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我真的还想继续吃完面包那会儿的想象，但想象有时候跟梦如出一辙，一旦断了，就再难接上，索性干脆打消了这个念头，跟他们扯扯闲皮也挺好的，起码好过无事可做，费心冥想。
　　“你不是说那家小吃部的东西不行吗？怎么还吃呢？”我笑问于小波。
　　“废话！不吃不饿嘛。”于小波说。
　　“昨天还说他家肉质不行呢，今天就买了三张肉馅馅饼，你这人啊，该怎么说你呢。”江劲宏说。
　　“啥意思？今儿他买的是肉馅的？”我问。
　　“可不嘛，他还说什么他最爱吃肉。”江劲宏说。
　　“你这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一会儿说人家的肉不好，一会儿还要买人家的肉馅馅饼，你这不自相矛盾嘛。”我取笑于小波说。
　　“什么跟什么呀，我爱吃肉怎么了。还别说，我就是爱吃肉，不行啊。”于小波生气地说。
　　“爱吃肉没错，说人家肉不好还买，那就是你的不对了。”张子暄说。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我跟你们说，烤串的肉跟包包子的肉它不一样，烤串的肉大多数都是上货的时候串好了的，很少有自己串的。就跟整袋的鸡翅，整袋的羊肉片一样，都是机器操作，然后冷冻的。包子是他们现包的，我都看着呢。”于小波解释说。
　　“所以你认为包子没问题，烤串有问题，是这个意思吗？”张子暄问。
　　“这个嘛，我也说不准啊。”于小波说。
　　“那还不简单啊，等明天早上的，明天早上你要是还拉稀，吃包子的人也跟着拉稀，那就说明包子里的肉馅一定有问题。如果明天你们都不拉稀，那就说明包子里的肉馅一定没问题。”我说。
　　“咦，对，没错。”于小波拍手叫好，说。
　　“那怎么证明昨天晚上的肉串有没有问题呢？”江劲宏看着我，突然问道。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摊开双手，一脸无奈地说，“关于肉串的问题嘛，只能说于小波这小子肠胃有问题，因为就他一个人适应不了，其他人都能适应。我想，除了这个解释，再没有其他解释了。”
　　“照你这么说，明天于小波要是早上还拉稀而我们不拉稀的话，那么也足以证明是这小子肠胃确实有问题，而不是包子肉馅出了问题，对吧。”张子暄说。
　　“没错。”我笑说。
　　“合着你们的意思就是说肉啥问题也没有，我才是最有问题的，是这个意思吧。”于小波表情窘然地说。
　　“没错！”
　　这一声“不错”可不是我一个人说，而是除了那俩闷葫芦以外所有人一起说的。这可把于小波给气坏了，但又不好随随便便发作，只能反反复复不停摸搓着他那块明显能看到肌肉线条的肚皮。
　　我见状，安慰说：“其实这么说也未必就是绝对正确的。我记得很早以前有过这么一则新闻，讲的是美国的一所学校由于食品中毒导致许多学生出现恶心、呕吐、拉稀的状况，但唯独中国留学生什么事都没有。我不知道这则新闻是不是真的，如果是，那么只能说明中国孩子从出生开始就在品尝各种各样的食品添加剂，超标农药，超标化肥，以至于他们的身体；尤其是肠胃功能早已经适应了这类东西，对这类东西产生了抗体，所以才什么事都没有。相对的，美国孩子就没中国孩子那么幸运了，由于没吃过食品添加剂，超标农药，超标化肥，他们的肠胃功能根本不具备相关抗体，所以才会出现种种不良反应。当然了啊，这则新闻是我听说的，具体是不是真的我也不清楚，反正当时还引起了不小的舆论风波呢。”
　　我再一次强调这则新闻不是我编造的，而是确确实实听说的，我可害怕有人讲我动机不纯，心思不轨。
　　“照你这么说，我们都是中国孩子，于小波是美国孩子喽。”张子暄小说。
　　“你少放屁！你才是美国孩子呢。”于小波瞪了张子暄一眼，气急败坏地说。
　　“你看你，我又没说你不是中国人，我只是顺着大哥的话接的茬，你的肠胃就好比美国肠胃，我们的肠胃就好比中国肠胃，美国肠胃不吃添加剂，也不吃超指标的农药、化肥，所以美国的肠胃没抗体。我们中国肠胃就不行啦，天天吃这些东西，吃着吃着就有了抗体，再吃有毒有害或不新鲜的东西也没事，肚子里面残留的超指标农药还有化肥正好没丢，威力还在，与有毒、有害、不新鲜的东西一调和，嘿，以毒攻毒，啥事也没有。”
　　张子暄声情并茂，手舞足蹈地说，俨如一个伟大的科学家在阐述他的理论是多么的真实，多么的精辟，他又是多么的学富五车，多么的专业。
　　“去你大爷的。我才不信这玩意呢。”于小波说。
　　“可不能不信，兄弟。”我的面部表情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显得格外严肃。“兄弟，信我的，你明天早上要是还拉稀的话，一定得去医院检查检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至于吧。”于小波颤颤地说，脸色看上去很难看。
　　“瘦分很多种，像向山高兄弟这种我羡慕的体型，应该是锻炼出来的。像你这个体型，我也很羡慕，但我想一定不是锻炼出来的，你回答我，我说得没错吧。”我凝视着于小波，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说。
　　“……哎，还不是以前玩得太疯，喝得太猛。”于小波像个罪犯似的坦白了自己的曾经。“我这个人别的没啥，一个好玩，一个好喝，而且还特别好交朋友。你们也应该知道，好玩好喝的人交的朋友也都是好玩好喝的，饭店也好，歌厅也好，每天醉醺醺的，日子一长，胃就会痛，就这么的，留下了病根。”
　　“你这么一说，我就都明白了。因为我之前在北京当保安的时候认识一个后勤的朋友，他的性格跟你差不多，好玩好喝，结果呢，胃穿孔，开了刀，将近一米八的大个子才不到一百一十斤，瘦得夏天不敢开空调，怕冷。冬天得穿三层衣服保暖，还是怕冷。所以我才要跟你说，要你多注意，身体要紧。”
　　我淡淡地说，亦不禁陷入回忆之中，北京幼儿园的保安生活，虽然挣钱不多，但却是我这辈子尤其舒爽快意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恐怕再难回去了。因为“男人没钱世界催”，催什么？当然是挣钱了。没钱的男人，全世界都瞧不起你，除非你能甘心情愿做一辈子五柳先生，而且是孤独的五柳先生，因为志同道合不爱财，且甘心安之若素的人几乎没有。
　　“明白，我知道了。如果明天早上我还拉稀的话，我就下决心再也不喝酒了。”于小波承诺说。
　　“那最好啦。”我笑说。
　　显然，于小波明白他之所以拉稀并非缘于肉质，很重要的一点是他戒不了酒，早已不止一次伤胃的酒由于瘾头这神奇到不能再神奇的催促，不仅导致他念念不忘，且更深爱，无法自拔。
　　想到这里，我不禁扪心自问，我又有何资格去向别人说教呢。烟对于我来说不也等同于酒对于于小波嘛。早在炼钢厂上班的时候，我的体检报告上就已明确告知我身上的两处病症，一个是脂肪肝，再一个就是肺叶的损害。我当时不晓得引发肺叶遭受损害的根本原因究竟是那粉尘遍布的糟糕环境，还是长此以往来自烟草中的尼古丁的腐蚀。讲道理，甭管哪个原因，烟都得戒掉，但遗憾的是压根戒不掉，我不止一次慨叹过，这辈子要我命只有三样东西——政治、爱情、香烟。
　　还好，我的沉思没有花费太长时间，因为我不想纠结于香烟对我的危害，毕竟它也曾不止一次帮助过我，而且给我感觉帮助远大于危害。
　　人终归是要死的，即便总有人说吸烟意味着慢性自杀，喝酒意味着慢性自杀。乍一听觉得好有道理，可再细一品，这道理又未免过于牵强，既然人终归要死，那么什么又不是慢性自杀呢？吸烟是，喝酒是，难道吃饭就不是了？学习就不是了？睡觉就不是了？拉屎就不是了？就哲学和生物学的角度来说，每过一个小时都应该哭一场，并附上喃喃自语，“离死亡又近了一个小时”。每过一天也应该哭一场，并附上喃喃自语，“离死亡又近了一天”。每过一个生日还应该哭一场，并附上喃喃自语，“离死亡又近了一年”，左右是一条普普通通，平淡无奇的生命，多活一时、一天、一年，与少活一时、一天、一年，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
　　活着，开心就好，管它是不是穷开心，也要开心。所以我很快就摒弃了这种无谓的冥想，转而继续同他们闲扯起来。
　　于小波似乎也在冥想，但想来想去也想不出究竟该如何面对酒，看见他向我露出一抹奇怪的笑容，我好像清楚了他给自己的承诺，“不能彻底戒掉，不喝白酒，少喝点儿啤酒还是可以的。无酒的人生那还叫人生吗。”
　　我也向他报以一抹奇怪的微笑，心里面也在向他传递我给自己的承诺：“你说得没错，在你看来，无酒的人生不叫人生，难道无烟的人生就配叫作人生吗。”
　　他哈哈大笑起来，显然是赞同了我的观点，因为他不止喝酒，而且抽烟。就在昨天晚上，他还给我拿了一盒我非常熟悉的廉价“泰山”烟呢。他让我尝尝，我笑说我两年前就尝过了，因为我去山东干过好几个月危险品押运员呢。他愕然，想不到我还干过那种活儿。我其实也想不到，但我还是干了，为了生活，为了生存，还有什么事不能干，不会干，不好意思干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