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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3)

作品名称:曙光初绽      作者:孙兴盛      发布时间:2020-07-17 14:29:28      字数:4937

  青羊街三面临水,一面傍山。
  青羊河从东向西绕着镇子几乎转了一圈。
  二百多户农家和商号拥拥挤挤地摆在乌龙山下,除了街背后有青山遮掩外,三面可直接见到太阳。青羊街从早到晚沐浴在温和的阳光中。
  青羊街是峣柳县南山区最大的贸易市场,是联系豫、鄂、川、陕的交通要道,商旅络绎不绝,马帮川流不息。从陕南各地肩挑、骡驮、人背而进入青羊街的货物,又在这里疏散,逐渐流入关中各县。青羊街是南北货物的集散地,是吞吐转运的交通枢纽。
  一条十字大街把镇子割裂成四个自然居民区。北街多是街道贫民,住两间低矮的茅屋草舍,专靠做豆腐、吊挂面、摆地摊维持生活;南街则为繁华的商业区,店铺林立,鳞次栉比,拥有二十多名小伙计的商号比比皆是。
  青羊街今日逢集。
  当东方的河道里露出鱼肚白的时候,青羊街的人们就起床了。繁荣的集日一个大清早,就开始在忙碌中孕育。
  杂货店打开铺板门,摆地摊的忙着占地方,四乡八里的村夫也挑了担儿走出家门。
  当一轮红日盘踞在乌龙山顶的时候,青羊街的集市就圆了。北街的饮食市场香味扑鼻,南街的瓜果市场果香浓郁,东街的猪羊市场六畜兴旺,西街的农具市场货物齐全。肩挑的,车拉的,骡驮的,买的卖的一齐拥进了街心十字。叫卖声,吆喝声,说声唱声,哭声笑声,夹裹在一起,在街面上喧嚣,在空中震荡。青羊街呈现在一片繁荣鼎盛的热闹气氛中。
  街心十字西南角,今天突然来了三个外地女人,年龄都在二十岁左右;鬓角插一朵红绸花,身穿绿色镶边花云子锦身上衣,绣边的绿色灯笼裤又宽又大,脚蹬绣花带缨缨桃红布鞋,每人腰间系着一条红绸子。
  三个女人放下行囊,从包里掏出一方白布铺在地上,然后又取出二胡、皮鼓、铙钹三样家伙,人手各一。“冬锵冬锵,冬冬锵……”一阵手锣过后,三个女人被赶集的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赶集的人都来看热闹,三个女人又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的家伙,从行囊内取出三只腰鼓,每人腰间系了一只。其中一人抡了抡三节鞭,打开一片场地,三个女人来到场地中央,齐刷刷站了一排,向众人一鞠躬,同时又唱又舞起来:
  
  说凤阳,道凤阳,
  凤阳本是个好地方,
  自从凤阳失了守,
  背上个花鼓转他乡……
  (登不楞登冬,登不楞登冬,
  登不楞登冬登冬登冬……)
  
  接着,一边摇头晃脑地舞动,一边轻盈地击着腰鼓。
  “好,再来一个!”场子外面,一阵爆竹般的鼓掌声。
  三个女人并不理睬这爆竹般的掌声,一曲唱罢,放下腰鼓,又各人捞起二胡、铙钹、皮鼓,靠在铺板门外唱起曲子来。
  一个拉二胡,一个抱铙钹,年龄最小的那个敲皮鼓。一阵锣鼓家伙响过,拉二胡的站起来操着安徽口音说:“诸位父老,三女子不才,家乡连遭兵荒马乱,生活难以维持,只好流落他乡。今日来得此地,借贵镇一块宝地卖唱,还望各位父老相拱(相拱——帮忙的意思)!”
  不等开唱,已有怜悯的村夫向场子中央掷下去几个铜板。
  三女子从行囊中掏出一张黄纸,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六七十个小调的名称。不等众人点歌,大女子拉二胡,二女子敲铙钹,三女子就开口唱道:
  
  清朝把基登,
  坐的北京城,
  外国的王子他把宝来送,
  进贡那个大烟要害中国人。
  
  大烟本是害,
  专在中国卖,
  大烟杀人更比钢刀快,
  劝君莫再把大烟爱。
  
  三女子刚刚唱罢,有几个抽旱烟的汉子立即羞愧得把烟锅从嘴巴上取下来,在鞋底上磕一磕,偷偷地藏在身背后。
  圈儿外立即撂进了几个铜板。
  二女子从队列中走出来,给众人深深地鞠了一躬,开口唱道:
  
  黄河水(来)黄又黄,
  娶下那媳妇不要娘,千万不应当!
  媳妇说话女婿听,
  老娘说话把眼瞪,你看凶不凶?
  ……
  黄河水(来)要变清,
  虐待父母理不通,实实的理不通!
  ……
  
  二女子还没唱完,从北街走过来七八个背枪的人,老远就扯着嗓子喊:“干什么的?干什么的……都围在这儿干什么?”
  众人回过头一看,见是黄占山民团青羊街分团团长郑疤子,胆小地纷纷低头溜走,胆大的仍然站在原地要看个究竟。
  郑疤子本要发火,把围聚在一块的人群轰散。突见场子中央站着三个年轻女子,脸皮一绽,转怒为喜:“呵呵,三个女娃子卖唱,有意思,有意思!”
  有这样一句话,偷偷溜走的人又围了过来。霎时,里三层外三层又把郑三有一伙围在了场子中央。
  
  二女子继续唱道:
  
  荠荠菜,辣子根,
  娶下媳妇比娘亲,
  真是个没良心!
  
  郑疤子一挥手说:“停了,停了,唱这歌有啥意思?来来来,我点一个歌子你唱……”
  三个女子朝后退了一步,并排儿站在那里。大女子一指地上铺着的歌单,说:“请长官点歌!”
  郑疤子在地上唾了一口,把肩膀上斜背着的长枪取下来,夹在腋下,然后蹲在歌单旁边,歪着头一一审视起来。结果发现有一个歌子的名目叫《尿床》,就两手一拍说:“来,你给咱唱个《尿床》,这《尿床》嘛,一定好听。”
  大女子从队列中走出来,把二胡在膝盖上一放,拉了一个“过门”,接着就不卑不亢地满口腔唱道:
  
  石榴开花叶叶长,
  我娘卖我不商量,
  放下平川她不卖,
  把我卖到高山上,
  
  西坡上割草喂牛羊,
  东沟沟担水泪汪汪,
  下坡伤了足尖尖,
  上坡闪了奴的金莲,咿呀哟……
  
  “停了停了,”郑疤子大手一挥说,“还不够味儿,再……再来一段《小寡妇上坟》!”
  大女子一鞠躬,再拉二胡,再唱:
  
  正月里来天色暖,
  家家户户过新年,
  人家过年双双对,
  小寡妇过年独一人……
  
  郑疤子又一挥手说:“停了停了,来一段《张生戏莺莺》。”
  大女子再一鞠躬,抱歉似地说:“长官,你到底想听哪个歌?小女子三人靠卖唱糊口,今天连一个完整的歌子都唱不完,哪位客官会给小女子钱呢?”
  “钱吧,咳咳,不愁得,不愁得,只要你给大爷们把歌唱好,让大爷们开心,钱有得是。来来来,你给咱再唱一个《张生戏莺莺》。”
  无奈,大女子拉响二胡,唱道:
  
  急忙忙上楼台,急忙忙上楼台,
  上了楼台遇见张秀才。
  遇见那张秀才,
  小奴家魂不在……
  
  一阵鼓掌声,同时又有一股粗壮的喊声爆发出来:“唱,唱,往下唱……”
  
  呼啦啦把门开,呼啦啦把门开,
  开开门儿有人扑过来,
  原来是张秀才,
  你个偷情的小蠢才……
  
  急忙忙请进来,急忙忙请进来,
  手拉手走进绣房来,
  你亲奴口奴不怪,
  奴把你搂进奴的怀……
  
  “好!好!”一阵声嘶力竭的呐喊过后,郑疤子眼睛一斜说:“卖唱的,你们三个出门卖唱,总是为了两个铜钱。你给大爷们再唱一段酸曲,大爷们给你老人头(老人头——指铸有袁世凯头像的银元)!”
  三个女子脸蛋微微一红,羞怯怯地说:“长官,你把‘老人头’拿出来,小女子再唱。”
  “怎么,怕我不给你是不是?”郑疤子站起来在腰里摸了摸,正好摸出一个银元来,淫邪地笑一笑;拉过大女子的手,把银元在手心一拍说,“现钱现唱,你得给我唱酸曲儿,越酸越好!”
  大女子脸一红,接过银元交给三女子,再一次拉响二胡,然后用又细又小的腔口唱道:
  
  ……
  远看贤妹一身蓝,
  裤裆里夹个泡菜坛,
  豇豆茄子泡不满哪,
  一根黄瓜泡呀吆泡个满!
  
  “哈哈哈哈”民团的团丁们一阵哄笑。
  郑疤子浑身发胀,脖子充血,眼睛珠子红得像吃了死娃一样。精神一阵激动,掌心蓦地沁出细微的汗珠来。他一边淫笑着,一边揉搓两只手掌,把个指关节揉得“咯咯叭叭”乱响。
  圈子外边还有人大声纵容:“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郑疤子正在坐立不安的时候,圈外人污秽的喊声直接刺激了他的脑神经,他立即回过头朝圈外骂了一句:“咋呼啥哩?谁在那儿咋呼?妈那个大疤子!”
  圈儿外呐喊的人群立即寂静下来。
  郑疤子站起来向着众人吆喝:“去去去,赶集去,赶集去,该买的该卖的都忙你们的活吧,穷小子哪有这份闲情逸致。”
  不见众人散开,郑疤子一拍脑门,把三位卖唱女子摆在地上的招牌一抖,又把那张歌单拾起来,交给他的一个护兵,然后对着大女子说:“走吧走吧,跟本团长到队部里唱去,这儿人多眼杂,而且又是一帮穷光蛋,没钱给你。谁给你撂钱?你看,唱了这么大半晌,场子撂不到十个铜板,要不是本团长给你那枚大洋,你还不是白唱了吗?”
  三位卖唱女子互相看了一眼,谁也拿不定主意。正在三人踌躇时,郑三有指示他的手下人拿起卖唱女子的二胡、皮鼓、铙钹,抱着前边先走了。
  三位卖唱女子还是不想动身,郑疤子走过来拍一拍大女子的肩膀,轻佻地说:“走吧走吧,到队部里给民团的团丁们唱几段。民团有的是钱……”
  大女子深情地瞅一眼其余两个女子,那两个女子也会意地一笑,装出一副勉勉强强的样子,跟着郑三有他们向设在北街的团部走去。
  郑三有的团丁们前边带路,三个卖唱女子缓缓地跟在后边步行。赶集的人爱看热闹,后边跟了一串串,把他们一直簇拥着送到民团团部门口。
  三个卖唱女子似乎不知道民团团丁们的厉害,毫无惧色,一边跟着他们行走,一边还在山上山下瞅着,轻松地环视着街道里赶集的人们。
  围观的众人看到,这三个卖唱女子关心的并不是赶集的人群,也不是青羊街逢集日生意的旺衰;相反的,对民团的地址、对街道的布局,或者对别的什么事物特别关心。因为众人发现,三个卖唱女子的眼光总是向四处张望,很不安分。
  黄占山民团青羊街分团设在北街北头的一座四合院内,这儿刚好在乌龙山中峰的脚下。站在中院抬头北望,乌龙山一览无余。三位卖唱女子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说:“团长啊,你们的团部设在这里,风景可是十分优美啊!”
  “美不美?”郑疤子斜着眼睛问。
  “美。”三个女子一齐答。
  郑疤子爽朗地笑了一声,淫邪地说:“要和三位妹子比起来,哈哈……还没有你们美哩!”
  大女子脸一红说:“团长,你放正经一点,你手下的兵都站在当面,也不怕他们笑你轻浮?”
  “惯了,我轻浮惯了。”郑疤子诙谐地纵一纵肩说,“弟兄们知道我是个啥货色,从来不计较这些。说句难听的话,他们常常从外面把有点姿色的女子给我弄进来,供我玩乐。”
  大女子说:“那你就不怕失了你当官的身份?”
  “那怕什么?当兵的敢说当官的一句坏话,我枪毙他。妈那个大疤子!”郑疤子说。
  大女子说:“当官要当清官,要为民办事……”
  “这是我们民团内部的事,你个卖唱的女子少给我高台教化。”郑疤子说,“算了算了,不谈这些了,开戏!”
  郑三有这个民团,从团长到团丁,差不多每天都有侮辱青羊街附近年轻女子的事情发生。今天之所以对三个卖唱女子没有动手动脚,实在是想寻求另一种与往常不同的刺激。
  郑疤子腆着肚子在当院喊:“弟兄们,都出来,把小凳儿带上,到中院里看外乡女子卖唱……”
  有的团丁空着手儿跑出来,郑疤子一愣,一想,不妥,就又大吼一声:“把武器带上,怎么能空着手儿出来,才是一群笨蛋!”
  空着手儿出来的团丁,又灰溜溜地回到个人的宿舍,然后背上背着长枪的,肩上扛着长矛的,手里提着大刀的,分别从东西南北四个房间走了出来。三个女子一人盯了一个房间。郑疤子发一声命令:“一个分队坐一排,快,越快越好……”
  众团丁坐定,郑疤子拉着三个卖唱女子的手,走到众人面前,说:“唱吧,唱酸曲,越酸越好。一个酸曲一个光洋!”
  三个女子轮流着每人唱了一曲,大女子给郑疤子一鞠躬说:“长官,饶了我们吧!我们都是年轻女子,唱这些涩口的曲儿实在不好意思。”
  郑疤子眼睛一瞪,鼻子朝上一撑,两条细眉皱成一个疙瘩,气势汹汹地说:“怎么,不想唱了?刚开始就拉松,这怎么行?这怎么行?不行不行,再唱,老子给你加钱,一个酸曲两个光洋!怎么样,不少了吧?”
  三个卖唱女子还是没有开口,郑疤子向前走了一步,奓起他的手指,十分慷慨地说:“一个酸曲三个光洋,五个……十个!老子有的是钱……”
  卖唱女子立即装出一副胆怯的模样说:“长官,我们实在不会唱了,我们……我们要走了。”
  “不行不行,再唱一个,不唱就不能走。”众团丁也一哇声乱吼乱嚷。
  大女子静了静神,环视一下四周,又轻蔑地望一眼黑压压坐在中院里的一片团丁;见他们一个个歪戴着帽子,睁着贪婪的眼神,就立即滚出两颗伤心的泪水,然后低着头,哽哽咽咽地唱道:
  
  ……
  一阵疼,一阵麻,
  一阵阵好像蜜蜂扎,唉呀我的大妈呀……
  
  “好,好,再唱一个……”又是一阵淫邪的呼喊声,甚至有人轻狂地吹起口哨来。
  “各位长官,原谅了我们吧,我们真的不能再唱了。”三个女子一边讨饶,一边趴在地上给郑疤子和众团丁连连磕头。
  郑疤子把桌子“叭”地一拍说:“起来,再唱!不唱的话,刚才哼的那几曲,我们也不给钱!”
  “我们不要钱了,长官……”三个卖唱女子忙爬起来,拿了她们的乐器家伙,似乎带着一副胆怯的样子说,“长官,只要放我们走,我们不要钱了……”
  “不能走,不能走……”众团丁呐喊。
  三个女子试着向门口走了两步,不见团丁们上来追赶,就互相使个眼色,快步儿跑出团部的四合院来。
  四合院内一阵狎昵的笑声。
  在街上匆匆吃了两碗荞面饸饹,三个卖唱女子背着行囊,渡过青羊河,踏着山路,头也不回地向陕南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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