谁知,还招来一只,合起来喳喳地叫。
她笑着问:“喜鹊,你说啥呢?我咋听不懂。”
喜鹊说着跳跃着,好像不是喜鹊,是一对情侣,俩人在房檐上嬉闹,搂抱,亲亲喔喔。没有多久,两只喜鹊才慢腾腾地飞走了,似乎极不情愿。
她回到家里时,两岁的女儿跌跌撞撞地扑过来,后边跟着跑的奶奶,两只手伸的长长地,圈着腰紧怕小孙女有个闪失。
她抱起女儿后,母亲才直起腰,看到孙女笑了,她乐得像拣了个大元宝。她说:“金锁来电话了。”
“嗯!”
“他没说啥时候回来吗?”
“没有。”
“唉!”一丝哀愁从脸上掠过,心如针扎一样疼。她不敢看女儿的脸,更不敢想女儿的事,似乎自己对女儿做下亏心事,或者欠女儿的什么债,永远也还不清,也弥补不回来。
她不知说啥好,更没有恰当的话来开导女儿,全都怪她爸那驴脾气,一辈子了,快入土的人还是一根筋,一般人老了脾气会好,而他……
母亲说:“你把娃给我,去睡一会儿吧!这段日子把你累坏了。”说着用手抚摸了一下女儿的头,她显然瘦了,瘦的连母亲也难以认出。
女儿大了,真的长大了,思想也厚实多了,也丰富了,好多事没有她,这个家也许就散伙了,也到不了现在。
她看着女儿,好像有刀子向她身上捅,不注意就一下,血也要流完,泪已流干,就是说服不了老头子。
她不知道老头子在外工作这么多年,是怎么工作的。而且,县城里的老鼠都比咱这的猫大,他即没长见识,也没有改变脾气,更没有净化他复杂的大脑。她怀疑他不是在县城,或许是在哪个穷山僻壤的地方拾大粪,拣垃圾,过着孤独的生活,所以才养成这样的坏脾气。
她抱着娃一边往外走一边想,像刚逃出钻进风箱里的老鼠,即不想看老头子那阴沉的脸,也不想看女儿那无奈的表情,怎么说都是自己的亲骨肉,和老头子过了半辈子,是至亲至爱的人。
门外不远的大路上,一辆汽车飞驰而过,扬起老高的尘土,思绪像雾一样久久不能散尽,看着那些土雾呈扇形往下落,她感觉家就在雾那边,一点都看不清楚,到底是金锁还是丈夫,或许是两头牛使劲地、顽强地顶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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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三年前的家是多么好的家,就连大门上的铜钉都那样的鲜亮。高高的门楼抬头挺胸,宏伟地矗立在村子的一头,像心中的天安门。
干净而整齐的院子用砖修饰过后,是那么的漂亮,是那么的耐看。十间房就更不用说了,瓷片盖住砖的侗体,使外围穿上洁白而漂亮的衣服。
石膏顶棚填补房的苍穹,天花板上那些套在一起的花纹,很有立体感,只要躺在床上,看着那些花纹,疲乏一下子就消失了,喜悦悄悄地从那些缝隙里流出来,她忽地翻身坐起来。
家用电器坐落在宽敞明亮的客厅,很大的镜子里有着市面上最华丽的陈设,看上去是那么的漂亮华丽,那么的独树一帜。这都是老头子的功劳和匠心设计,不知咋的,他一下子就下岗了,回到原来的起点上。
“唉!”四十八九的人突然没事干了,叫谁能想的通呢?叫我,我也想不通,真是世事如打墙的板,上下翻哩!
原来,她把男人当爹伺候,男人高兴自己受用,每每周六时,她激动的心都像要跳出来,精心地打扮一番,像古代皇帝要临幸她,高兴和激动中,全身的花都开了,单等蜜蜂来采。
如今,她把他当爷伺候,越伺候越古怪了。似乎,脾气和年纪一样在增长,更不知他的心里在想些啥?
每当夜晚来临,他像木头一样生闷气,他难受,自己也难受。不知道下岗这两个字对他的打击那么大,没有工作像炮弹一样落在他身上,炸的他半死不活。
她常常开导他说:“现在不像以前那么穷了,回来享享清福有啥不好,你看咱家的地方和家里的日子,怎么说也能过得去,何必那么执着,较劲,和自己过不去?”
他却说:“不是过去过不去的事,瓜婆娘你知道个啥。以前,我回来,你没见邻居的那目光,像看稀世珍宝一样,说的话像用舌头舔糖一样让人舒服。现如今,他们看我像看劳改释放犯一样,他们的心中把我以前的形象丢了,以往的风度也丢了。随着我回来,他们的眼睛在说,你以前那么能,现在还不和我们一样。”
他说的对,也不对,到底对不对自己也说不清。人有走上坡路的时候,就有下坡路,一直往上走,到了山顶上,还上哪儿去?有时候她觉得,他说的对,随着爱人下岗,人们看她的眼神也淡了,说话的语气也硬了,人都一样,走哪儿说哪话。她一边走一边想,不觉来到菜地。
不知那里飘过来一大片云,刚好把太阳遮住。云虽然不厚却使人感到涌动,一叠一叠的。她抬起头向天空望了一眼,觉得十分凉爽。可那闷热的空气使她很不舒服,最让她不舒服的是家、老头子和女婿金锁。
她的思维累了,人也困了,于是把孙女放下。孙女看见一地青绿的花草,像小鸟一样向前飞去,跌跌撞撞地扑向那些可吃的小黄瓜。
柳儿回到家里并没睡,把屋子收拾好以后,准备把柜子里的衣服拿出来晒晒。
当她拉开柜子,金锁的衣服像他人一样活灵活现地站着,有的被折叠,像他紧缩而弯曲的身体,到底是生活重压下的他?还是累弯了腰?她忘神地看了好一会儿。
曾经好多次这样呆立,想起金锁就心痛,一种相思油然而生,心田里的水慢慢地往外流走,能感觉到心田裂开的口子……
她拿出衣服,衣服上留有他的气味,却被潮得变成另外一种味儿,这种味儿汗津津的,像他刚干完活脱下来一样。
她把这些衣服晾在铁丝上,房子院子里都是金锁的气味,就像故乡的泥土气息,随着太阳的照射,这种味道越过墙,漂浮在空中,渐渐地四散开来。
天空飘来一抹愁云,低低地浮在空中,虽然不厚却遮住了太阳。她不知道会不会有雨,到底是路过的云,还是凝结起来准备降雨的云,她不知道,从云的身后看,是蓝蓝的天空,不会有雨的。也许,那是路过的,它的目标在远方。
她回到房子里,光线一下子暗了起来,连结婚照也像一下子失去颜色,金锁那甜蜜的微笑,和自己那幸福依偎,使她产生无数联想,就像两个人在爱湖里,爱湿了,情湿了,俩个人的身体湿了,轻轻地依偎在湖底,不管天崩地裂,也不管生与死,只要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只要永远地这样下去……
她呆呆地想了好大一会儿,随着光线的暗淡,思绪湿漉漉地,眼睛也湿了,无力地看着房子里的陈设和照片,心腾地掉在地上,身体也重重地甩上床。
不知过了多久,屋子明亮起来,她轻轻地起身,用抹布擦了擦照片,金锁从照片里走下来,轻轻地抱住她,吻她,脸开始发烧,心开始发烧,全身像着了火似的,火焰直冲向天花板,感觉自己快要被火烧死。忽然,院子里什么东西“哗啦!”一下掉在地上,她赶紧走出去,发现一只猫在院子里,厨房的窗上一只酒瓶掉在地上,玻璃渣溅了老远,最大的一块是底部,几乎有二寸长完好,缺口处是个很尖的,像用剪刀剪下的三角锐角尖,直通底部,别的缺口都呈锯齿状。
很圆的瓶底看上去很厚实,情不自禁地在摇晃。似乎,那么高的窗台掉下来,并没有达到自己的理想的高度,也不是自己理想程度,快乐地摇晃着。
柳儿走过去用簸箕收拾掉瓶渣,端着走出去倒掉。回到院子,猫在墙头,看见柳儿跳到墙外,院子又寂静下来。
她回到房子里,依次把所有的家具全部擦了一便,只有写字台上的那束塑料花最鲜艳,一点一点在开放,像她十八岁一样,惹的蜜蜂飞进来,扑进花中,用酿蜜工具伸进花蕊,老半天才垂头丧气地出来,叫骂着飞走了。
柳儿看着那只蜜蜂笑了,觉得它是笨蛋,是蜜蜂中少有的笨蛋,怎么会闻不到花味呢?也许它老了,嗅觉出了问题。她正看着,发现一只蝴蝶飞了进来,舞姿是那么地优美,好看。它并没有飞向花,而是飞向自己,在柳儿的眼前起舞了好一会儿,便轻轻地落在柳儿的肩上,翅膀一张一合,仿佛要告诉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