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他们几个很快就回来了，带着足以令他们满意的早餐回来了。或豆浆，或油条，或包子，或馅饼，或小米粥，或八宝粥，或茶叶蛋，或油饼，热气腾腾，吃得也是津津有味，但有一样，务必得矜持些，否则便会烫嘴。
　　“还别说啊，种类挺多的。”张子暄一边吃着大包子一边说，舌头还不停秃噜着。可能大包子是刚出蒸屉的，舌头还适应不了这个温度。
　　“嗯，我以为就两三样呢，结果到那儿一看，嚯，够丰盛的。”于小波一边吃着馅饼一边说，跟张子暄一样，舌头也适应不了这个温度，一直秃噜着，像个大舌头。
　　“只要有钱，就没有什么是买不到的，这个社会，就这么简单，这么直接。”江劲宏慨叹地说。他并没有着急吃早餐，只是把塑料袋打开，不停往里面吹气。
　　“这话没错！”张子暄、于小波异口同声地发出发自内心的赞同。
　　我由于刚刚吃掉昨天剩下的面包，外加喝了一大杯白开水，肚子里面很充实，索性倒在床上继续做我的春秋大梦。如何能够成为文豪，如何能够成为人上人，如何能够让自己的生活变得相对好些，相对富裕些，这三个问题俨如那三个哲学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始终萦绕在我脑海。其实我心明眼亮，这三个非常实际，迫切的问题不光我会时常扪心自问，很多人都会时常扪心自问。让自己变得钱多，变得身份高，变得有一定声望，不正是每个人的初梦吗？在它们之上的梦就只有权势滔天、天下太平、名垂青史、永生不灭啦。
　　很难想象，一小袋小小的面包，以及一大杯普普通通的白开水居然能勾起我如此深刻，遥不可及的梦幻，我不禁哂然一笑，我不走文学这条路真的是白瞎了。我的想象力实在是太丰富啦，连我自己都吃惊不已，关键是还特别真实。
　　时下自杀的人这么多，我就没见过一个是真正意义上的人上人选择自杀，都是人中人或人下人受迫于各种各样的压力才迫不得已选择自杀。这能说明什么问题？这足以说明不是现代人的心理承受能力降低了，而是社会给与普通人的压力本就是无限大的。暂且不提生活之必备的各种物价，又什么房啊，车啊，医疗啊，子女教育啊，还有令大众恨恨不已的收入不均啊，贫富差距巨大啊，这些都是确确实实存在的。又诸如艺术梦、体育梦、文学梦、歌唱梦、军事梦、政治梦，哪个摆脱得了颜值、师承、背景、关系、金钱、规则、干爹、站队等错综复杂的外因，单纯的所谓实力未免给人感觉极其可笑，除开一对一的体育竞争能彰显其本身实力外，其它形式对于实力的要求实在是不值一提。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比如绘画，一本正经画出来的人是人，物是物，花是花，鸟是鸟，有人认为很生动，有的呢，则认为极其平常，索然无味，真实不如照片，创意不如动漫，他更喜欢胡抹瞎画的东西，并称之为新颖，称之为抽象，称之为怪诞美。我实难搞懂，究竟是人们的审美意识变味了，还是说心理意识溃烂了。
　　久而久之，怀梦的人渐渐不梦了，含泪忍痛屈服于现实，泯没于芸芸众生之中。雅量高致的皆以陶渊明为尊师榜样，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自得其乐，自得其所。没有雅量的干脆吃喝玩乐嫖赌抽，混世天涯，放浪形骸，秉承着“天塌大家死，我亦平凡人”的观点。还有一些仍对梦想执迷不悟的人一看这个世界竟已达真善美之极致境地，再不需要梦了，或者说世界的初梦都已揣进少数人的腰包里，银行卡里，要他们拿出来简直是痴心妄想，自知再无需新的梦，而自己的价值也得不到应有的提现和尊重，索性一了百了，黯然离开，去往他们心中的圣地，备受尊重，平等相待的圣地。
　　真的伟人，往往思想与众不同，境界与众不同，既然不容于世俗，不妨离群索居，吟一首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末了，欣然一笑，“我要去见见古人，顺便等待来者。”
　　阳光所到之处未必都是温暖的，母乳哺育之人未必都是善良的。以前我不懂，现在我懂了，或者说不得不懂。只是我不具备一了百了的决心，我还得苟且，因为我想了解更多的真实，了解炼狱的极致到底是什么。
　　“你不吃吗？”
　　向山高突然问我，连同我合眼凭空的想象也给敲碎了。
　　“哦，我不吃，我刚才吃过了。”我深表谢意地说。
　　“吃了？吃的什么呀？”向山高问。
　　“面包。”我微笑说。
　　“昨天买的？”向山高说。
　　“对，昨天买的。”我说。
　　“就那么一小袋面包，你居然吃了两天，大哥，你吃得挺少啊。”向山高说。
　　“主要是不干活，就感觉不到饿。再说了，我都二百多斤了，我想，也该减减肥啦。”我说。
　　“这么说，你平常吃得很多喽。”向山高说。
　　我还没明白向山高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见他突然递给我一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吃吧，你这体格，就吃这么点儿一定不够。”
　　我呆了呆，立即伸出手掌，待接触到向山高细细的胳膊，便用力将他的胳膊往外推，生怕距离太近，嗅到大包子散发出来的肉香味，从而导致情不自禁，难以自控。我本以为就他这副小身板，精细的胳膊根本抵挡不了我的力道，却不想他也在用力，用力将我的手掌往我这边推。我心说：“行啊，这单杠、双杠啥的是没白练啊，到底是运动健儿，别看瘦不吧唧的，还真有劲嘿。”于是，我再次加力，直到我用了差不多七成力气才将他的胳膊推到他那薄弱的胸膛，并与之紧贴。
　　“你吃你的，我真不饿，我要是饿的话，还会跟你客气嘛。”我再一次深表谢意地跟向山高说。
　　“可是……”
　　我不等向山高再劝，紧接着又说：“千万别说你是特意为我买的啊，我可没让啊，这人情我可还不起。我说，就你这小体格，还是多关心关心你自己吧，多吃点儿，长点儿肉啊，瞧着精瘦精瘦的，跟缺乏营养似的。”
　　“大哥，你……”
　　“你什么你！该吃吃你的，我不饿，我都说多少遍了，你小子吃饱吃好喽，以后还得跟着大哥我一起对付臭嘴张子暄呢。”我哈哈大笑说。
　　“嗯嗯，既然你不吃，那我就吃了啊。”
　　“你吃，吃你的。”我说。
　　向山高说着，将手上的大包子，连同塑料袋里装着的大包子一股脑吃到嘴里，在喝八宝粥的时候差点儿没烫了嘴，还好吸吮的力度不是特别大，否则嗓子都可能被烫坏了。
　　张子暄听我揶揄他，却没有反唇相讥，他咽下嘴里的半个茶叶蛋，手里拿着另外半个不带黄（黄已经进他肚子里了）的茶叶蛋直勾勾地看着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瞧着，微微一笑，我知道我笑起来的样子并不好看，但我还是喜欢笑，都说爱笑的人运气不会太差，我认为简直是放屁，傻子天天笑，也没见有什么好运气呀，难不成饿不死就是运气好吗？至于我的笑嘛，毫无疑问是伪装出来的，别人兴许没看出来，但张子暄却已经看出来了，不然他也不会这么看着我。
　　我感谢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这个时候才是最适合“此处无声胜有声”。
　　换作以前，十五年前吧，我一定会因为向山高的友谊、慷慨、仗义而放声大哭，但现在却不会了，然而这份感激却不会灭。作为兄弟，他真的是太讲究，太体贴了，我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会把他仅有的四个大包子分给我一个吃。我当然不会要，因为我已经不是十五年前的我了，便宜不能随便贪，尤其是朋友的便宜更不能随便贪。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并伸出手来拍了拍向山高的肩膀，向他表示无声的感谢，以及些许的歉意，我希望他能够像张子暄似的明白我的意思。我之所以适才对他讲不冷不热的话，完完全全是希望他把他能吃掉的四个大包子通通吃掉，而不是特意为我割舍一到两个。往往年轻人就是这样，你越是对他冷言冷语，反而能够激发出他善意的自私来，就像曾经的我一样，“我好心好意让给你吃，你还不要，还要说我骂我，上赶子不是买卖，不要拉倒，不要我自己吃，以后再也不让你了”，这正是我希望看到的，他也是这么做的，诚然我不晓得他此时此刻的心里话会不会也像曾经的我一样，把我臭骂一顿。
　　我最怕我热泪盈眶的感谢会使他心软，连一丝丝自私之心都给融化了，把那四个大包子通通塞进我怀里，那我岂不是在作孽。
　　一次小小的心灵互动，令我对向山高这个小兄弟格外珍惜。真想不到，刚刚二十岁出头的他完全是按照传统定义而存在的，比起我见过的很多自以为是的利己主义者强太多太多了，利己虽然是时代发展的先驱、硬道理，但不应该是时代发展的全部，否则的话，这个时代就彻底完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